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都难把握尺度,于是玉纤阿不吭气,只作出被姜女吓到的样子,发着抖往后退。跌入范翕怀中,她又受惊般移开。范翕心中生怜,手扶在她肩上,俯眼望一眼姜女:“先将她带下去。”
范翕扶着玉纤阿进自己的屋舍。
那领玉纤阿过来的男子微愕,追上前一步:“公子,她……”
他指玉纤阿,意思是玉纤阿身上有问题,不能留。
范翕回头,温柔而清晰地说:“你且好好审问姜女,玉女的事,我自有分寸。”
男子:“……”
公子也偏心得太明显了吧?
——
殊不知,范翕也是满心惆怅。
玉纤阿如同他的克星一般……他的什么秘密都要被她撞上,巧合得他都要以为有人故意针对他了。她次次撞上他不想被人知道的事,他为了守住自己的秘密,当然应该杀了她。
可想到她的一颦一笑,想到她的机灵柔情,想到她瑟瑟落泪的模样……
这可怎么办呀?
面色温柔、心思凉薄的公子翕,为难坏了。范翕头痛地想,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扶玉女回了自己的屋舍,发现她手上出了汗,当是吓的。他悄悄看她,见她面色那样透白,唇抿着,睫毛飞快地抖……范翕叹息一声。
金炉紫烟,翠幕珠帘。窗子关着,几束花枝映在窗上,纵横如藻影。舍内,玉纤阿跪于氆毯上的坐榻上,仍然满心惶惶。玉纤阿心中悔极,反省自己还是地位卑微,不知他们大人物之间的博弈,才胆子太大了些。她这次若是能活下去,定要再再小心,不要卷入他们大人物之间的争斗。
可是,她如何才能活下去啊……玉纤阿心中一动,想公子翕不是一直对她有若有若无的好感么?她几次拒了他,若是这一次应了他……他是否就放下戒心,留她一命呢?
范翕见她低着头,他蹲下身,手探向她,想为她拭泪。
他修长白净的手伸过来,玉纤阿眼皮直跳,不受控地想到方才见到的他掐住姜女脖颈、眼中噙笑的模样。她不自觉地向后一躲,不敢让他手碰到自己。范翕一怔,手停在她脸前三寸。
他心里猜到她在怕他了。
玉纤阿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暗恼自己还是不够沉稳,她抬眼怯怯看他,见范翕失落地一笑,将手移开,只在她肩上拍了下。
范翕柔声宽慰她:“今日发生太多事,吓着你了。我知你现在见谁都怕,我不为难你,你且独自坐一会儿,我让侍女给你送茶,好不好?”
玉纤阿作出感激又不安模样。
范翕起身,对她一笑,转身出去了。范翕一走,玉纤阿装模作样的害怕表情便消失了。她快速从坐榻上爬起,探查这间屋舍该不会又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同时,玉纤阿脑子飞快转动,想一会儿范翕回来了,自己该如何自救……玉纤阿在屋中想法子的时候,忽听到细微的不明显的说话声。
她犹豫了下,走到窗口,将窗子轻轻支开一点,透过缝隙,看到三五丈外的廊庑下,黑袍宽袖的公子翕,与方才带自己来的男子在低声说话。说话声轻微断续,隔着一方净池飘飘渺渺地传来——
范翕道:“成渝,你如何想?”
那叫“成渝”的武士大:“属下在姜女屋舍中找过,姜女确实没留下痕迹,告诉人她撞见了不该看到的。公子既然将姜女带到了身边,杀不杀其实危害不大,反正她离不开公子的视线。但是那位玉女,咳咳,即公子的情人。属下觉得该杀。她在吴宫自由出入,得知这样的事情,说出去了怎么办?”
范翕迟疑道:“……既是我的情人,与我在一条船上,当不会多话吧?”
成渝再次:“公子三思!此女机敏,恐不如姜女那般好控制。”
范翕犹犹豫豫的:“可是玉女爱我呀……”
他是故意这般说,他当然知道玉女不爱他。果然他这么一说,成渝也沉默了。
范翕与自己的下属说着话,眸子轻轻往侧后方瞥。看到方才悄悄开了一缝的窗子,这时重新合上了。一盏灯烛,美人的影子映在窗上,良久未动。范翕唇角含笑,想那偷听自己和成渝说话的某人,应该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吧?该明白他是想保下她的吧?
他就爱玉女柔情似水的同时,又不蠢笨啊。
——
范翕做完戏回到屋舍时,见到玉纤阿还在跪坐着,垂着眼似在想什么。他坐于她对面,她惊了般抬起莹黑眼珠,看向他。玉纤阿声音柔婉:“公子。”
范翕敛目,看到她面前几案上的茶水,她完全没动。
范翕自怜道:“你为何连茶也不动?莫非你觉得我会在茶里下毒害你?我在你眼中,那样坏么?”
