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害怕,他懂她。
“我没系领带。”
这次他温柔了,控制着自己,没敢再用全力。
直到听到一声橘猫的喵呜声景一才惊慌起来。
“阳台,阳光的窗……”落地窗还有半扇未关。
他说“看不见”。
“黄豆,有黄豆。”
他抬起头喘着滚烫的呼吸问她:“什么黄豆啊?”
“橘猫,刘奶奶的橘猫叫黄豆,呜呜……”
窗外落进浅淡的光,阳台外的夜空里,这个冬日仍有繁星在闪。
裴州勾起唇:“别管,你看看星星,或者,看我眼里的星……”
他眼中最亮的星,是她。
院子里的橘猫也许是知道主人回来了,许久不见也很想念,一直在院子里跳来跳去,喵呜叫着。直到等了两个小时也没见到女主人,只好跳到墙头摇落几朵花才回隔壁小院。
客厅的灯终于亮起。
裴州站在落地窗前,冬日夜风吹灭身上的火,小城冬季不算冷,此刻的风于他而言很舒服。
“家里人知道我回小城了,今晚我不能陪你,得先回去。”他系着衬衫纽扣。
景一说好。
她蹲下身在推茶几,想把茶几挪回原位。
沙发歪歪扭扭倒在一边,茶几在刚才被他脚掌撑出很远。
“别动。”他恼,大步走过来轻轻松松摆回原处,“以后不许干这些,叫我干就行了。”他又摆正沙发。
景一轻轻点头。
他看见她脸颊仍是白里透粉的模样,垂下睫毛,温柔得乖。
他俯身在她脸颊亲了一下。
“我回去了,早点休息,抱歉,累到你了。”
她总是受不了他在耳边说话,心跳加快,说“我送你”。
“不用送,外头刮风呢。”
景一将裴州送到院门:“你把共享打开吧?”
裴州笑着掏出手机:“开了。”
他叫她回去,走到门口的车上,忽然回头又捧着她脸颊亲了一口。
“真舍不得就这样走了。”他命令似的,“快回去吧,穿得这么单薄。还有,明天早上我来陪你吃早餐,等我啊。”
景一笑起来,明媚的脸上露出两个甜甜的梨涡。
这一晚,他们抱着手机聊天,一直聊到凌晨。
景一:你怎么还不困啊?
裴州:你困了?
景一眼皮打架,打字:困了。
裴州:你想不想抱着我睡?
景一:我想抱着抱枕睡。
裴州:其实我还有个小名的。
景一:好奇,叫什么?
裴州:我小名抱枕。
…
第二天一早,裴州让佣人打包一大份早餐。
他提着早餐到餐厅见到裴老爷子,老人正在喝养生汤,陆时远早上从外面嗨回来,正会儿坐在餐桌上没精打采陪老爷子吃早餐。
裴州道:“爷爷,年终公司忙,我会住到南山别墅,你有事随时叫我。”
“唔,知道了,忙也别忘记身体。”
裴州颔首:“那我去公司了。”
裴老爷子挥挥手。
陆时远愣了几秒钟追出来。
他追到门口才敢说:“舅,你要跟景一同居啊?”
裴州冷冷睨了他一眼。
陆时远道:“就是啊,你穿得这么立正,头发梳得帅爆,不是去见景一是去见谁。”对于相信捧着舅妈就是捧到了人民币的陆时远来说,随时了解舅妈的资讯就能随时卖钱,他也从袁津那里知道了景一拿奖的事,还知道他舅陪他舅妈国外呆了好几天。
他直截了当:“你给点封口费呗。”
“要多少。”不是疑问句,裴州很明白他这个外甥会狮子大开口。
“你以后不常住家,我见不着你,我要多要点。”
裴州坐上车:“忙完打给你。”
“等等。”陆时远扒在车门上,“你告诉舅妈了吗?”
裴州知道他问什么,沉默下来。
“这种事你得跟舅妈早点讲啊,要是被她从别人那知道你有婚约就惨了……诶,我话没说完呢!”
裴州已经开车驶出了大门。
景一肚子早就饿了,在厨房喝了一杯温水,终于听到院子里的扣门声,笑着起身去开门。
墙头垂下的月季被门刮落,裴州站在这层簌簌而下的花帘后。
“我还以为你忘了要给我带早餐呢。”景一从他手上拿过早餐。
两个人坐在院子里吃,景一忽然才发觉:“你怎么不说话?”
“没事。”裴州很快把粥喝完,剥开鸡蛋放到景一的盘子里,“伊伊,我们同居好不好?”
