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纤阿眨眨眼。
那些九夷人不再如前两日那般看着她们了,玉纤阿声音便低而柔:“殿下为何这般丧气?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太子定会来救我们的。”
祝吟苦笑着摇了下头。
她轻声:“他不会来的……我了解他,他不懂这些。”
她目中温柔,星光摇落下,她眼中含着隐隐水雾。她安静恬美,即使落了泪,却并不怪自己的夫君。她知道他自来如是,她很久以前就知道……她不怪他,她只是恼自己若就这般死了,多少年过后,他终于想起来这事,那时该多痛苦。
他的感情,总是比旁人要迟钝许多许多。
她多舍不得他那样。
玉纤阿握住太子妃冰凉的手,轻声:“太子一定会来的,即便太子不来……公子翕也会来的。”
她这般说时,目中神情变柔,略有些羞意。
太子妃不相信太子,玉纤阿却相信范翕。范翕不会丢下她不管的……
太子妃目色便变得古怪了——一个少年郎,说起公子翕时,露出那样神色?
这少年郎和公子翕的感情……真就那般好?
这少年郎……当是戴了假面皮,来掩盖他的姿色?
祝吟半晌说不出话,那少年低声:“不过我们也不必一味等他们。殿下等我两日,我定能助殿下逃出去。殿下什么也不用做,听我的就是。”
——
玉纤阿没有托大。
她小心谨慎地试探着这批掳走她们的九夷人的底线。离玉纤阿和祝吟交心只过了一晚,就等到了玉纤阿所说的机会。当夜万里无云,星垂平野。后半夜时,玉纤阿悄悄从帐篷中钻出,她对守夜的人说自己要为太子妃熬一碗粥,去用到大灶的时候,玉纤阿作出失手状,放火烧了帐篷。
混乱由此而生。
军人们忙着先扑火,待他们反应过来时,玉纤阿已经抢走他们一匹马,带着太子妃逃走了。
与玉纤阿并乘一马,太子妃坐在后面,看那少年控马的架势,太子妃只觉得心惊胆战:“那些都是军人!我们如何能逃走?你丢下我快些走吧。”
玉纤阿柔声:“总是要试一试。”
她羞涩道:“不过殿下,我才学会骑马没多久,技术并不太好。我要让马儿跑得快些,好不让身后人追上,少不得殿下要跟着我吃些苦了。殿下可能受住?若是受不住,我当想其他法子。”
带着一个孕妇,总是各种不便。
玉纤阿对此并不太了解,是以要询问太子妃。
祝吟捂着自己的肚子,她已经感觉到微弱的疼痛,但她并不愿这个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小兄弟因此而涉险。坐在一匹马上,祝吟额上渗汗,脸色白如雪,然玉纤阿若不回头的话,便只能听到祝吟温和而坚定、一点儿颤音都没有的声音:“小郎君想如何做便如何做,我都受得住。”
偏偏玉纤阿回头,看了祝吟一眼。
玉纤阿看到祝吟的脸色,微愕。
她有些不安,正要停下马,祝吟却握住她的手,低声:“没关系,继续逃——若我们重新落到九夷人手中,你我都得死。”
玉纤阿迟疑:“我御马技术不好,不然我们还是停下吧……”
她若是弄丢了太子妃的胎儿,她如何让太子感激自己?
祝吟手从后穿过她的腰肢,稳稳地握住玉纤阿控马的缰绳。玉纤阿手一颤,感觉到身后祝吟的肚子贴着她的腰,她一动不敢动,太子妃汗涔涔的脸,却抵着她的肩膀。祝吟靠着她的肩喘气,握住缰绳,迅速将马提速!
马被一勒,一声长嘶后,跑得更快了。
玉纤阿:“殿下——”
祝吟温柔道:“别怕。你御马不好,我还是可以的。小郎君,御马之术便交给我吧,你指路便好,动动脑子便好。”
玉纤阿抿了唇。
心中有些震撼。没想到太子妃这样能对自己狠得下手。
身后追兵很快追来。
玉纤阿和祝吟骑马在丛林中穿梭,专捡难走的路,好给身后的追兵制造一些麻烦。她们天亮时到了一村子,却见满地尸体鲜血,这些村民竟被九夷人丧心病狂地屠杀,整个村子成了一座空城。
祝吟倚着马喘气,催促跳下马的玉纤阿快些上马,好继续逃。祝吟侧着头,不敢看地上的血渍和身体被砍得一团模糊的人尸体。她催促着玉纤阿,玉纤阿却说不急。玉纤阿那般大胆,竟在一地尸体中走动。一会儿,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跪了下去。
玉纤阿急声:“殿下快来!你与她换下衣裳吧?”
