自从出谷以来,已是许久未曾饮酒。喝了酒下去,气氛便活络了几分,沈屹如今看盛和光,又觉得顺眼了一些,一时想起前尘往事,感慨道:“前年的除夕,我们也曾一起饮酒,想不到就过去了两年了。时间如白云苍狗,真是快得猝不及防。”
小寒喝得高兴,笑道:“阿兄,以后我们每年除夕一起吃饭喝酒!”
沈屹一口答应下来:“好!”
喝到后来,小寒不胜酒力,趴着盛和光的肩膀上,沉沉睡了过去。盛和光将她的头枕于自己膝上,又盖上了披风防寒。
沈屹看着他的动作,拿着酒杯,默然不语。
四下终归安静,盛和光抬头看向沈屹,举起酒杯。
两个酒杯微微一碰,发出轻轻的撞击之声。
盛和光低头看了一眼小寒,其中柔情缱绻,却是满溢了出来。他又抬起头来,正色对沈屹道:“我待小寒,这辈子,绝无二心。请阿兄允我,护她一世。”
沈屹早已知道小寒在舟山岛上的经历,今日再看盛和光与小寒之间种种,又有什么不明白,当下只淡淡笑道:“如此,便请你记得终其一生,践行诺言。”
盛和光的手抚上小寒铺散在自己膝上的柔软的发,笑道:“沈兄放心,不止这一世,若有来世,十世百世,我也会寻到她来。”
沈屹微笑,道:“那就看小寒的心意了。”
熟睡的小寒,全然不知,在这个夜晚最后发生的事情。
除夕过去,一切如故。小寒仍旧每日给盛和光看诊,病情已久是捉摸不定,好在厉丹溪的回信很快到了。厉丹溪说,自己也曾见过这样的病人,因脉象紊乱,最终神志不清、疯癫而死。但是,也有极个别病人,因为家人的陪伴,而最终康复。她推测,这是心病的一种,需密切观察,不可大意。
小寒就只能留在总督府里陪着盛和光了。
然而,大年初五的这一日,一骑快马入了城门,奔向总督府。洪泰帝下了诏令,命女医厉小寒即刻入京,为余贵妃安胎保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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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小寒听到诏令,不由得睫毛轻颤,脸色发白。余贵妃的浣花宫,是她不愿触及的回忆,犹如浓浓的阴影,将她笼罩。
盛和光看到她发愣的模样,替她接过了诏令,又走到她身旁,道:“怎的了?脸色这么差?”
小寒强作镇定,道:“我只是不想去京城。”
送来诏令的内侍,听到小寒这句话,当下如临大敌,道:“厉姑娘,余贵妃胎相不稳,圣上命令您即刻入京。还是快快准备,早些出发吧。”
盛和光知道小寒心中害怕,前世她在浣花宫中差点殒命,还是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威胁,如今要再去那是非之地,怎能不怕?
他命阿旋取来红包,给了内侍,道:“大人先请休息吧。消息来得突然,今日又已是晚了,我且命人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即刻上京。”
内侍得了保证,拿着红包走了。
小寒仍旧坐在一旁的桌子上,有些出神。她记得前世里,余香云并没有怀孕,怎的这一世却怀孕了呢?洪泰帝后宫之中,排得上名号的,约莫也有三四十人。上一世,余香云虽然位份高,但并不得宠爱,在宫中数年,抑郁而终。前世里自己奉命入宫诊治之时,她已是憔悴不堪、心力交瘁。
盛和光见她愣神的模样,以为她正在担心,当即道:“不必害怕。我陪你一起入宫。”
小寒回过神来,听得盛和光说陪自己上京城,一颗心就落了地,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只要有盛和光在,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他会像前世一样,护住自己。
然而,还来不及高兴,她就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蹙着眉,问道:“三爷,没有诏令,你若擅自离开守地,是要受处罚的。”
盛和光微笑道:“我会安排好的。”
这一夜,小寒梦到了浣花宫。浣花宫依旧是上辈子的模样,阴暗幽深,满是药味,还夹带着血腥气息。待她醒来,已是满头满身的汗水。小寒在黑暗中平息着自己的呼吸。
第二日一早,盛和光陪着小寒,登上了北上的大船。那送信的内侍,则快马加鞭,星夜连程,赶回京城复命。
船只日夜航行,在正月结束时,他们回到了京城。离开京城已是一年多快两年,京城看起来只比从前更为繁华。马车驶过繁华的街道,转入了盛和光在京城的府邸。府中管事早已打扫干净了屋子,静候主人回来。
这屋子很新,是在四皇子叛乱之前才修好的,小寒也是头一次来。不过,他们只是换了一身衣裳,洗净仆仆风尘,还不曾坐下,宫中內侍就已在外头候着,催他们入宫。
盛和光帮小寒提了药箱,扶着她上了马车,自己也进去了。
舟车劳顿,小寒脸色有些苍白。盛和光知道多说无益,只有自己在身边陪着她,她走过这一趟,也就安心了。
