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阁老所言,是这条律法最核心最要紧的内容。
陆迟隐约猜到了陆阁老想说什么,低声应道:“是,此事我已知道了。”
知道这两个字,可圈可点。
陆阁老深深看了长孙陆迟一眼:“身为臣子,为国朝尽忠为皇上分忧是我等的本分。若皇上行事不妥,我等也有劝诫之责。这便是忠臣和佞臣之间的区别。”
“我今日想问一问你,你愿做忠臣,还是想做佞臣?”
这番问话,大有深意。
陆迟眉头未动,神色不变:“祖父思虑太过了。这是盛家天下,是皇上的江山。皇上是一代明君,自会选择最合宜的人立为储君。”
“我等身为臣子,理应尽臣子的本分。若挟君臣之情,阻挠皇上,又谈何忠臣二字?”
陆阁老眉头皱得更深了,声音也格外冷凝严厉:“这等要紧事,你可得想清楚了。”
陆迟抬头,和陆阁老对视:“祖父,孙儿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做出了选择。现在,孙儿退不得,也不能退。”
祖孙对视片刻。
陆阁老眉头几乎拧成了结,看着长孙的目光也分外凛冽。
陆迟目光温和,却又无比坚定,在祖父的威压逼视下,分毫不动。
良久,陆阁老才道:“你想清楚便好,先退下吧!我要一个人独自清静片刻。”
陆迟知道祖父心神纷乱,也不多言,应了一声便退出了书房。
陆阁老独坐在书房里,神色变幻不定,目光晦暗。
……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赵府和陈府。
赵阁老素来最疼爱小儿子赵奇,赵奇对亲爹也最是亲近。父子两人一月未见,此时见了面分外亲热。
在官场浸淫数十年,官至内阁,赵阁老毫无疑问是官场里的老狐狸了。此时将赵奇叫到书房,几句话后,便隐晦地问道:“赵奇,你可知皇上修改律法后的用意?”
赵奇眨眨眼,一本正经地应道:“皇上未曾诉之于口,我也不好直接问。不过,皇上的真实用意,我也猜到一些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赵阁老打断:“这等事,万万不可问出口。你可别犯浑!”
私底下情谊再好,到底君臣有别。暗中揣度圣心,这是所有臣子都难免做过的事。不过,正大光明地去打探,可是犯忌讳的事。
赵奇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傻瓜,还能直接去问不成。父亲你也太小看我了。”
赵阁老冷哼一声,不客气地揭儿子的老底:“若不是我时时提点,你什么事做不出来?仗着自己和皇上的同窗情分,私下里和皇上说话时最是直接。你当我不知道吗?”
赵奇脸都没红一下,嘿嘿一笑:“原来父亲都知道啊!既然知道,就更应该放心了。这么多年来了,我‘冒犯天颜’也不是三回两回了,皇上从未计较过。”
瞧瞧这没皮没脸的样子!
赵阁老忍无可忍,伸手扇赵奇的后脑勺一记:“混账东西!我和你说的是正事,你再这般嬉笑不正经,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告诉你,日后天家立储之事,你别跟着掺和。免得落下奸臣佞臣的恶名。以后,上朝都没人愿意搭理你。”
赵奇听了这等提醒,不但没点头应下,反而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父亲一心为儿子着想,儿子心里都明白。”
“只是,我在十几年前决定追随蜀王就藩的那一日起,便下定决心,以后要追随殿下左右。他坐了龙椅,我便是他最忠心的臣子。”
“他决定做的事,我一定会支持到底!”
第1082章 窥破(三)
赵阁老痛骂赵奇一顿,一气之下,将儿子赶出了书房。
赵奇被骂的灰头土脸,郁闷不已。
颜蓁蓁见状,颇有些稀奇,笑着打趣:“平日公爹最疼你,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今儿个这是怎么了?为了何事痛斥你?”
赵奇长叹一声,握着颜蓁蓁的手,却一言未发。
夫妻两人成亲数载,好得像一个人,无话不说。颜蓁蓁从未见过赵奇这般愁容不展的模样,颇有些心疼,低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赵奇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依然没吭声。
颜蓁蓁愈发心惊,急急地追问:“你这么一声不吭,怪吓人的。到底是怎么了?”
