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翕最信任的人就是泉安。
说是仆从,更像是朋友、兄弟。一起玩,一起笑,一起长大。
泉安那般维护范翕,会因为玉纤阿对范翕不够好而生玉纤阿的气,会找玉纤阿解释他公子有多值得她爱。范翕还总调侃泉安,总说你再找玉女,玉女也不会爱你……
然而就是这样的泉安,代范翕死在了丹凤台。一十八年的情谊,在大火中草草结束。
虞夫人和泉安都死了,范翕必然心痛欲死。可他连发泄都没有,就那般撑着。只是在见到她时,眼圈那么红了……玉纤阿坐在灶房摇着扇子,她出神间,眼中也微微带了水雾。
那般鲜活的人,就这样……
姜女声音在后:“玉女,你在做什么?”
玉纤阿擦了下眼睛,柔声:“我熬一点儿白粥。”
“为公子熬的?”姜女走进了灶房,打量她,“你方才怎么在哭?怎么了,公子不是回来了么?对了,泉安怎么不回来啊?”
玉纤阿道:“泉安死了。你日后不要在公子面前提起此事,也吩咐下去,不要让任何人在公子面前提起‘泉安’。我怕他受不了。”
姜女愣愣地点头。
她迷茫地想:泉安死了,那日后……谁给我解药啊?我身上还种着毒啊。
但是她现在自然也不敢提这事。
姜女转而想起更重要的事:“我们是不是要去洛邑了?玉女,你很快就能嫁给公子了吧?”
她想到如果玉女嫁给了公子,那她的解药就可以求玉女了。而且公子那么喜欢玉女,说不定她可以求玉女,为她永久解毒……不要再这么吊着她了。
玉纤阿愁眉拢起,不如姜女那般单纯。
她跟着太子和范翕的时间长了,见的听的多了,便知洛邑的局势更为复杂。太子回洛邑,不知道会等来什么。范翕好一些……可是范翕依靠的,是他的未婚妻……局势好似更艰难了。
然玉纤阿现在不能和范翕讨论这些。他没有这样的心情,他需要她照顾。
——
范翕只和衣睡了一会儿,太阳穴突突地跳,梦中兵马厮杀、战火喧天,他一下子从噩梦中惊醒。他扯开床帐,看到空旷的屋舍,便心生恐惧。他哑着嗓子下床,慌乱地:“玉儿、玉儿……”
他一把扯过墙上所挂的剑,大袍飘扬,他赤脚踩着凉澈地砖,长发披散。他额上渗汗,目中寒冽。他提着剑向外走,心想他们一定是捉走了他的玉儿,他要救他的玉儿……
玉纤阿推开门,与提着剑杀气腾腾的范翕几乎撞上。推门就是一个人、一把剑,她被吓得跌了下,手中所端的那碗粥差点被吓得泼出去。幸好范翕反应快,在她手颤抖、人向后倒时,一把托住她的手腕帮她站稳。
玉纤阿心脏噗通通跳,不解地抬头看他——这是提着剑发什么疯呢?
见到她好好地站着,范翕目中仍阴沉沉的:“不是说好陪着我么?为何醒来后我不见你?”
玉纤阿道:“你才睡了一个时辰吧……我去熬碗粥而已。”
她向屋内走,范翕就如她影子一般贴着她,跟在她身后。玉纤阿没意识到他现今的变化,她施施然行进屋内,将粥放在食案上,转身要招呼范翕用食时,她一回头,又差点撞上身后的人。
接连两次被范翕撞上、被他吓到,玉纤阿抚着心脏,愕然:“你总跟着我做什么?”
范翕垂着眼问:“你当真只是熬粥?熬给谁喝?我才睡了一个时辰,你就饿了?为何要出去熬粥,为何不让侍女做?她们是不是不听你的话?你不必包庇她们,待我杀了她们……”
玉纤阿蹙起了眉。许久不见,他的神奇思维更上一层楼,她都要跟不上他了。可见病得更重。
她拉住他的手,道:“我是为你熬粥。”
范翕怔住了。
他说:“我不饿,我只想你在我身边而已。”
玉纤阿静静看他,她心脏在幽幽深渊中向下坠落。她多么聪明,她意识到范翕压抑多年的那些病态因子,开始往外冒出了。她握紧他的手,不再多话,而是从他手中夺过他的剑,远远丢开。
范翕低头看着她。
她对他露出一个笑,按着他坐下用膳。他说他不饿,不想吃。玉纤阿便道:“我特意为你熬的,你也不吃么?”