“圣上很是宠爱余贵妃?”小寒不由得看向盛和光,问道。
盛和光点头,道:“后宫之中,圣上皆是雨露均沾。余贵妃此番怀有身孕,乃是圣上登基之后的头一胎,圣上当然重视。”
前世之中,余贵妃性情骄横,又不懂得察言观色,并不得洪泰帝喜爱,根本不曾怀孕。盛和光推测,这一世,因为永宁侯夫人冯氏被流放,余贵妃或许因此发生了性情的改变,继而得了皇恩,怀孕在身。
皇帝此前虽已有两个皇子,但生母均出身低微,因此,余贵妃若是诞下儿子,皇帝当然也会高兴。
皇宫很快到了,马车停了下来,盛和光先下来马车,扶着小寒下来。早有內侍在前头引路,带着他们往浣花宫而去。
黄瓦红墙,台阶高阔,甬道深长,绵延不绝,威武森严。往来巡逻的侍卫队,盔甲齐整,刀剑锋利,威势逼人。小寒不由得伸出手,扯住了盛和光的袖子。
盛和光微微一愣,旋即伸出大手来,握住了她柔弱无骨的手掌,团在手心里。衣袖宽大,遮住了两人交缠的手指。
行了一刻钟,小寒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这已经不是前世,她也早已不是前世那个任人宰割的孤女。
面对浣花宫的大门,小寒深呼吸一口气,放开了盛和光的手,大步走了进去。
洪泰帝身边的贴身內侍张德站在廊下,看到他们,忙迎上来,脸上笑得像花儿一样,道:“盛大人,厉神医,你们可算来了!圣上恰好正在里头,快快进去吧。”
算算时间,此时正是下了早朝的时间。洪泰帝不去书房批阅奏章,反而先来看望余贵妃,看来,余香云的地位确实与前世全然不同了。
盛和光和小寒一起入内,这屋里的装饰风格,与前世又有不同,清雅高贵,而不是富丽堂皇,多了些许雅致安宁。洪泰帝和余贵妃皆坐在上首的罗汉榻之上。
盛和光和小寒正要行礼,洪泰帝已道:“不必拘泥于礼节。厉姑娘,你快过来为贵妃把脉。”
小寒走上前去,这才有机会打量余香云。因为怀孕,余香云颇见丰腴,愈发显得白嫩娇美,看腹部大小,胎儿已是七月有余。然则,她眉目之间,已是多了几分婉转妩媚,不似从前那般盛气凌人、骄横无礼了。
余香云伸出手来,上头套着碧玉镯子,碰了碰桌子,发出清脆的声响。余香云微笑道:“辛苦厉神医从杭州赶来。只是,本宫此次怀了双生子,心里有些害怕,听闻厉神医在杭州行医,有菩萨之称,这才求了陛下,请您进京来的。”
小寒完全没想到她会变得这么有礼貌。小寒笑笑,伸手替她把脉,一边道:“娘娘客气了。竟是双生之子,先恭喜娘娘了。”
双生之子,怀孕便异常艰辛,生产之时更是凶险,产妇危险倍增。余香云寻自己入京,便不难理解。把脉完毕,小寒收手,道:“确实是双生之子,娘娘脉象沉稳,略有凝滞,并无大碍,想来是夜间睡不好。只要喝些安神的汤药,安心养胎就是了。”
洪泰帝听了,笑着对余香云道:“朕都说了,不必太过忧心,这双生子好得很呢。你这回可是放心了?”
皇帝眼中满是笑意,显是对余香云很是宠爱的模样。不过,小寒见识过洪泰帝的心狠手辣,想起从前那个貌美歌姬楚怜,那时的五皇子目光之中也是这般宠爱的。
余香云对着洪泰帝妩媚一笑,道:“都是臣妾太多事了,闹得陛下连夜下了诏书,还一下朝就过来,陛下快去书房吧。”
前朝确实事务繁忙,且盛和光此番回来,也有事情要商议。洪泰帝起身,道:“你且好生休息着。”又对小寒道:“厉姑娘,你也在这里同贵妃说说话吧,她总是心神不宁,担心得太多,你再仔细给她把把脉。”
洪泰帝示意盛和光与自己一同出门。盛和光点头,对小寒道:“我很快回来。”
洪泰帝与盛和光毕竟是少年时就结下来的友情,做了天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了权势威严,却也多了些寂寞。见到老友如此,回想起数年前几人在西安城里的旧事,一时放下了皇帝的架子,打趣道:“好了,好了,知道的当你疼妻子,不知道的就当小寒是河东狮了。”
盛和光忍不住看小寒,她低着头,对皇帝打趣的话,似乎并没放在心上。盛和光心想,真是我的妻子就好了,如今可还不是呢。只不过,这话辩解不得,只能跟着洪泰帝前往御书房去了。
待洪泰帝走了,余香云脸上带着的柔婉妩媚的笑容就淡了下去,眉眼之间流露出淡淡的倦色。她遣退了屋里众人,抬手对小寒道:“小寒姑娘,请坐吧。”
小寒也不客气,直接坐下了。
余香云看着小寒,仿佛在回忆往事,道:“从前你在我家时,我那时年纪小,经历少,不知人情世故,多有得罪,还望你莫要记在心上。说起来,我们都是同龄人,那时本该多往来才是。”
小寒有些诧异,看向余香云。
余香云苦笑,道:“自我母亲出事,继母进门,弟弟出生,我方明白许多道理。待我入了皇子府,入了皇宫,我也才懂得个中滋味。”
小寒若有所悟,道:“难怪贵妃娘娘的脉象有些凝滞,心神不宁。娘娘,为着孩子健康,不可思虑过重。”
余香云叹了口气,道:“身在宫中,又岂能不思虑呢?我夜里确实难以安寝,还请小寒姑娘开些安神的药。”
小寒道:“我会开些药给娘娘,但是,隔日才可喝一次。是药三分毒,喝多了对胎儿有影响。”
余香云点头,旋即又道:“听闻小寒姑娘乃是沈屹沈大人的义妹?他如今在杭州,一切可好?”
