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火依旧在燃烧,许元姝走了过去。
梅香给她行礼,许元姝把帕子扔了进去。
布很快就烧着了,不过上头厚厚的刺绣却没那么容易烧透,许元姝很快就从还没完全烧干净的东西里看出来这烧的究竟是什么。
除了母亲当日穿的那一身红嫁衣和她亲手绣的鞋子,还有平日用的毛巾,日常午睡用的小被子,还有……两块抹布。
“父亲说……”许修志啜泣两声,“先烧点日常东西下去,母亲就有的用了。”
许元姝的心依旧是一阵紧一阵慢的跳着,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许元姝看着那身红嫁衣烧成了灰烬,母亲临死前为什么要穿红嫁衣……究竟是她自己穿上的,还是……
许元姝猛地摇了摇头,这都是猜测!她一点证据都没有。
“姑娘。”玉珠把披风搭在她肩上,道:“回去吧。”
她这才惊觉,火已经灭了,留在地上的只是一片灰烬,许修志已经离开了,许元姝紧紧握着拳,一点声音也不出,拉了拉身上的披风,跟着玉珠回去了。
她沉默了下来,完全如同木偶人一般,玉珠叫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很快便躺在了床上,厚厚的床幔放了下来,她才终于有了安全感。
父亲的表现也不对!
自打她有印象起,父亲一年在母亲屋里也歇不了十几次,两人几乎是三五天就要吵一次,怎么母亲死了之后,父亲难过的像是要死了一样。
那天夜里父亲还说要纳妾,说就算休了母亲也要让娉婷进门!
他连陪着母亲去外祖母家里都不肯,怎么一夜之间就全变了。
他还——是的,他虽然伤心,可是言语说的却是母亲是负气上吊,是因为他要纳妾所以生气了。
如果这个说法传出去……那母亲就是因为善妒上吊。
可是明明不是,父亲明明知道母亲不可能是因为妒忌,后院那十几个妾都是证据!
甚至她这个被妾生下来的庶长女也是证据!
许元姝强压着自己想要翻身的冲动,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在狭小黑暗的空间里,她感觉不到一丝温暖,父亲这样误导别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不是为了掩盖母亲死亡的真相……比方,母亲是被父亲害死的!
许元姝陡然打了个寒颤,力道大到连床幔都晃了起来,睡在靠窗户的软塌上的玉珠立即小声叫道:“姑娘?”
许元姝恨不得把手都掐出印儿了,这才克制住了声音里的颤抖,装出刚睡醒的样子,“我做了个梦,没什么事儿,你睡你的。”
屋里再次安静了下来,许元姝被靠着墙,被子紧紧蒙在头上,这才终于能稍稍平静下来了。
如果……如果母亲是父亲害死的……那一切都说的通了。
为什么母亲自尽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因为她根本不想自尽。
为什么她会穿着红嫁衣,是因为——母亲身上有血!只有穿红色衣服才能掩盖住血迹。
许元姝猛地坐了起来,在黑暗里无声的喘气,被擦过的桌子……上头也有血!
父亲昨天晚上要守夜,就是为了擦干净血迹!
他要一直守在母亲屋里,不是因为他怀念母亲,更加不是因为心有愧疚,而是要彻彻底底的销毁所有的证据。
那……守夜的李妈妈还有梅香,她们两个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吗?
李妈妈为什么要死,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根本就是父亲逼她去死的!
李妈妈临死之前说了什么?她说:“二少爷才七岁,夫人你怎么舍得啊。”
母亲就算能舍得她,又怎么会舍得志哥儿,志哥儿才七岁,若是后头父亲续弦,原配留下来的嫡子……那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了,母亲这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把她心疼的一双儿女留给别人蹉跎。
李妈妈……许元姝咬着被子默默的流泪,李妈妈是母亲的陪房,一家三代七口人都在许家当差,女儿嫁了许家的下人,儿子娶了许家的丫鬟,这样的人……为了家人肯定会被父亲威胁的。
那梅香呢?她要去问问梅香!
小敛的时候是谁给母亲换的衣裳,母亲身上有没有伤口!
许元姝掀了被子就想起来,可是才接触到冰冷的空气,她就立即打了个寒颤。
不行……不能这么冲出去,不能叫父亲看出端倪来。
父亲……为了纳妾连母亲都能害死,他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的。
前些年齐姨娘生孩子死了……他依旧是饮酒作乐,一点都不伤心,赵姨娘生的孩子没活过满月,他两个月之后就把赵姨娘送人了。
这样的父亲……若是叫他知道自己怀疑他,那死的就是自己了。
许元姝又躺回到了床上,那她还能怎么办?