范翕怔然而坐。
自从离开丹凤台,他确实很长时间都浑浑噩噩,觉得不怎么饿,没什么胃口。他精神恹恹,一点儿不想吃东西。但是玉纤阿温柔的眼眸望着他,鼓励着他。他迟疑一下,怕她离开他,他便不情不愿地抬起了手捡起勺子,舀了一勺粥,慢吞吞喝着。
他低头喝粥时,玉纤阿在后而坐,观望他瘦极的面容和身形。她目中微微噙了水雾,从后抱住他的腰身。她的脸贴着他后背,感觉到他的瘦骨嶙峋,她目中的水光便更多。
范翕垂着眼,被她紧抱着,他迟缓地感觉到赧然。又觉得她这般抱他,让他不好就食。
范翕目中的戾气一点点淡去,他手搭在她置于自己腰间的手上,语气比起方才的生硬,温和了许多:“怎么了?”
玉纤阿柔声:“没什么,只是太想公子了,抱一抱公子。公子用膳吧,不用管我。”
而她在他背后,紧抱着他细瘦腰身,她情绪不外露,却忍不住垂着睫,无声落泪。泪水涟涟滑落腮帮,她冷冷地想——谁让他变成了这样子!谁将他害到这般地步!
她绝不放过那些欺负她的公子的人!
她想得深沉时,清脆一声“咚”,范翕丢开了勺子,说:“不吃了。”
猝不及防,玉纤阿还没来得及擦自己脸上的泪,范翕就转了身,将她抱到了怀里。她目中闪过一丝慌,怕他问她为什么落泪。但是范翕没有,他低头就缠上她的唇。
手开始解她腰带。
玉纤阿:“……!”
她挣扎:“干什么?!”
范翕俯眼,仍是秀美一公子,只思维更奇怪了:“你一直抱着我的腰,在我后背哭啊哭的……你暗示这般明显,此时又作秀什么?”
玉纤阿红了脸:“不管你收到了什么样的讯息,那都不是我的暗示。我没有暗示!”
范翕温温和和说:“不,你暗示我了,你想与我上床,连饭都不让我好好吃。”
不等她反驳,他手拢着她后颈让她抬头。他与她缠绵亲吮,不顾她的挣扎,将她强行抱在怀里,起身走向床榻。
玉纤阿:“……”
她觉得自己刚才流的泪都喂了狗。
此人就会欺负她,不值得她同情!
第103章
玉纤阿陪了范翕一日一夜, 努力说服他不必时时刻刻要把自己栓在他身边。大周已覆灭,大卫刚起,在这个时候,谁认识玉纤阿, 谁会拿玉纤阿做什么文章呢?
待范翕情绪终稳定些了, 他终于能睡得着了,她才能缓一缓。之后又观察一日,玉纤阿见范翕依然安安静静的, 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她的警惕心才松懈一二分。
玉纤阿到底是未嫁女郎, 她虽关注范翕, 却也知自己不好总和他待在一起。白日时待一起时间久了还能找找理由,夜里范翕总要她陪,在卫国那些使臣和太子殿下的眼皮下, 玉纤阿也做不到这般厚脸皮。她询问过范翕,劝解过他后, 便仍是回自己的寝舍睡。
与范翕分开第一夜,夜里四鼓起, 玉纤阿从一个梦境中醒来, 她忽有所感,不期然地睁开眼。月色清如水,床帏落下轻扬,她的床上外侧,坐着一个男人, 正低头看着她。
玉纤阿心先猛跳,待月色随飞起的帐子一起飘入床内,她眨着眼,看到一片月色落在郎君垂下的雪容玉颈上。
玉纤阿:“公子!”
正是范翕坐在她床头看她入睡。
玉纤阿迷离了一会儿,她捂紧被衾,问:“公子为何半夜三更不睡觉,来我这里?”
范翕见她醒了,他答非所问,幽幽道:“别人家女郎看到情郎偷偷来看她,都会分外高兴。但我见你只有惊没有喜。为何你不期待我来看你?我觉得你确是不爱我。”
玉纤阿:“……”
她好好地睡觉,这人就一顶帽子向她扣了过来,说她不爱他。
可谁家情郎是夜半三更坐女郎床头,跟鬼魅似的不言不语,就盯着人家女郎看?再喜欢情郎的女郎,被人这样半夜趴床上盯着,都得吓疯吧?
玉纤阿揉额头。
她转了下身,侧睡着朝向范翕。一头秀浓青丝瘫在绣枕上,玉纤阿声线温软:“公子为何不睡?”
范翕道:“我睡不着。”
玉纤阿蹙了眉梢。
她轻声:“可是你我到底是未婚男女,你总夜里找我,被人看到了,闲话未免太多。”
范翕不语。
他只固执坐在她床边,姿势也不换一个。
玉纤阿叹:“公子,与我说句话吧?你到底什么意思呢?”
