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一开始、一开始……”
他低喃着。
又忽而抬眼望她,奚礼轻声:“我总是左右摇摆,优柔寡断,才将你一次次错失。若是这一次我下定决心,要带你走,你可愿意?”
玉纤阿怔住。
她说:“殿下,我已经走不掉了。”
奚礼低声:“你只说愿不愿意——”
“她不愿意——!”另一道冰寒的男声从二人身后传来,玉纤阿回头,见范翕迈步而来,他眼睛盯着她与奚礼相握的手,怒意让他脸上向来温和的表情都维持不下去。
玉纤阿睫毛轻轻跳了一下。
在范翕怒而行来,伸手就要握住她的手将她往身后拽时,玉纤阿向奚礼的方向多走了一步。当范翕的手伸出时,他没有握到她,却被奚礼护住玉纤阿的手臂挡了一下。
范翕面色一下子惨白。
他露出受伤一样难过的表情,眼尾染红,唇抿着,不可置信地看向躲到了奚礼身后的玉纤阿。他伸出的手轻颤,他上前一步,奚礼带着玉纤阿向后退了一步。
玉纤阿从奚礼身后露出半边身,彬彬有礼地对范翕说:“公子,我与吴世子说一些旧事,你就不要插足了吧?”
范翕盯着她,目光若有实质,他眼中的冰火就要灼杀她了。他道:“我自不是要插足,而是监视你二人。你如此狡黠,我怕你就此逃走,丢下乱摊子给我。”
玉纤阿不客气地道:“那就请公子退避三舍,在桦树林外等着吧。我素日心慕吴世子,如今便是要断了,公子也该给我时间吧?”
奚礼握她的手一紧:什么,玉纤阿心慕过他?
而范翕想撕了他们这对狗男女的心都有了。
他忍着极大的怒火,与玉纤阿对视。玉纤阿一步也不退,还若有若无地对他挑衅笑了笑。二人之间的气氛僵冷,连奚礼都注意到了。奚礼疑虑重重地看向被玉纤阿气成这样的范翕,想自己可从未见过范翕生气的样子。
而范翕与玉纤阿对视许久,忍辱负重、说不过她一般,他屈辱地转身向桦树林外走去,高声:“只给你们一刻钟,一刻钟你们若还不出来,那孤也没办法了。”
玉纤阿轻轻地啧一声:气到开始说“孤”了?
她笑一笑,心想:范飞卿,这才哪儿到哪儿呢?你不是不爱我了么?日后这种罪,可多着呢。你且慢慢忍着吧。
我并不是离了你,就谋不了生路了。
第59章
公子翕负气去了白桦林外相候, 月照林间, 风簌簌晃着叶子。吴世子本握着玉纤阿的手,满心激荡。但范翕的身影才走出他们视线, 他手中便一空, 玉纤阿不着痕迹地远离了他, 将手从他手中抽走。奚礼望去, 玉纤阿揉着自己的手腕,轻轻用袖子擦了下。
她这个动作……奚礼皱了眉。
玉纤阿向他看来, 伏身行了一礼,礼貌而温声道:“殿下见谅,我素来是不喜欢男子近我身的。”
奚礼:……所以他并没有误会,玉纤阿确实是嫌恶他的碰触?
他沉声:“你以前并未如此。”
话刚落,他忽想到,不, 其实也是有痕迹的。每次他靠近她, 她都会不明显地僵一下, 再不明显地退后,借着说话远离他。她确实从未与男子站得近过。
只除了范翕。
范翕!
奚礼目中发冷,厉色顿起。
玉纤阿淡淡笑了下:“以前身不由己, 不得不应付。今日我既已成为吴王后收养的义女, 怎么说也有了公主王女的身份。虽代献周天子非我所愿, 但王女是女君,这样的身份让我可以做许多事,拒绝许多不喜欢的事。我还蛮喜欢现今身份的。”
玉纤阿柔声一笑:“是以殿下问我愿不愿意随殿下走, 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的。”
“我不愿意放弃我已拥有的权势地位。除非更好,我是不愿再走回头路的。”
奚礼惊愕地看着她,他像是不认识她一般看她。她在寒月树下玉立,面容玉净,腰肢纤细,身量窈窕。她是静女舜华那般的美丽女郎,衣裾与衣带在夜里凉风中轻轻波动,她如月下仙子般遥远又亲近……但奚礼始觉自己才第一次认识玉纤阿。
他喃声:“我第一次见你,便觉你心机深……之后你打消了我的念头,我以为我误解了你……原来我并没有误解你么?”
奚礼自语一般:“……所以你从来没对我有过意?那公子翕呢?你是爱他,还是也如对我这般应付他?”