小寒点头,道:“他一切都好。只不过,他事务繁忙,我们也是许久未见。”
小寒并不想谈论这一话题,如今,冯氏当然算是是罪有应得,可是,永宁侯过得好好的,娇妻幼子在侧。冯氏的两个孩子,永宁侯世子如今也在翰林院任职,娶了世家女子为妻,女儿宫中贵妃,即将诞下皇子。
若她是狠心的,就该将永宁侯府搅个天翻地覆,叫余香云生不下孩子来。只是,她终究知道,自己乃是医者,医者仁心,不愿为恶罢了。永宁侯府,如今于她便如同路人,不相问、不相交,便是最好的结局。
余香云看出小寒不欲多谈,不由得怅然道:“我母亲之事,想来你也知道。这是家丑,也是传得沸沸扬扬。沈大人不愿与我永宁侯府往来,可是父亲甚是思念。这两年,我父亲、兄长和我都曾多次去信沈屹沈大人,他始终不曾回信。我父亲很是懊悔,期望着能与沈大人冰释前嫌。不知道小寒姑娘可否从中斡旋一二?”
小寒见药方写完,放在案几之上,站起身来,淡淡道:“娘娘且好生休息,按着药方吃药。我先告辞了。”
余香云没有挽留她。她看着小寒离开,拿起那药方看了一眼,递给侍女,道:“把这个药方请甄太医看看,可有问题。”
这一次,请厉小寒回来,固然是因为双生子,生产之时,她害怕出问题。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沈屹。
余香云想未雨绸缪。沈屹如今明显是洪泰帝信任之人,虽则官阶低,然而却可以直接面圣,老师乃是彭大儒,又与盛和光交好,或许还可能成为含章公主的驸马。
她若是真的生下皇子,她便希望他能登上帝位,掌握权柄。可是,待皇子长成时,父亲已经年迈。自己的亲兄长虽然也在翰林院,但是资质不过中上,且因为母亲之事,备受非议,早已不复从前的风光,未来想要入阁拜相,恐非易事。若是能说服沈屹,与自己合作,未尝不是好事。
要说服沈屹,关键是要知道沈屹的亲妹妹是否还在人世,去了哪里。她希望从小寒身上找出些端倪来。只要沈屹的妹妹还活着,他们就还有合作的可能。
余香云抚着自己的肚皮,心想,且带孩儿出生了,再从长计议,也是不迟。
第90章
小寒就暂且在京城住下了,等着余香云生产后再离京。自皇宫回盛府路上,盛和光看小寒有些闷闷不乐的模样,问:“怎的了?”
小寒摇头,不语。
盛和光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道:“你不必太在意。贵妃宫中,早已备下经验丰富的产婆和她自己的心腹太医,你这一趟,不过是做个兜底,万一生产之时真的出现问题,有人可以参详罢了。你若是真不想去,到时候找个借口避开就是。”
他知道小寒的真实身份,也就知道她对余香云心存芥蒂。
小寒沉默了半晌,将余香云后来说的话告诉了盛和光。“她当然不信任我,她也不是真的就那么害怕生产的危险。她只是想通过我,与兄长交好。说起来,正是兄长逼得她母亲流放三千里的,她竟然提出与兄长交好?”
盛和光淡淡一笑,道:“偌大的利益面前,谁人能不心动?今日敌对,明日联合,都是为了利益罢了。”
小寒瞥他一眼,不说话。
盛和光道:“这事还早着,我们只需要站在圣上一边就好,不必操之过急。以后,你站哪一边,我就站哪一边。”
小寒趴在车窗上,看着外头喧嚣繁华的街市,道:“我哪边都不站,我只想过我的逍遥日子,纵情山水。”
盛和光笑道:“我记着呢。你想先去哪儿?”
小寒狐疑地看着盛和光,坐起身来,转过头,放下了车帘,问:“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