其实玉纤阿心中就是觉得他说不定会下毒来杀自己,所以她滴水不沾。
可是玉纤阿不承认,她说不是。范翕望来时,她面还红了一下,踟蹰道:“只是不方便饮茶。”
范翕手撑着下巴,下巴微扬,漆黑眼珠盯她,他奇了:“如何不方便?”
玉纤阿支支吾吾,半晌不答。
范翕叹气,怨恼地盯她,怪她道:“玉纤阿,你还是不信我。”
他说的像是与她多恩爱,她多不该提防他似的。范翕第一次完整地喊她“玉纤阿”,声音低柔缱绻,勾人魂魄……玉纤阿红着腮,连说不是。在他再三逼问下,她好似害羞得没法,又好似破罐子破摔,小声说道:“我咬坏了舌,不能喝热茶的。”
范翕心里惊疑,他不信。他说:“当真?”
玉纤阿睫毛颤抖,嗔怨看他一眼。美人在他面前闭上了眼,灯火照在面上,玉白墨黑。她张开了红唇,羞涩地,舌尖向外探一点,让他看到她舌尖上的伤——
美人在面前伸舌,纯净圣洁又勾人魂魄,这般可怜可爱,而她不自知。
范翕怔怔而望,浑身发热,手脚发麻——
她在男子面前伸舌!
这、这……让他怎么活呀!
第21章
织珠为帘,兰室飘香。窗外虫鸣一时重一时轻,而人心中燥火又生。靠着紫檀雕几,跽坐于白象牙簟上,范翕浑身发僵。他疑心玉纤阿是偷听了他和成渝的话,刻意来勾引他。可是他仓促一看,见她舌上的伤已不再流血,看上去不是刚弄上的……她是真的受了伤?
但是她也……太好看了。
范翕不敢多看她舌尖,他兀自害羞一阵,心里想:保住她!必须保住她!谁要让玉女死,就是与他为敌,他绝不放过!
玉纤阿舌尖上的伤,是白日时她在“承荫宫”姜女房内,被成渝所扮的坏人追杀,为让自己清醒而自己咬破的。方才玉纤阿在屋中看侍女倒茶,想着如何勾起公子翕兴致,便想到了这个主意。
她欲作一单纯不知事的无辜女郎。
玉纤阿闭眼伸舌的时候,实则自己也很紧张。怕分寸把握不好,弄得范翕以为她“淫”“荡”。是以玉纤阿在心中默数了三个数,就忽然觉得不好意思,醒悟一般慌张睁开了眼,捂住了自己的唇。她睁大黑莹莹如墨子的眼眸,不安地看眼范翕。
流波婉转。
范翕身子不控制地倾前一分,他面色古怪,又让自己定下来。望着这个羞怯的女郎,他捕捉到她的赧然,他自己也跟着更不自在了些。范翕咳嗽一声,开口说话,竟发现自己的嗓子有些哑。他哑声说:“伤了舌,这可不好。我给你上药可好?”
他不提今日之事。
玉纤阿也不提。
玉纤阿垂头,轻轻“嗯”了一声。
范翕便出了屋舍,一会儿真捧了一个镶着珍珠的小圆盒回来。他重新坐到她面前,打开盒上机扣。玉纤阿扬目看去一眼,见是一盒药粉,分为两层,下面一层有一个小匙,此时被范翕拿在了手中。
玉纤阿心里嘀咕:这药粉没毒吧?
但她面上不显,在范翕用小匙舀了一勺粉末,他乌黑的眼睛望来时,玉纤阿红着腮,重新闭上了眼,伸出了自己的舌尖一点。她睫毛轻轻颤,雪白的面上如染红梅。透着火烛光,范翕靠近她,他的呼吸如羽般,拂在她面上。
于是她闭着的眼上,睫毛颤得更厉害,脸上的红晕也蔓延到了耳根脖颈。
她是这样清纯。
但有时过分清纯,就是妩媚。
范翕握着药匙的手轻颤了一下。他沉静了一瞬,细碎的药粉,才点点滴滴,洒到了她舌尖上。
玉纤阿始终闭着眼。因为闭眼,其他感官便更为灵敏。她搭在膝上的手,感觉到郎君熏着香的大袖衣料轻薄而冰凉,拢住她的手。她汗毛一点点竖起,因察觉到面颊上郎君几乎挨上自己的呼吸……太近了。
她的一眉一眼都将被他看得清楚无比。
玉纤阿对自己容貌自信的同时,又不禁带了几分忧色。因自己一整日都处在狼狈不堪中,恐妆容有损,容色也要比常日里差上两三分。这样的她,不知能不能打动公子翕……
玉纤阿胡思乱想间,忽察觉到下唇冰凉,贴上一柔软物。
玉纤阿:“……!”