范翕低声说话,语气带几分自厌:“你睡吧,别管我了。我只是睡不着,夜里醒了,屋中空荡荡的,没有人陪我说话。我一个人待了一会儿,去找太子兄长。他们夫妻已经睡了,我又找曾先生,曾先生他们也睡了。我想大家都睡了,但我屋中太静了,我不想回去。”
他声音凄楚虚弱:“你让我在你这里坐一会儿吧。我不打扰你,你让我看看你就好了。”
玉纤阿睫毛颤微。
她垂下睫,道:“你这个坏蛋,故意招我。”
但她拿他没有办法。
他凄凄凉凉,冷如月光。他如鬼魂一样随意飘荡,不知去往何处。以往他睡不着有泉安陪他,现在他身边没有一个贴己人……玉纤阿叹口气,她将自己的被褥向上拉开了一点儿,留出了一丝缝,黑莹莹如玉的眼珠子盯着范翕。
十月已凉,屋中生了炭,将被子拉出一道缝后,凉气灌入,玉纤阿的面容不知因何缘故,红了一瞬。
范翕低着头看她。
玉纤阿微恼:“莫矫情了,进来睡吧。”
范翕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他脱了鞋,直接倾身便拉开她的被褥要躺进来。玉纤阿被他身上的丝绸衣料冰了一下,她要他脱衣服再进来,范翕说:“我只躺一会儿,我又不睡。”
玉纤阿道:“你只是蹭一蹭,你又不进来。”
范翕:“……”
玉纤阿叹:“哎,男人。”
她性情温柔和顺,范翕不想脱衣,她干脆坐起来帮他脱。帮他解腰封,帮他摘发冠……而范翕这才反应过来玉纤阿居然跟他开了黄腔,他愣了半天,才突然搂住她“噗嗤”笑起来。他一月以来难得大笑,搂抱着玉纤阿笑倒在床上,笑得眼泪都掉出来了。
范翕抵着她脖颈,在怀里对她又磨又揉,他声音里噙笑:“你呀!你这嘴巴,太坏了!”
他将她抱在怀里,让她脸贴着自己脖颈。他在黑暗中,目中带着凄色,声音却温柔怜惜:“玉儿……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他要拿她怎么办,才能让她一直不离开自己呢?
玉纤阿被他捏着后颈抵在他颈间,并不能抬头看到他目中的酸楚,自是不知范翕又在琢磨什么。她只是见他这样睡不着,想他确实受苦了。
玉纤阿害羞一会儿,为他放低了自己的要求,温声道:“公子,你日后若夜里再睡不着,不要折腾别人了,就来找我吧。我为公子留一盏灯,公子没人说话,喊醒我便是。我只有一个要求。”
范翕疑问看她。
玉纤阿道:“公子小心些,不要让人看到就好了。我不愿被外人发现。”
范翕立时搂紧了她。
外面暴风雨狂烈,摧枯拉朽,只有玉纤阿让他感受到温情。他真的什么都没了,他只有她了。
——
玉纤阿答应让范翕睡不着就去找她。
其实丹凤台事变后,范翕经常睡不着,常常睡一个时辰就被惊醒,夜里再难入睡。玉纤阿让他去找她,范翕就放过了其他人,一睡不着,就去找玉纤阿。他本就想照玉纤阿说的那样,喊她起来陪他一起说话。
但是他坐在她床头,见她睡得香甜、面颊粉红,他粗糙指腹擦过她雪腻面颊,便又不忍心将她喊起来陪自己熬夜了。
她一个弱女子跟随他跟到这般地步,他何苦折腾她呢?
好在玉纤阿为他留了一盏灯。
范翕不喊玉纤阿起床后,他在她屋舍中转一圈,便坐到了案前。范翕翻一翻玉纤阿看的书,都是些内容浅显的、初识字阶段之人才会看的书,想来玉纤阿在抓住一时一刻地读书习字。范翕对此不感兴趣,他将玉纤阿的那些册子丢到一旁,自己找来一空白卷轴,开始懒洋洋地提笔写字。
一盏灯明,帷内是他心中最爱的女郎睡得痴酣。范翕每每难受时,他在屋舍中徘徊,起身拉开帐子看她一眼,见她还在睡着,他就重新安定了下来,重新踱回案前写字。
玉纤阿起初奇怪自己怎么没被喊起来过,次日醒来她检查自己的帐内床榻,发现也并没有范翕睡过的痕迹。她满心不解,心里多多留了神。而再一夜她提防了起来,范翕再翻窗而入时,她便知道了。
她侧卧于榻内装睡。隐约见范翕只是拉开帐子在她旁边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走了。她以为他要离开,却发现他只是坐在书案前写写画画。床帐垂落,玉纤阿在床帐内悄悄翻个身,面朝着外面,看到郎君清隽无比的身影,与书案一起照在窗上。
玉纤阿好奇无比。
她掀起帘子,披衣而起。手持一盏灯烛,玉纤阿袅娜步到范翕身后。她见他伏案提笔,以为他有何闲情雅致,或者在处理什么公务。结果她站到范翕身后,看范翕居然在画一张家族谱,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人名……除此之外,他还在作画。
非常细致地画出人像。
范翕的诗画其实都很普通,他不是那类多么浪漫多情的才子,他的才能不在于此方面。所以他诗文不出众,书画也不出众。在此方面,分外务实。范翕画不出如昔日周王朝九公子那样惹人遐想惊艳的画作,他画的人像,更适合狱卒拿着去牢狱里一一认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