子不告父,除谋逆大罪,告者绞。
去找祖母?
许元姝摇了摇头,她一点证据都没有。
除非能开馆,查验母亲身上有没有伤口。
可是没有父亲或者祖母的同意,棺材是打不开的。问题是祖母会同意吗?
父亲是祖母唯一的儿子,一个当家做主还是个官的儿子,和一个可有可无的庶孙女,还有一个已经死了的儿媳妇……
如果母亲真的是父亲害死的,父亲因此获罪,那许家老的老小的小,怕是又要走上送儿子去宫里当太监的老路。
怎么想祖母都不会站在她这一边的,更加不会站在死人身边。最多也就是打她一顿说她胡说八道,若是狠心一点,可能会送她去庙里,说她妖孽上身失了心智。
去找外祖父?
他是母亲的生父,如果他坚持,开棺验伤不成问题。
不对!
许元姝又是一个寒颤,红嫁衣也不一定是为了掩饰身上的血迹,毕竟她刚知道母亲穿着红嫁衣上吊的时候,心里冒出来的头一个念头,就是母亲怕不是对父亲不满,所以才打扮成出嫁时候的样子上吊。
与其说是掩盖身上的血迹伤口,不如说是为了坐实母亲善妒的名头!
许元姝坐在黑暗里,头上一圈又一圈的冷汗出来,手心潮湿,心砰砰砰的跳着。
如果母亲身上没有伤口,那她就是害了外祖父一家。
皇后派太监让外祖父辞官,连京城都不叫他们待,别说她出不去。就算她能找找机会偷偷跑出去,把这样的疑问告诉外祖父,除了连累他们再没有别的作用了。
父亲是官,外祖父跟舅舅已经成了民……民告官杖二十,虽胜流两千里。
难道就这么算了?
母亲就得背着善妒不让父亲纳妾的名声下葬?死后也要招人非议,不得安宁!
不!绝对不能这么算了。
可是告状、伸冤,她现在的确是做不到。只要她还姓许,她还是许家的子女,她就没法告官。
许元姝咬着下唇,睁大了眼睛坐在黑暗里,在心里默默地发誓,她要好好活着,只要她还活着,她就绝对不允许母亲就这么白白的冤死了!
许元姝扭头,看着虚空中正房的方向,父亲就在西次间待着,那些逼死母亲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许元姝又把被子盖住了头上,默默念了一声母亲,这才闭上了眼睛。
这天夜里,她没有再梦见那双在空中摇荡的鞋子了。
第12章 稀到能照见人脸的粥
第二天是个晴天,朝霞在天边映出一抹红来。
许元姝洗漱之后便去了许修志的东厢房,只是刚进去她就觉得不太对。
许修志刚穿好衣裳,桌上摆着早饭。
孝子头三天是只能喝粥的,但是这粥也有讲究,比方许元姝早上那一碗,就熬得非常稠,只比老人家吃的软米饭多了点水。
可是许修志这一碗不一样,稀得能照见人脸,里头两三粒米能数的清清楚楚,与其说是粥,不如说是米汤。
许元姝倒抽一口冷气,这样的东西肯定是单另准备的,寒冬腊月跪在灵堂里,穿堂风吹着,又吃着这样的东西……父亲竟是连这个儿子都不想要了吗?
还有他屋里这两个丫鬟,是母亲亲自选的……可是现在一个都不能信了。
许元姝微微蹙着眉头,眼神从桌面上划过,好像什么都没察觉,视线落在许修志身上略有责备,道:“虽然父亲说夜里他守着,可是你也起来的太晚了。”
许修志面色一滞,看着许元姝的眼神好像要哭出来。
许元姝狠心转过身去,缓缓道:“赶紧吃了饭过来,我先去灵堂了。”
“姐姐……”身后传来小小一声,许元姝脚步没有任何停顿,直接去了灵堂。
许义靖依旧是在西厢房待了一夜,正好跟许元姝打了个照面。
“父亲。”许元姝如同往常一样的行礼,虽然整个人都在发抖,却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叫任何人看出端倪来。
许义靖挥了挥手,显然没有把心思放在许元姝身上。
许元姝跪在了自己的位置上,看着父亲上前给母亲上了柱香,“佳兰,是我对不起你。”
许元姝嘴角翘起一个讽刺的弧度,谁能想到父亲说的是真话呢?