她心跳忽快,一下子闭了嘴,睁开眼,与范翕近乎贴着她的面容对上。范翕已经上完了药,他含笑望她。一手托着那药盒,另一手,就贴着她唇角。他手指冰凉而柔软,在她睁眼后,仍贴着她的下唇,轻微摩挲了下。
他俯下长睫,试探一般的看她。他已摆脱了方才的害羞,此时调戏她,戏得游刃有余。
玉纤阿与他怔怔相望,心想这位公子……在羞涩和放纵之间,切换得也太自如了吧?
范翕声音仍带着一丝哑意,却柔声道:“你唇上沾了药粉,我帮你擦去。”
玉纤阿尴尬的:“……嗯。”
范翕面容再贴得近一存,他高挺的鼻梁几乎撞上她。而范翕指腹贴着她唇角,轻轻压了一下。看她一抖,范翕目色一暗,含笑问:“我有事请教女郎。”
玉纤阿已有所察觉,她顿一顿,低下视线,看到他的大袖果然搭在了她膝上。他靠她靠得这样近……玉纤阿定定神,声音柔婉道:“公子请讲。”
范翕柔声问:“我见你唇上落了粉,好心为你擦拭。你为何突然睁眼?你以为贴着你唇的是何物?嗯?”
这问题!
身如过电,玉纤阿手背上鸡皮疙瘩跳起,她盯着他,半晌不能答。好一会儿,在范翕眼中笑意越来越加深,他的手指移开她的唇角,要摸她的脸时……玉纤阿偏头躲了下,温柔答:“妾身以为自己不当心留了口水,郎君在用帕子为妾身擦拭。妾身不安,是以睁眼。”
范翕:“……”
满腔柔情打住,女郎不解风情至此,玩弄他至此……他目中暴风雨起,瞬间掠起极怒极恼色!
范翕淡下了脸,眼神冰凉,心中恼恨无比。
他如此对她!
她明明该死,他为了保下她做到如此地步!而她竟然羞辱他!她是瞧不起他么?她明明偷听到了他和成渝的话,却仍不打算投靠他。她是觉得宁可死,也比跟着他好?
一瞬间,范翕面容近乎扭曲,脑子里浮现过自己过往受到过的所有耻辱……他恨不得掐死这个女子!
范翕不愿再搭理她,觉他再给她机会,就是犯贱。他扔了药盒,叮咣之声撞上地砖,吓了玉纤阿一跳。她抬头不解看来,而范翕起身便走。玉纤阿却伸手,扯住了他衣袖。
公子翕做惯了温文尔雅的人。就是此时怒极,他也是彬彬有礼:“你还有何事?”
玉纤阿心知若是让他就这样走了,今日就是她的死期。
玉纤阿不动声色,将方才说了一半的话说完:“妾身当时心中失落,因不愿在公子面前形象不堪,给公子留下糟糕印象。妾身希望自己在公子心中,永是美人。公子日后即便回了周都洛地,也不忘妾身。”
范翕回头俯眼看她。
她抬眼与他对望,目色迷惘,又暗藏着几分期许。目光泪光盈盈,湖水潋滟。范翕俯身,手指缓缓按在她眼角,她眼中的一滴泪,便滴在了他手指上。将他手烫得颤了一下。
范翕轻叹一声,喃道:“玉女……”
玉纤阿仓促擦去自己眼角的泪,低下头,微微哽咽。她颤声:“妾身自知自己今日犯了大错,死不足惜。妾身不敢求公子怜惜,那恐会为公子惹去后患无穷。妾身只想在妾身死后,公子仍会记得妾身……”
她忽而失声。
因范翕蹲下来,一把将她揽入了怀中。
屋舍静谧。
年轻俊美的公子,紧抱着在他怀中流泪颤抖的美人。
他缓缓放开她,再望她濛濛噙泪的面容一眼。他倾前身,面贴着她,与她摩挲。
范翕轻声幽怨道:“玉女,我有一法保你平安。可是你心中又……到了今日,你仍是不愿跟随我么?”
玉纤阿低声自卑:“并不是不愿跟随公子。是怕自身卑贱,让公子失望。”
范翕顿一顿。
他作出乍喜状:“那你便是愿意的?”
玉纤阿作出害羞模样,闭眼不语。
范翕便再次拥她入怀。
——
二人都是聪明之人,并未明说,情意也表达得差不多。当夜范翕让泉安送玉纤阿回去,回来后,泉安见范翕一边烹茶,一边出神。俊雅郎君,唇角含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满庐清香。
泉安凑前:“那玉女……”
范翕打断他:“不过是为了换情报,临时起意,想沾些便宜。没有旁的意思。”
泉安心想:……我也没说什么啊,你这般急于否认干什么?
范翕仍温温和和地吩咐:“既然被玉女看到姜女,那便不杀姜女了。省得玉女日后不见姜女,以为我是人前温和、人后心狠手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