景一怔住。
她好像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同居是不是意味着他随时都能看见她素颜的样子?两个人朝夕相处,知道彼此所有缺点?会不会摩擦出其他矛盾?
“家里老人很严,以后我常常晚归老头子会不高兴,我打算搬去南山别墅住,或者,你肯收留我。”
景一道:“裴州,我很爱你。”她安静了好久,内心也郑重思考了好久,“你为我做了太多事,我也愿意为你做能让你开心的事。同居后也许我们会有很多大小事的摩擦,也许会伤到感情。我也有缺点,我在你眼里会没有那么完美,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这么喜欢这个我……”
裴州笑了声:“我知道啊,我缺点也很多,世界上没有完美的性格,我理解。但是我不会伤到我们之间的感情,因为我懂你,就算是发生什么摩擦也是我退一步,我会给你一切包容。”他握住她的手,“住一起我还能照顾你,我这辈子认定的就是你了,反正,我早晚都是你的人。”
景一笑起来。
两个人四目相对,她点头。
裴州很开心:“那是你跟我去我那,还是我搬进来?”
“你过来吧,我舍不得院里的花。”
裴州当即起身去车上拿出几件衣服。
景一:“你早就算计好了啊?”
“没有,你不收留我我就去我那边。但是我想你心那么善良,不会拒绝我。”他提起几件工作场合要用到的西装凑过来飞快吻了下她唇,然后上楼,“我去挂起来,下班我们一起去买个大衣柜!”
景一咬着桌子上的苹果,好甜啊。
*
今天周五,杂志社不算忙,景一到编辑部全是鲜花和掌声,花是大家送的,很大一束红玫瑰。
同事们都以她为骄傲,倩倩和沈舟更是围着她说以后的结婚钻戒就找她定制了。
下班后赵康明为她举办了一个庆功宴,裴州本来想来,但临时有突发工作。
景一低头在给裴州回复消息:衣柜不着急啊,明天周六可以再去买,你先忙吧。
裴州回:好,你先吃饭,不能喝酒,忙完我来接你。
裴州的工作没占用太多时间,他很快就处理完了,看了眼时间才晚上七点多。去找景一还来得及,但他直接开车回了裴家大院。
赵姨瞧见他问:“裴州回来了,不是说现在住在南山那边吗?”
“回来拿点东西,爷爷呢?”
“客厅呢,他找到消息了!”
赵姨说裴老爷子在接待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老头说以前见过他家的恩人。
裴州眸色一沉,扯开领结疾步走去客厅。
被接见的老头穿着灰蓝色棉衣,很质朴也拘谨。
裴老爷子瞧见裴州很惊喜:“裴州,你快过来。这位老人家说以前在人家手上买过药材!”他催促裴州帮着问。
裴州喉咙发紧,看着老人片刻,问:“真的是那个老人?”
老头点头:“裴老爷子找的是二十多年前在黎平卖药材的夫妻,错不了,但是我就只在他手里买过药,我也不认识人家。”
裴州问:“他有孙女么?”
老人尴尬地笑了下:“裴英雄,这个我不清楚啊,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晓得。”
佣人将老人送走后,裴老爷子喊裴州务必要把心思放在这件事上。裴老爷子道:“公司的事也不要管了,全力去做这件事。”
裴州沉默半晌:“爷爷,你怎么没有问过我有没有喜欢的人?”
裴老爷子顿住。
“你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但是我不想再找这户人家了,我觉得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个人。”
“胡说——”裴老爷子严肃道,“不管人家生儿生女,我们都要找到人家再说。”
“那如果他们生了女儿,不说长相不说其他,单说品行呢?要是她拜金心眼坏,要是她品行恶劣……”
“不管怎么样,你都要找到再说。我裴家从来都是一诺千金,你是裴家的男儿就得听从老祖宗的祖训。”
“这不是祖训,老祖宗不会要我三十岁前不谈恋爱,守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未婚妻等她二十七年!”这是一向孝顺的裴州第一次严正地反驳他的至亲。
他从没告诉过景一的是他有一个娃娃亲。
可笑的是整个裴家都不知道这个娃娃亲女孩到底有没有在这个世上存在。
二十七年前,他父母一直想要给裴家生一个儿子,所以到四十二岁才怀上裴州。裴家当时还在A市定居,他母亲在黎平娘家发现怀孕,因为高龄和流产风险只能24小时静卧保胎。那时黎平市区内流感严重,他母亲便留在现在的裴家大院里,二十多年前的这里还只是成片古旧城楼的偏僻郊区,医疗并不发达,镇子上那家抗战时期留存下来的医院没比市医院差多少。
高龄产妇承担了一切孕育风险,在他母亲突然分娩的当日大出血难产,镇区医院AB型血远远不够用,但医院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血管爆裂急需同样的血型。妇女比裴州母亲入院早,但听闻后主动放弃了血液供给,她以为自己可以挨过去的。
二十多年前的这座小城太偏僻太落后,全城的AB型血都输送到了镇区医院,裴老爷子和裴州父亲从A市赶来,在电话里急迫地告诉医生他们乘坐的救护车会把血液送过来,请务必保证两位病人的生命安全。裴老爷子亲自给那位中年妇女的丈夫打电话,在电话里说了无数遍感谢,他承诺一定会带着血及时救命。
时间走得快些还是生命走得快些?