赵奇看着娇憨如少女一般的爱妻,半晌才道:“蓁蓁,皇上和皇后要做一件前人没做过的大事。我决意要追随到底。只是,这桩事着实不易。帝后会遇到重重阻挠,怕是我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不知要被多少人非议指责。”
“今日父亲问我,我已表明态度。”
颜蓁蓁生于官宦府邸,嫁于京城名门,平日来往的皆是京城最顶尖的名门女眷,和中宫皇后更是同窗好友,关系十分密切。
这样的颜蓁蓁,纵然心性单纯性情娇憨,但绝不是傻瓜。
赵奇这一暗示,颜蓁蓁显然也隐约猜到了是什么事。俏脸满是震惊错愕,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赵奇长长呼出胸口闷气,低声叮嘱:“此事你心中有数便可,不能和任何人说。便是回了娘家,或是对着同窗好友,也一个字都不能说。”
颜蓁蓁还是说不出话来,只用力点了点头。
……
隔日,年轻的陈湛陈御史告了病,也错过了大朝会。
这一次大朝会上,天子再次颁布了修改律法的圣旨,且令中书令赵奇当朝宣读具体条陈,并命即日起将这一条新的律法昭告天下,传至大齐所有州郡。
从这一日起,大齐的女子可立女户。
当然,要立女户,也有种种条件限制。
譬如丧父丧母,或是丧夫,或是和离的妇人,皆可立女户。若是父母健在或有夫婿的,不可立女户。立了女户之后,便要承担家中所有的税赋和徭役。也可折合成银两交纳官府。
如此种种限制,听在众官员耳中,心里倒是松了口气。
这么一来,真正符合条件能立女户的女子,少之又少。怕是百人中也难找一个。如此看来,倒也不会动摇男尊女卑的伦常根基。
真正能窥破天子用意的臣子,除了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臣,便是如陆迟赵奇陈湛这等天子心腹近臣了。
时隔一月,众官员的锐气早已被天子接连罢免八个官员的举动折腾光了。再者,内阁几位阁老都在府中休息,今日都未上朝。没了领头之人,文臣们一片沉寂。
至于武将们,有廉将军先例在前,对这一律法的接受度倒是比文臣们高得多。
一旦大齐有战事,士兵上战场打仗,没有不死人的。死了丈夫的妇人,若能立女户,带着儿女过活,也胜过扔下儿女改嫁旁人。
宗亲藩王们,在朝堂中分量最轻。汾阳郡王和安王又唯天子马首是瞻,其余郡王藩王也不愿张口开罪天子。
于是,今日朝上,一片和谐。
……
朝会散了之后,陆迟赵奇被宣召伴驾。
到天黑时,两人才出宫。不过,两人没有回各自的府邸,而是一并去了陈家。
陆迟礼貌又客气地递上两瓶药膏,赵奇在一旁笑道:“这是太医院里配置出来的上好药膏,不管什么皮外伤,敷上几日就好。皇上不便亲自出宫,吩咐我们两人来一趟,顺便将药送来。”
陈尚书:“……”
饶是陈尚书脸皮又老又厚,此时也觉隐隐发热,咳嗽一声说道:“有劳皇上惦记,也多谢你们关心犬子了。”
陈尚书也是个妙人。平日里在朝中笑眯眯的,对着晚辈也颇为慈爱,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在家里却是一言不合就动手揍儿子。
陈湛也是惨,每隔一段时日,总要“告病”一回。其实是被亲爹揍了要养伤。这在朝中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这到底是陈家的家事,老子揍儿子也是天经地义。盛鸿身为天子,也不便多说什么。不过,让人前来送伤药。还是第一回。
陈尚书尴尬了片刻。
陆迟是谦谦君子,不喜也不擅长奚落讥讽。
倒是赵奇,是出了名的直言无忌,立刻又笑道:“陈湛若是犬子,陈尚书岂不就是犬父了?哈哈哈哈!”
陈尚书:“……”
这要是我儿子,我一天揍他十回!
陈尚书心里恶狠狠地哼了一声,面上不好流露出来,哈哈笑了一声:“贤侄说话真是风趣,颇有赵阁老风范,哈哈哈哈!”
陆迟只得张口打圆场:“我和赵奇奉天子之命前来,总得亲自看陈御史一眼,方能安心。”
陈尚书略一点头。
一盏茶后,陆迟赵奇到了陈湛的床榻边。
陈湛挨打是常事,这一回打得格外重些。趴在床榻上不得动弹,颇有些凄惨。
陈小宝儿带着弟弟陈二宝陈三宝在床榻边给亲爹伺疾。见了陆迟赵奇,忙上前来行礼。
陆迟温和一笑:“不必多礼,都起身。”
赵奇笑着揶揄:“有三个儿子在身边伺候着,真是令人羡慕。”
陈湛受些皮外伤,精神还不错,闻言咧咧嘴:“你喜欢哪一个,只管带去赵家,给你做女婿。”
陈赵两家是通家之好。小宝儿和卿姐儿年龄相若,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颇有情意。两家虽未明言,都有结亲之意。也因此,陈湛厚着脸皮说笑了一回。
赵奇呸了陈湛一口,若有所指地笑骂道:“不考个进士出来,想娶我的宝贝闺女,门都没有。”
陈湛立刻看向长子:“小宝儿,听到你赵叔的话了吗?以后可得好好用功读书了。不然,日后连媳妇都娶不着。”
陈小宝儿多厚的脸皮,都有些吃不消,红着脸跑了。
第1083章 追随
陈小宝儿难得忸怩害臊,二宝三宝都是淘气包,立刻咧嘴笑着追了上去。口中还嚷着:“大哥大哥,你脸红做什么?”
