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小饭馆——樱桃糕
时间:2019-09-08 08:47:12

  沈韶光又裹了裹布被,安稳合上眼,下雨真好啊,可以不用出摊,睡个懒觉了。
  小摊贩可以因为下雨偷懒,上朝的却不行。
  林晏坐在车上,一眼看到前面不远处的录事柳丰,举着伞,穿着芒鞋,蔫头蔫脑地在雨中等着。想来是地滑,不敢骑马,想走着去上衙。
  林晏对车外的仆从示意一下,其中一个便从马上下来,走去找柳丰。
  柳丰回头,先遥遥地对林晏的车驾行了个礼,然后与那仆从说了两句,便一起走了过来。
  上了长官的车驾,柳丰颇有些局促,肚子偏又这时候来捣乱,咕咕叫起来。柳丰的脸霎时就热了,只希望外面沥沥雨声能遮掩过去。
  林晏看他一眼。
  柳丰赧然,叉手道:“下官失礼了。”
  “无妨。”林晏淡淡地笑道,停顿片刻,“那煎饼果然这般好吃吗?”那边分明有个披蓑戴笠卖胡饼的在呢。
  柳丰脸越发红了,讷讷地,“下官,下官——”
  林晏微抬手。
  柳丰闭了嘴,老老实实坐着。
  林晏闭目养神。
  沈韶光说到做到,果真等到辰正才起,慢腾腾地洗漱了,举着伞去外面食店吃了一碗鸡肉馄饨,皮子不够薄,馅儿又小,汤底倒还有些味道。
  溜达了一圈,买了些米粮菜蔬,便慢慢走回来。行到沈氏旧宅后门处,看到院墙内伸出来的一支海棠,落下好些花瓣。啧啧,雨打海棠,寂掩重门,多诗意的景象。
  沈韶光搜索记忆,对这株海棠还真有些印象。原身的母亲爱收集海棠花瓣,倒不是为了葬它,而是为了兑胭脂用,曾言其“颜色殊无双”,恰父亲过来,含笑调侃了句打油,“可惜没有香”,母亲先是嗔视,继而绷不住笑了。
  再想及掖庭的日子,这位夫人就是一株海棠这样的人间富贵花,如何受得那样的磋磨,只熬了一年就撒手人寰,留下当年才九岁的原主,原主也又熬了一年,终于随她母亲去了,换成了自己这个异乡客。
  沈韶光看着这个不曾住过的“家”,想到家中旧事,颇为感慨。
  听说现在住着的是一位京兆少尹,不折不扣的绯袍高官。虽邻居住了这么些天,却没见过长什么样儿。不知道这位长安副市长什么时候视察街头小吃情况……沈韶光被自己的幽默感逗笑了,举着伞,踢踢踏踏地走回庵里去。
  回到庵里,沈韶光泡上糯米,看两页书,写几张字,也就混过了头午的时光。
  中午简单揪点面片,放些小青菜,磕上一个荷包蛋,做了碗青菜馎饦,盛到碗里后,加了两勺自制的蒜蓉辣酱,倒也有些味道。
  吃了饭,歇了个懒散的晌儿,便起来鼓捣吃的。
  因今日买了些好糯米,便决定做艾窝窝糕吃。
  本朝皇宫里也常做糕,什么水晶龙凤糕,紫龙糕、玉梁糕,过年过节更有茱萸糕,菊花糕、麻葛糕之类应景。名字很花哨,却并不很和沈韶光的胃口——大约是因为唐人对甜味有些口儿重,想想,吃樱桃还要浇蔗浆呢。故而每到春夏之交的时候,沈韶光便格外怀念前世的艾窝窝。
  艾窝窝做起来不算麻烦。把烧得软软的糯米饭揉成糯米面团,分小剂子,压成皮儿,里面包各种馅料,山楂、芝麻、枣泥、豆沙皆可。
  包好后,放在熟糯米粉上一滚,白白的,颇有点欺霜傲雪的意思。据说也有放在熟面粉上滚的,但家里一向都是用熟糯米粉,沈韶光也就觉得糯米粉的才正宗。
  今天沈韶光做的却不是过去吃过的,差别不在糯米粉上,而在馅儿料,她用的是前些天做的牡丹花卤子。
  庵里有一棵颇大的牡丹花树,全盛时有几百朵花,艳丽的深红色,繁华得很。沈韶光捡了不少牡丹花瓣,本想附庸风雅做两个花囊,突想起红楼中有名的玫瑰卤子,便又改了主意,把花拿臼子捣烂,拿糖和蜜腌渍上,过了几天,去了生花气,味道竟然很不错。
  这会子懒得弄别的馅儿,正好用上。
  这牡丹卤子的艾窝窝别的不说,颜值很是能打,雪白的皮子,嫣红的馅儿,让人想起粉面檀口之类香艳的词语。
  沈韶光把艾窝窝放在白瓷碟子里,端去与美食爱好者主持师太分享。
  “好精致东西!”主持没吃先笑道。
  及至咬了一口,更面现讶色,“这是牡丹花吗?”