祝吟愕然,向玉纤阿走去,看到玉纤阿跪在一位面容美丽的女尸面前。仔细看,女尸眉眼倒和祝吟有两三分相似,难为玉纤阿能在一地尸体中找到这样的。玉纤阿拉过祝吟,伸手便要帮两人换衣。祝吟向后躲了下,不愿被少年碰上衣领。
玉纤阿愣了一下,笑道:“殿下,你与此人先换衣,我去寻些稻草,给她做个假肚子。我们再合力,将她搬到路中间,给后面追来的九夷军做个假人,制个障碍。即使他们会认出这人不是太子妃,但在一开始看到相似面貌,看到太子妃的衣裳在此人身上,看到肚子……说不得会以为太子妃已经死了呢?”
祝吟愣愣看着这来回忙碌的少年。
玉纤阿眼睛明亮,对她一笑,便转身去找稻草了。
祝吟追上前一步,道:“月奴,你告诉我,公子翕喜爱你,是爱你的聪明机智吧?你这般机敏,我倒是可以理解为何公子翕会对一个男儿……”
玉纤阿回头嗔道:“殿下不要胡说!公子翕分明是喜爱我的美貌。”
祝吟:“……”
她盯着少年平平无奇的脸蛋,无奈笑了一下,只以为这个叫月奴的少年在开玩笑而已。不过她又知道他应当确实长得不错……说来也怪,本是很惊险的逃亡,但和这少年在一起,祝吟竟也没那般慌。
她觉得有趣。
她在跟随太子打仗之前,都没去过几个地方。她本是娇弱的贵族女郎,养在深闺,无法应对任何险境。然眼前一路意外,一路奔波,她竟然……活得还不错?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又有些忧虑了。但看玉纤阿积极忙碌的背影,祝吟并没有说什么。
——
在玉纤阿的这样手段下,二人又逃了一日,和后方九夷人的追兵拉开了段距离。但再一次的天亮后,不说人饥肠辘辘,身下的马显然疲惫,无论太子妃的御马术再如何厉害,她们二人和一匹马停在山道上,马奄奄一息,也跑不快了。
玉纤阿有些着急。
她正在思量时,听身后靠着她的祝吟反而轻松般的叹了口气:“这样也好。”
玉纤阿以为太子妃放弃了希望,道:“殿下——”
祝吟低声:“月奴,我肚子痛得厉害,我恐要生了……我们该停下了。”
玉纤阿:“……!”
什么?!
太子妃是要、要……提前生子了?
——
将马解了缰绳,放马归山,玉纤阿扶着太子妃,找到了一处山洞躲进去。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跪在满面是汗的太子妃面前,玉纤阿握紧太子妃的手。太子妃难受之时,喘气笑:“小郎君,这种事你帮不上。你放心吧,无论我生或死,都和你无关。女儿家这种事多污秽,你不要看……”
玉纤阿说:“没关系。”
太子妃不想连累他,仍想抓住任何机会让这个护了她一路的少年逃走。她闭目,狠声道:“女儿家生产,你一个男子怎能跟在我身边看着?你出去吧,我不会让一个男子看到我的身体。你若是不走,我便自刎……”
玉纤阿说:“我不会走的。”
祝吟背靠山壁而坐,满身冷汗,她猛地睁开美目,手不自觉地掐住这少年的手:“……!”
她看到了少年面上渗了汗。
而一渗汗,少年的脸就……祝吟喃声:“你脸上贴了东西?”
玉纤阿轻轻应一声,知道自己的面皮不能用了,要脱落了。她摘下了假的面皮,面又变得红通通,痕迹东一道西一道。但她天生丽质,假的面皮一摘,眉目秀婉,祝吟看到了这是那几日没戴假面具时的和公子翕胡来的少年小厮的脸。
太子妃要再说,便觉得玉纤阿的声音变了。仍是柔柔的,却不是男儿郎那般的低哑,而带了些女儿家的娇软。她痛得厉害时,听到少年说:“我不是男儿。殿下,我是女娇娥。”
玉纤阿眉目如画,她为求太子妃的信任,解了自己梳了男儿发髻的长发。长发垂落,乌黑似夜。玉纤阿又将自己的衣领向下拉扯,让太子妃看到自己微微拢着的胸。
太子妃震惊间,连肚子的痛都要忘了:“……你、你!”
玉纤阿柔柔弱弱道:“我本就是女儿。多亏这两日骑马时,殿下是坐在我后面,不然殿下早该察觉了。我是女儿身,殿下可以让我相助殿下生产了吧?”
玉纤阿说:“我去山间找些水,殿下不要慌,不要出声,等着我回来,好不好?”
太子妃盯着少女美丽的面容,她怔怔然,觉得此女、此女……难怪她当日说公子翕爱的是她的美色。女美若此,世间男儿如何不心动?