“大哥定是想做赵叔的女婿了。”
赵奇:“……”
陆迟忍俊不禁,笑着调侃陈湛:“有这么三个活泼讨喜的儿子,你倒是不愁寂寞了。”
陈湛无奈笑道:“别提了。淘气起来都能上天。我定然是前世欠了他们三个债,他们这辈子投胎做我儿子讨债来了。”
可不是么?儿女都是讨债鬼,身为父母,俱有操不完的心。
赵奇和陆迟一起唏嘘了一回。
陈湛稍微挪了挪身子,牵扯到了伤处,顿时疼得龇牙咧嘴直吸凉气。可见这一回陈尚书下手颇重。
赵奇啧啧叹了几声:“你真是你爹的亲儿子吗?我长这么大,我爹从来没动过一根手指。怎么你总是挨揍啊!”
这句话,可算是戳中陈湛的痛处了。
陈湛满面伤心,目中蓄起热泪:“大概这就是爱之深责之切了吧!”
陈湛惯会耍宝,此时被揍得臀背开花疼痛难当,亏得他还有心情自嘲说笑。
陆迟也忍不住笑叹一声:“行了,你被揍成这样,还贫什么嘴。皇上今日让我们来给你送伤药,让你好生休息几日。等伤好了再去伴驾。”
陆迟半个字都不问陈湛为何挨打,只好言宽慰。
赵奇也没多问。
平日话最多的陈湛,此次竟也没说起挨揍的缘故和经过。
三人俱是心照不宣。
……
待陆迟和赵奇走了,陈湛才收敛笑意,长长叹了口气。
秦思荨拿了一瓶伤药进来,轻声道:“这是皇上特意命太医院配置的伤药,我给你敷一些,你的伤也能好得快一些。”
陈湛嗯了一声。
秦思荨轻手轻脚地为夫婿褪去衣衫,露出红痕遍布的后背。陈尚书怒极动手,陈湛此次挨了一顿结结实实的棍子。
秦思荨一边为陈湛上药,一边悄然落泪。
微凉的泪水滴落在陈湛的背上。
陈湛心里颇不是滋味,低声安慰秦思荨:“我爹就是这脾气,挨过这一顿也就好了。”
秦思荨哽咽道:“公爹下手也太重了。修改律法之事,是皇上的主意。事前你也不知情。公爹心中不满,不敢指责皇上,倒将满腔的怒气都撒到你身上来了。”
陈湛愈发无奈:“谁让我是他亲儿子!不揍我揍谁!罢了,习惯就好。”
秦思荨上完药,将被褥盖在陈湛的背上,然后凑过头来:“你是不是还和公爹说了什么,激怒了公爹?”
平日里公爹动手,多是做做样子。这回显然是被气得狠了,才下了重手。
陈湛转头,和秦思荨对视片刻,半晌才低声道:“你别问了。”
秦思荨何等聪慧灵透,已然揣度出了几分。沉默许久后,才轻声说道:“不管你决意要做什么,我们夫妻一心,同进共退。”
陈湛眼角有些发热,伸手握住秦思荨的手:“好。”
……
椒房殿里,帝后相对而坐,小酌浅饮。
谢明曦意态闲适,手中端着精致小巧的酒杯。
盛鸿因律法顺利颁布,心情也颇为愉悦,笑着冲谢明曦举杯:“明曦,我们共饮此杯。”
谢明曦欣然点头,和盛鸿的酒杯轻轻一触,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然后,各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修改律法,令女子可以立女户。此事是一块试金石。”盛鸿挑起浓眉,徐徐笑道:“朝中没有蠢人,不知多少人在暗中揣度我的真正用意。”
谢明曦淡淡一笑,接过话茬:“到底有多少人肯追随你支持你立阿萝为储君,很快便能见分晓了。”
想来,这样的人不会太多。
盛鸿倒是颇有自信:“别人我不敢说,陆迟赵奇陈湛定会全心支持我。”
谢明曦笑着揶揄:“你早将他们三个拐上了贼船,他们已随你到了湖心。便是巨浪滔天,如今也下不得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