玉纤阿温声:“我是不爱任何人的,殿下不必为此抱有不平。殿下看人极准,一针见血。于这点公子翕便不如殿下许多。”
她顿一下,再道:“但是殿下心好,纯良,好糊弄些。公子翕在这点上又不如殿下。他极难纠缠。”
奚礼定定看着她,目中光慢慢暗了下去。他看到了玉纤阿说起范翕时目中的笑意,那掩饰不住的温柔。玉纤阿与谁说话都是轻轻柔柔的样子,温柔常有,笑容却不常有。而今玉纤阿提起范翕时,眼神是不一样的。虽然很微妙,但是奚礼确实看到了她眼波在那瞬间的笑意。
她说她谁也不爱。
但她提起公子翕时,她眼睛在笑。
奚礼没开口了。他心中钝痛,喘不上气那般。知道自己一直被此女骗,他反应并没有范翕那样强烈。因他素来冷血,性格极硬。哪怕心中世界崩塌,面上也不会露出太多痕迹。且他知道,玉纤阿如今肯与他挑明一切,是彻底放弃他的意思。
正是她不需要他了,她才会露出她的本来面目。
温婉是刀,无情当杀。
这才是真正的玉女。
奚礼低下头,淡声:“孤懂了。”
玉纤阿见他听懂了,心中且松口气,想幸好吴世子是个成熟的人,不像范翕那样发疯。她没有轰走范翕,让范翕留在外面候着,本也是为了让范翕牵制奚礼不对她乱来……好在奚礼没有发怒。玉纤阿垂下眼,再次对他行一礼,低声:“我对不起殿下,为我一直对殿下的欺瞒。”
奚礼摇了摇头,他心里沉痛并迷惘,已不愿说些什么。
奚礼侧过了身,说道:“你意已决,无论孤如何帮你,你仍决定去周洛?”
玉纤阿想到范翕对她的躲避,心中空白了一下,却很快回神,笑着说是。
奚礼点了点头,道:“周洛如今不太平,你最好有些准备。孤在验兵时听到了些北方传来的消息,九夷从鲁国方向进攻大周,鲁国是大周天下最核心的部分,周天子派晋国、卫国、齐国调兵镇压。你若随公子翕一路北上,当稍微停些日子,不要上赶着北方的战事。”
玉纤阿心里一惊。奚礼掌权,吴国大权在握,他又狼子野心时时觊觎周王朝北方的国度,这样的消息是万万假不得的。
玉纤阿待要追问,奚礼已快速结束话题:“这是你我相交一场孤对你的忠告,其余的不要再问了。”
“明日孤就会离开,亲自去捉九公主回宫。你我之事,便这样了断吧。”
玉纤阿沉默,再次欠身向他的背影行大礼。
玉纤阿与奚礼出了林子,看到范翕与侍从们在林外相候。范翕手边牵一匹马,他立在长林外,发带随风扬,郎君青玉束带,袖有广寒。他在原地踱步,来回彷徨,当听到奚礼和玉纤阿走出来的脚步时,他转身向他们看来。
修长而立的公子翕,面如冠玉,目若星澜。范翕目中清泠泠水洗一般,板着脸向他们怒目而视时,眼底都掩着四五分烟雨编织的清愁。
即使生气,都分外俊逸动人。
奚礼远看他的背影,到范翕转过脸来,奚礼就怔了一下。他有些明白玉纤阿为何会和公子翕偷情——怒时都目染清愁的俊美郎君,平时的风华风流,岂是一言能道之?
范翕如今与奚礼的关系实在称不上什么多年好友了。他从奚礼这里抢走女人,骗走兵马,得许不少利益……奚礼自是早就明白什么多年好友,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地以为范翕是好人罢了。范翕恐从未将自己当作过什么好友。
范翕向奚礼拱了拱手便是打招呼。
奚礼漠着脸,一言未发,负手而行,连见礼都不愿意做了。范翕也不在意他,奚礼一走,范翕就向玉纤阿走来。他冷眼如刀子一般望她,上上下下,将她从上扫视一遍,细微末节完全不错过。
玉纤阿看他眼神,便知他在看什么——他在看奚礼有没有与她如何。
他心眼比针尖还小,整日盯着她如盯着贼一般。
玉纤阿本不愿搭理他,见他这样,她却有些想逗他了。她含着笑拂了拂自己耳畔的发丝,指尖掠过耳下肌肤时,她故意狠狠掐了一下。当是掐出一道红痕。之后她侧身,向范翕身后的侍从们行礼。范翕眼睛一下子落在了她耳后,看到了红豆一般大小的印痕。
他心头霎时洪涛涌起!
在玉纤阿转身要走时,他冰凉的手一把握住了她手腕。
范翕身子绷得颤抖,声音嘶哑:“你耳后……”
玉纤阿盯着他,看他眼尾微红,唇紧抿,目光一错不错……他身子都要开始抖了,握她手的力道重得要扭断她手腕一般……怕他这身板被她气出个好歹再吐出一口血来,玉纤阿稍微逗了他一下,她见好就收。
她向他走了一步,作出茫然状,手指向自己耳后轻拂了一下。离范翕极近,女子香气扑面,范翕终于看清了她耳后的痕迹不是吻痕……玉纤阿无辜道:“大约指甲长,不小心擦了下吧?公子以为是什么?”