玉纤阿安抚了太子妃,坚定地说自己一定会回来,玉纤阿也来不及重新束发,她只将衣领拉上去,匆匆将衣裳穿好,便出去了。祝吟咬牙忍着自己的痛楚吟声,她满面是汗时,竟恍恍惚惚地想到:
此人是女儿身。
不知范翕,可是知情?
若是不知情……那可就糟了。
——
傍晚时分,玉纤阿行迹匆匆,茫茫然地拨着半人高的草丛,在山间行走。她小心无比,怕九夷人追来,又不知哪里有水。记挂着山洞中的太子妃,玉纤阿心中忐忑,绞尽脑汁地想妇人要生产时该需要些什么。
她心里没底。
因她觉得太子妃提前生产,恐是她拉着太子妃逃亡害的。
若是太子妃的孩儿没了,或者太子妃的命没了……玉纤阿目中噙了水,也不知自己该如何与太子交代。
心上上下下地跳,玉纤阿行在绿油油的草丛间,她一脚深一脚浅,穿过香沉青木,走过芦苇葳蕤。青青的草木拍打着她的衣袍,她的小厮衣裳凌乱又肮脏,长发柔顺乌黑地贴着面颊,脸上有几道红印子。
她走了许久找不到水,心中慌乱,肚子又很饿。天地茫茫,她有些黔驴技穷。玉纤阿立在芦苇荡中,急得想哭时,忽然听到了震天的马蹄声。
玉纤阿惶恐,想到是九夷人追过来了。可是她已经没有马了!
玉纤阿不敢回头看,听到声音她就没命地向前跑!她要逃,她要躲!她要引开他们,不要让他们发现太子妃!她自己一人还好躲,只是不能多带一人……可是她两日未曾吃饭,手脚无力,又绝不可能跑过身后越来越近的追来的马。
玉纤阿惶惑时,听到身后郎君微颤的声音:“玉儿——”
她一下子停了步。
以为是自己幻听。
玉纤阿茫茫然然地回过头,见昏昏天色下,骑在马上向芦苇丛中纵来的,不是九夷人,而是她的心上人。她回过头,长发掠过眉眼,碎发沾在微张的唇上。她穿着小厮服,衣容这样不堪,只呆呆仰头看他。
看天边红霞织密,青木在身后摇晃。
年轻隽永的公子翕下了马,向她走来。他的长衫拂过那些芦苇杆子,衣摆与他发间飞扬的发带缠在一起。他眉目秀美清润,目中水光粼粼,一步步向她走来。
走到近前,四目相对。
范翕一把将她拥抱入怀中,他抱着她的身体轻轻颤抖。风声遥遥,他声音中带几分哽咽,几分怒恨:“……我都说让你不要跟着从军,你非要来。你要将我气死了。”
第91章
玉纤阿被范翕抱在怀中, 她懵了一会儿, 冰凉的身体才感受到他的温度, 耳边才听到他的声音。
她目中水波流连,一滴清水泪眨了一下。
她是觉得范翕会来寻她的, 她和他现在感情这样好, 她若是出事, 他怎可能不理她呢?
但她只是这样觉得。当范翕真的来了, 她更加开心。
一腔勇气可以卸掉,一腔委屈可以诉说。芦苇被风吹得飒飒招摇,草杆在范翕宽广的衣袖口浮荡。玉纤阿被他抱得面容微红, 目中盈泪。她伸手搂他肩, 想回抱他时,玉纤阿目光透过范翕的肩头, 看到了芦苇丛外的大批军马。
包括风尘仆仆、一脸疲色的太子范启。
玉纤阿立刻想到了正处于危难中的太子妃,她连忙从范翕怀中退出, 向芦苇外的太子处走出:“殿下,我带你寻太子妃殿下……”
她就要走向范启,手被身后人一拽。
范翕在后:“等等。”
范翕走到了玉纤阿面前,挡住了身后那批军士盯着玉纤阿盯得发直的目光。玉纤阿现在仍穿着小厮服,面上也红一道黑一道的不太好看, 但她眉目如水月动人, 乌黑长发凌散披下。长发乌浓如墨,衬着她一张小脸,和妙盈盈的水眸。
她这样狼狈的样子, 在男子眼中,充满了模糊性别的诱惑,易激起男子的施暴欲。
自然这些跟随太子的军士们不会那般龌龊。但是连太子范启看着玉纤阿的目光都若有所思,怀疑她到底是男儿还是女儿,其他军士的目光发直,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范翕想将他们所有人的眼珠子挖出来。
但好在他还知道这是不对的。
范翕只是握住玉纤阿细白的手腕,挡住了旁人窥探她的目光。他拔下了自己发间的玉簪,站在玉纤阿面前,低头拢起她垂下的发丝。拔了玉簪后,仍有银白色的发带束发,范翕的发丝并未乱。而玉纤阿看到他手中的簪子,看到他垂目盯着自己的神色,便知他是要当众给自己束发了。
玉纤阿涨红了脸,向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