  沈韶光笑道,“可不就是院中那株牡丹吗?我这是正正经经的借花献佛了。”
  主持笑着用手虚点沈韶光。两人时常聊一聊,如今很有点忘年交的意思。
  “我们先前也吃过牡丹花瓣,却是炸着吃,到底不如你这个香甜,颜色也好。”
  沈韶光不藏私,把做牡丹卤子的方法说了,两人又讨论了一回如何改进。
  就着清茶和吃食经,那一碟子艾窝窝也就下去了,沈韶光吃了两个,净清吃了两个,余下四个都归了主持。
  饶是如此,主持仍意犹未尽。
  沈韶光笑道:“恰碰上这个时节,才有这糖渍牡丹馅儿,平时用豆馅儿、枣泥就好。”
  主持突然想起来,“过几日就要立夏了,与这花糕比,我们往日庵里蒸的豆糕就太也粗糙,莫如今年便换成这个吧?”此时有习俗,立夏日吃蒸糕,据说可以不起热痱子。
  净清赶忙应了。沈韶光觉得,尼姑当到老主持这份儿上,真好。
  哪知过后净清却来求沈韶光帮忙,“若这糕只是我们庵里吃,再不敢来求沈施主的。但每年节庆吃食,总要给坊里坊外的邻里善信送一送,若做得不好,惹人笑话。”净清七情上面地施个礼,“还请施主指点。”
  既借住在这里,这点小忙当然要帮,沈韶光一口答应了。
  因人手有限,量又大,沈韶光便建议做豆沙馅儿的——因为不管是蒸、是捣、是滤,量大量小都是费一样的事。
  豆沙馅儿在这会儿,还是个金贵东西,倒不是材料多贵重,而是足够麻烦。据说天宝时虢国夫人府豆沙做得最好,称“灵沙臛”,又把豆沙放在糯米糍糕里,因这糍糕捶打得呈半透明状,能透出馅儿的颜色,故而称透花糍。①
  主持一边看沈韶光指挥着掌厨的尼姑炒豆沙,一边跟她说典故:“早些年,长安东市有个糕作坊,透花糍做得就很讲究。因为糕饼做得好,主人由此入赀为员外官,人称花糕员外。”②
  沈韶光笑起来,行行出状元,果真呢。又遗憾,可惜我是女的,不然也可以考虑考虑走这条路入仕。
  净慈站在边上,听沈韶光和主持闲聊,不免惊诧,何曾见主持这样健谈这样欢喜过?莫不是这姓沈的小娘子给主持下了巫蛊?看着这些豆沙馅,又不免算计银钱,花了多少,能从各家得会多少压篮钱来。
  作者有话要说:
  林少尹今天说的话,都是以后被打的脸。可怜的娃……
  林少尹淡淡一笑:不疼。
 
 
第6章 夏糕送出去
  立夏日,到了敲暮钟的时候,林晏才从衙署回来。祖母正在等着他吃暮食。
  净手洁面,换了家常衣服,林晏便来到祖母院中。
  “阿兄,你回来了!”江太夫人露出欢欣的笑容。
  林晏笑道,“跟您说了不用等我,别饿坏了您。”
  “哪能不等?阿耶阿娘都不在,我自己一个人吃饭,怪没意思的。”江太夫人先是嘟着嘴,然后又笑了。
  林晏眼形细长,眼尾微微上挑,中间一段却过于平直,算是个非典型丹凤眼,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不好接近,此时眼睛弯起,整张脸都柔和起来,“您今天在家里做什么了?”