范翕:“……我想剁了你的手。”
他看清楚了,月光下,她耳下只是浅浅一个掐痕,并非男子吮吻的痕迹。他吮过,他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绝不是现在这样。但是范翕盯着她耳下肌肤看,不再生气后,他脑中控制不住地便想到了他与玉纤阿耳鬓厮磨的些微片段。
想他与她面贴面,冰凉鼻梁磨着她嫣红耳珠。她在他怀里轻轻嗯一声,他喘息就受不了……
睫毛飞颤,范翕面一下子红透了,飞快地放开了握她的手腕,将手收回了袖中。
明月清晖拂身,他后退一步,简直像玉纤阿是洪水猛兽,他这时才想着该躲她一般。
玉纤阿唇角轻轻翘了下,逶迤着裙曳从他身畔走过,留下香气绕他鼻梁。
虽不理他,然玉纤阿是知道范翕的毛病的。
他是绝不会让其他男子挨她一下,和她多说一句话的……他一定会忍不住来与她打听的。
果然,回去路上,范翕只是一开始躲着她刻意闷头走在她后方,但只过了一会儿,范翕就追了上来。范翕在她旁侧走了一会儿,忽然故作无意地开口:“你与奚礼说了什么,怎这么长时间?我护送你去周洛,自是不愿意看你勾三搭四,徒生事端的。”
玉纤阿喃声:“没什么,他与我说了些周洛的事。”
玉纤阿表现平常,没有挤兑他,范翕轻微松了口气。他唇角含一丝笑,低头柔声道:“你听他说干什么?你问我呀,我远比他熟悉周洛。我十岁以后都是在洛地长大的。”
玉纤阿没理他。
范翕见她玉颈修长,侧身玲珑有致,她只安静地走路,却不与自己搭话,范翕唇角的笑便僵住了。他分明想着远离她,但是他和她说话她却不理会,范翕心里又极痒,极不适。他在心中暗想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我只是和她说说话而已。
母亲总不会连我和她说话都会生气吧?
我又没有勾玉女啊。
心里定下后,范翕便噙着笑侧头,薄嗔她道:“为何不吭气?你在想什么?”
玉纤阿说:“我在想周天子。”
她在想周天子,想奚礼说的战事,想周洛如今的局势……
而范翕唇角的笑再次僵住了:“……”
玉纤阿心里有事,又想到不知道范翕知不知道奚礼说的情况。她暂时不与范翕争执,而是选择转头和他打探:“周洛……”
范翕冷声打断:“我不知我父王的喜好,你莫向我打听。我与他不熟。”
言罢,玉纤阿愕然间,见他一甩袖,看也不看她一眼,就那般负手快速走到前方,直接骑上马走了。
到他走了,玉纤阿才哭笑不得地反应过来——范翕以为她向他打听周天子的喜好,打算讨好周天子。
天啊。她疯了么?
她就算真的打算讨好周天子,她也不会傻得向他去打听吧?她不会觉得他告诉自己假消息让自己失宠么?他醋得……都不多想想么?
玉纤阿捂嘴,噗嗤笑出了声。
而远处,范翕显然也回过神,他踟蹰着想停下马,回头看玉纤阿。结果听到后方玉纤阿的促狭笑声,范翕当是真的怒了,驾着马一去不回头。一旁追赶不上公子的泉安非常不高兴地瞪着这个将自家公子气走的女郎,简直不相信此女这样坏,气走了公子,还能笑出声?
此女太坏了!
——
奚礼走后,范翕几日都没有上路,一直在忙各种公务。玉纤阿疑心他知道北方的战事,也有心拖延。玉纤阿想向范翕打听,但范翕如今躲她躲得厉害,尤其是那天晚上她嘲笑了他后,他在她这里便如失踪了一般不露面。往日用膳时玉纤阿拖拖拉拉一些,还能看到他过来。现今他用膳都在屋舍中不出来,玉纤阿想向他打听消息,真的很不容易。
如今宿在三国边境交接的传舍中,范翕忙公务,玉纤阿除了收服曾经服侍九公主的那些侍女们,并无其他事务。大约是如今吃住好了,又暂时没有什么忧心的事,玉纤阿早上梳妆时对着铜镜左右端详,疑心自己好似圆润了些。
胸也丰盈了。
之前的春衫竟有些不能穿了。
玉纤阿微愕,脸红自己的无所事事,又想范翕见了她如今的样子,恐又会生气她吃得太好住得太好,完全不将他放在心上。玉纤阿独坐乱想了一会儿,拍了拍滚烫的面颊,想自己真是想多了——
范翕见天躲着她呢,她纵是真的胖了,他也不会知道。
玉纤阿嘱咐侍女们重新制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