他说是他害死母亲的,这句话是真的。
他说他对不起母亲,这句话也是真的。
而那句子孙满堂,白发齐眉,忘的人不是母亲,是他才对。
许元姝低下了头,不想再去看他。
很快,许修志还有剩下几个庶子庶女都出现在了灵堂,先是去上香,之后便是跪在地上,一直要跪到太阳落山。
许元姝立即便看见许修成衣襟上好像有点心渣子,她立即站起身,堵在许修成前头。
“你早上吃的什么?”许元姝冷冷地问道。
许修成呆住了,一时间竟然没有回答。他虽然是个男孩子,养的也结结实实的,不过今年才八岁,个头比许元姝要矮上不少。
而且对于这个养在嫡母身边的姐姐,许修成心里总是带着几分畏惧的。
“你早上吃的什么。”许元姝放慢语速又问了一遍。
她正想着要怎么发一发邪火,还要不着痕迹的解决志哥儿的吃饭问题,许修成就送到了她面前,她怎么可能不抓住这个机会?
许修成一愣,低头道:“稀粥。”声音小小的,听起来有点胆怯。
“那你领子上是什么?”许元姝伸手轻轻一拍,挂在他衣襟上几块点心皮子就掉了下来。
明间改成了灵堂,地上铺的厚毯子也被撤了去,只留下青黑色的砖石,白色的点心皮子落上去显得分外的明显、
“这就是稀粥?”许元姝红着眼睛反问道:“母亲亡故这才第三天,你就吃上点心了?这就是你的孝心?头三天该吃什么?”
许修成吓得退后一步,越发的不敢出声了。
周围安安静静的,不管是许修志还是那三个庶女,都好像是被吓到一样,一声不吭。许义靖略皱了眉头,看着许元姝却没出声阻止。
“这就是你读的圣贤书?”许元姝向前夸了一步,“你的圣贤书是给狗读的吗!”
许修成哭了起来,道:“不关我的事!是姨娘叫我吃的!她说你们必定都在屋里偷偷吃点心!否则根本撑不住!”
没出息!许元姝隐晦地瞪他一眼,面上却做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她后退两步,下意识抬头看着许义靖,眼眶里已经有了泪水。
“父亲……父亲叫我们夜里回去休息,本是体恤,可没想被……被陆姨娘利用,母亲死了才三天啊……父亲伤心的连走路都要扶杖,你们难道一点都不伤心吗?”
许元姝说完,便跪了下来低声哭泣,时不时喊两声“母亲”。
父亲前两日表现的痛不欲生,为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极其思念母亲,才好显得他无辜,现在又有一个能表现他深情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他会抓住吗?
而且……服丧礼在平民百姓家里不多做要求,可是一旦当了官,那是一点差错都不能有的,否则这官身就别想要了。
许元姝一边低声哭着,一边紧张地等着父亲的反应。
许义靖重重叹了口气,道:“陆姨娘不敬主母,掌掴……”他顿了顿,“五十。”
“至于你。”许义靖走到许修成面前,一脚踢了出去,许修成不过八岁,哪儿挡得住他一脚,当即便蜷着身子,倒在了地上。
“按理说父母之丧头三天是水米不进的,我想着你年幼……却没想你连这点孝心都没有。既然如此,你还是按照规矩来吧。”
许义靖看了一眼灵堂,眼圈一红,“你记住,她永远都是你们的嫡母!”
许义靖拄着杖,重重往地下一击,“今天夜里由你带着丫鬟们守夜。”
他说完便晃了两晃,手上杖也松了开来,掉在地上重重一声,万妈妈吓得立即上前扶住了他,大声道:“赶紧着,二老爷晕过去了。”
随着婆子丫鬟们扶着许义靖离开,灵堂里再次恢复了平静,许元姝的心却不住的往下沉。
父亲那一脚踢得极狠,可见不管是母亲生的,还是姨娘生的儿子,他一个都没放在心上。
许元姝看着跪在她前头的志哥儿的背影,心中越发的不安了,她死死握着拳头,母亲只留下志哥儿这么一个血脉,他一点事情都不能有!
可是……许元姝的思绪忽然被许修成的咳嗽声打断了。
不对!
如果父亲放心让他带着丫鬟们守夜,那就是说里头所有的痕迹都被清理干净了,什么都没剩下。
许元姝的视线落在一旁的梅香身上,只剩下她了。
要找个机会问她,许元姝再次低下头来,拉了拉头上的麻布盖头把脸挡住,叫别人看不见她脸上表情,继续往火盆里放着纸钱。
如果母亲是父亲害死的,那么屋里诵经的那几个和尚……他说母亲穿着红嫁衣有怨气,说只能停灵七天……他必定也收了父亲的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