那个中年妇女生命走得快些,因为心脏供血不足抢救无效死亡。没能等到十分后送来的血液。
裴州妈妈当时活下来了,顺利生下了他。
裴家一家望着妇女的丈夫恸哭,愧疚痛心,却无力改变。
裴老爷子自责这短短的十分钟,他愿意拿出巨额钱财来补偿,但中年男人说不要补偿。
为什么妇女愿意救这个素不相识的失血产妇?丈夫说,因为他们的儿子儿媳妇一直怀不上孩子,他妻子太善良,理解这份心情,并且她以为会有血液送过来,她会得救。
裴老爷子承诺会带这个丈夫的儿子儿媳妇去最好的医院检查身体,治疗不育,也承诺把裴州这个婴儿当成他家的一份子。等他家生女儿就娶他孙女,等他家生了儿子就认作亲弟弟。国内谁都知道裴氏家族,这是普通人家一辈子都攀不上的富贵,当家人既然敢承诺就一定会做到。可这个丈夫什么都没问,不知道裴家家底,也什么都没要,安安静静带走妻子火化,最后消失。
裴老爷子不知道他会走得这么快,帮裴州妈妈办理完转院,第二天回来想找人。
可第二天山洪冲垮了整座医院,吞噬了上百条医生和病患的生命。这是黎平1991年大北口山洪事件。
那时候没有电子云端信息录入,裴老爷子来不及问这个人的姓名,甚至再也找不到一个知道这个病人姓名的医生。
后来,裴州妈妈还是在一周后大出血死亡了。
裴老爷子唯一记得最深刻的话,是那位丈夫说“如果这里医疗条件好一点多好”,还有医生说“如果北山不挡住316省道,偏僻的大北口能修一座加油站,救护车不绕到梧桐东路加油,当天没有下暴雨,积水的泥泞路如果是水泥路,车子早开来十分钟多好”。
所以裴老爷子带着整个裴氏产业回来了。
他改变医疗教育,推平北山,修成楼房,捐建公路……
所以裴家成了小城当地的菩萨,裴老爷子被人称呼是城主,到现在,老一辈还会喊裴州这个当家人是城主,会在春节去裴氏祠堂上香祭拜。
裴老爷子找了这位丈夫很多年,直到找了22年时才松口让裴州找到三十岁,如果三十岁还是找不到这个人再准许他自己做主婚姻。
裴州从来没有忘记这份恩,可为什么偏偏要拿他的婚姻来还恩?
他从来都认为世界上没有这个人,所以在裴老爷子要求他三十岁前不许谈恋爱时他才会答应,因为他觉得反正他这几年对女人没兴趣,反正等等这个不存在的人也是安慰了老爷子的心。
直到遇见景一。
客厅的争吵声将赵姨和陆时远引来,陆时远在劝,赵姨背过身悄悄给裴钰打电话。
“太爷,其实我也觉得世界上根本没有……”
“闭嘴。”裴老爷子抓起沙发旁边的拐杖睨着裴州,他很少用这样严厉的眼神,也很少杵拐杖,因为这支拐杖是裴家祖先留下来打人用的。
“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了?”
裴州毫不示弱跟裴老爷子对视,他没有蠢到说是,哪怕很想承认,但他知道裴老爷子的厉害。
他说:“不管我在外面有没有女人我都不想被这段恩情操控我的婚姻。”
“没有人家把血让给你妈,这个世上就不会有你了。裴州,你爸爸走得也早,你小时候叛逆我会认为是你情有可原的,可你现在叛逆就是不孝,就是背信弃义。”裴老爷子手上的拐杖狠狠敲打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