  “我与阿长缝香包,今日立夏呢。”
  “哦,是吗?”林晏给祖母盛一晚青菜蛋花汤。
  因着吃饭的只有祖孙俩,为了热闹,并不分食,而是如后世一样,聚在一张大食案旁。
  “就知道你都忙糊涂了!”江太夫人把两碟子糕挪过来,“这是咱们自家蒸的红枣糕,这些是别家送来的,每样捡了一两个,你尝尝哪个好吃?”
  今日朝会廊下食,圣人就赐下了应节的糕饼,回到京兆府,午膳公厨端上的也是糕,回到家又是两盘子糕摆在面前,对上祖母殷殷的目光,林晏笑着拈起一块。
  “我们家今年的枣糕很好,嗯,酪浆放得有点多。”岂止酪浆多,糖放得也多,祖母上了年纪,味觉迟钝,厨下为了照顾太夫人口味,做得口儿重。
  林晏不动声色地喝一口清茶,送下过于甜腻的糕点去,又拈起一个白圆子形状的,一口咬下,糯米皮子颇有嚼劲儿,细腻的豆馅儿,有些宫里胭脂糕的意思,但没那么甜,竟然意外地好吃,“这是谁家送来的?”
  太夫人身后的仆妇回道,“是后门的光明庵。”
  江太夫人也笑了,“他们的慈明师太做得好什锦馄饨,没想到糕也做得好。”
  没有人纠正江太夫人光明庵的主持是圆觉师太,慈明师太是河东静心庵的,且早已于二十年前作古,就如没有人跟她说,面前的是她的孙子,而不是她自以为的长兄。
  江太夫人顺着说起慈明师太做的奶汤鲫鱼来,“汤汁鲜浓奶白,飘着点嫩葱心末,好喝得很。”
  “改日有新鲜的鲫鱼,也让他们炖汤喝。”林晏给祖母夹些笋丝放在小盘中。
  吃过饭,林晏又陪祖母说一会儿话,才退出来。
  书房里,周管家递上今日送礼来的各家礼单和自家回礼的礼单,虽名为送立夏糕,又哪有只送糕的?都是一长串的东西。
  周管家是做老了事的,对收礼回礼这些都自有分寸,林晏只略翻一下便递还给他。
  周管家又笑道:“还有两家庙宇庵堂也送了糕来,按规矩给了压篮钱。”主人既不崇佛,也不信道,对这些上门的出家人,只按京中大规矩走即可。
  林晏浑不在意地点点头,“你看着处置就好。”
  周管家自恃亲近,笑着多了句嘴,“阿郎也该娶新妇了。人情随往有主妇做主才像个样子。”
  林晏“嗯”一声,便低头看起书来。
  周管家被主人“嗯”得有点糊涂,这是听进去了还是随口一应啊?
  今天沈韶光也吃了一天的糕。庵里来了不少烧香上供的善信,过后这些供品自然都归了庵里的尼姑们,也有送糕出去压篮回礼也有夏糕的,以致庵里形形色色的糕饼攒了不少。
  净清捡了其中顶好顶细致的攒了两盘子,亲自送去给沈韶光,笑道:“这两日多谢沈施主指点,才做得出色好夏糕,为庵堂赢了不少脸面。鲁国公夫人、叶侍郎夫人都亲口赞了,说颇有宫中御宴糕点的品格。”没说的是给的压篮钱也较往年更丰厚。
  过年过节寺庙庵堂往人家送吃食,一则是维持关系,一则也是打秋风,正经人家哪有让她们空着篮子回来的道理?都要在篮子里放上一些财物,称“压篮钱”,也算寺庙约定俗成的一种赚钱方式。
  沈韶光自然说让她不要客气。
  “往日吃了多少沈施主的好东西,今日我把供尖留下,施主也尝尝我们的。”
  沈韶光笑道:“那我就尝尝,看哪种出色,回头也依照葫芦画瓢做来吃。”
  净清笑道:“不是我夸,叫我看,再没有比咱们的更好的了。”
  沈韶光越发笑起来。她知道这是净清感激自己帮忙。净清这个尼姑,佛法不见得参悟得多好,甚至人也不算精明,但却忠厚诚恳,庵里的尼姑都信服她。
  沈韶光用还剩的一点腌渍牡丹沏了茶来,与净清一块喝茶吃糕点。
  “这些糕点,净清师父自己去送的?”
  “哪里送得过来?我只走了坊里的几家,并坊外几家相熟的。另外的,都是别的师姊妹们送的。”
  沈韶光点头。
  许是今天着实高兴,净清便顺着说起京里宅门的八卦。
  “鲁国公家越发阔气了,若非早有来往,只怕都进不得他家的门。可见宫里淑妃果真得宠。”
  沈韶光点点头,淑妃确实得宠。
  “不知淑妃是什么样的绝色?”净清低声道,“我看鲁国公夫人虽威严,颜色却并不顶好。不过他家二娘倒是个美人儿。”
  跟人聊八卦最忌讳便是只听而不说,沈韶光跟她科普:“现在的鲁国公夫人是继室,淑妃是前室夫人留下的,却不晓得这位二娘是哪位夫人所出。”
  净清做秒懂状,又道:“看面相,不似亲母女,但相处情形,却亲昵得很。”又感慨,“国公夫人果真仁德淑娴!”
  沈韶光随着她道:“果真仁德淑娴。”
  “二娘不但出落得越发好了,对佛事也越发热心,听说咱们就在崇贤坊,离着国公府不远,便说要过来住几天,拜佛祈福。”
  沈韶光接着送顺嘴人情:“是位善信的女郎。”
  不两日,沈韶光便与这位善信的女郎成了邻居。
 
 
第7章 恋爱真人秀
  光明庵占地不多,前院供着菩萨,后院及左跨院住了本庵的尼姑们,右跨院给香客们留着。沈韶光占了两间正房,余下正房三间,厢房六间,净清早安排人打扫了出来。
  因光明庵就在城里,香客们往来方便,少有来此住宿的,这个院子常常空着,也因此当初沈韶光提出借宿,眼睛颇为势力的知客净慈没有一口回绝,反而把她带到了主持面前。
  看净慈吆五喝六地安排杂役尼着意打扫铺陈,又亲自采了院里的牡丹插瓶,对上沈韶光,言谈神色中颇带着点“这才是本庵给贵女的待遇”,倒把沈韶光逗笑了,小尼姑真是童稚可爱……
  鲁国公府二娘子到的时候,沈韶光正在院子里鼓捣腌糟鱼。
  前两天贪便宜,买了好些个头儿很小的鲫鱼,炖了一回汤,还剩了不少,刺儿多,做不了别的,又不好储存,沈韶光便把这鱼洗剥干净,晒了起来。
  如今已经晒得多半干,便一层鱼,一层醪糟,一层盐,再一层鱼、一层醪糟、一层盐地码在陶罐里。想着等过几个月天凉了,拿出来焖到刺酥肉烂,咸津津的,还带着股子醪糟香,正好就粥吃。
  门口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沈韶光扎撒着沾满醪糟的手,抬眼恰对上一张桃花面,全副严妆,两条眉毛又长又粗,几乎画到眉心,正是如今宫里盛行的连娟眉。哪怕被这奇形怪状的眉毛荼毒了不短时间,沈韶光依旧不习惯,小娘子一副盛世美颜,真心有点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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