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这些日子没被亏待。
崔阮浩正从库房里回来,蹭了一身的灰,捏着兰花指笑道:“雪球儿出来了……”
猫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眯了眼看去,这一看,便忙不迭挣脱了江璃的怀抱,跳下来,一缕风似的奔到崔阮浩跟前,“喵喵”的缩起后腿,开始撒娇。
崔阮浩弯身将它抱起。
江璃诧异:“雪球儿?”
“奴才这几日喂着这只猫,觉得没个名叫起来不方便,就给它起了一个。”
江璃看了看这前些日子还颇为依赖他、很黏他的雪球儿如今缩在崔阮浩的怀里,连正眼都不看他了,只留给他一个圆润的后脑勺,突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内侍正在此时将跑马车擦拭干净,送了进来,江璃便让装箱,暂且将猫抛到脑后,往昭阳殿去了。
他去时,宁娆正抱着一本《云梁遗志》看,正看到江邵谊率军围攻云梁,逼得云梁国主孟浮笙在淮山悬枝自缢……江璃领着人浩浩荡荡地进来了。
吓得她险些将书扔出去。
她拘谨地站起来,默不作声地将书往绣榻里侧推了推,见江璃满脸含笑着道:“阿娆,我给你找了个新奇东西,你看,这马会自己走。”
内侍将跑马车抬起来,放下,退了出去。
这是用橡木雕的单驾马车,雕工精细到连马的鬃毛都能看得清楚,全身涂了一层棕漆,油光透亮。
江璃献宝似得拉宁娆过来看,看了半天,发现一个问题……
不走!
江璃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
他不会玩,不清楚跑马车的机括构造,不知道怎么样能让马车走……
直接让人从库房里拿出来就送过来了,来之前甚至没碰一下。
空中瞬时弥漫着尴尬的静谧。
一边的宁娆显然被他刚才一通渲染激起了兴趣,眼巴巴地看着他。
额头溢出一层薄薄的汗渍,就算前些日子韶关情势如此危急,也不曾让他这般紧张。
“陛下……”
崔阮浩将怀中的雪球儿放下,悄没声地上前,做了个请的姿势。
江璃后退,将跑马车跟前的位置让出来。
崔阮浩挽起袖子,摁了马腹上一个凸模钮,马蹄子相继踏起,带着车辘辘走了起来。
宁娆惊呆了,目光随着马车转了半圈,熠熠闪亮。
“这样就停了。”崔阮浩又拍了下马背,马果然停了。
“它还能蹦呢。”崔阮浩转到马嘴下的一个机关,马果然四脚离地蹦起来。
宁娆紧随着马和崔阮浩蹦蹦跳跳,不住地鼓掌:“大黄门好厉害!”
专程来献殷勤的皇帝陛下彻底被晾到了一边……
江璃恨恨地想,崔阮浩这老东西越来越有心眼了,准是刚刚去库房偷着学了,怎也不提醒他一声!
他扭头见被崔阮浩扔下的雪球儿独自趴在桌上,寻求安慰似得伸手要抱,谁知雪球儿瞪圆了琉璃珠儿似的眼,肉垫掌抗拒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身形敏捷地从桌子上跳下来,跑了……
江璃:……
第25章 ...
江璃近来很是郁闷。
韶关的战事平歇,各种祭祀告一段落,他稍稍闲了下来,颇有种孤家寡人的感觉。
雪球儿很不待见他。但凡是他喂的鱼,哪怕是精鲙细烹,它都要舔着张柿饼脸满含怀疑地看他,实在饿极了,雪球儿姑奶奶才会勉强伸出爪子扒拉一点鱼肉吃。
宁娆也不待见他。天天捧着一堆云梁古籍研究来研究去,还以为他不知道,还故意躲着他看。
这种灰暗的日子里,唯一的乐趣就是每天下午欺负一下江偃。
为了帮江偃戒掉寒食散,江璃强令他每天申时到宣室殿应卯,太医等在这里,给他把脉。
江璃总免不了要数落他几句。
“老大的人了,一点定力都没有,学了一身纨绔习性,什么都敢碰。”
“好歹也是先帝之子,一点上进心都没有,整天就会庸庸碌碌。”
每当此,江偃就要翻白眼,心说:我有上进心,我想当皇帝,你他妈倒是给我腾地方啊。
几天下来,江偃一进宫就垂头丧气,满脸晦暗。
有次在御苑让英儒碰见了,短腿短胳膊的小孩儿很是心疼,追着他直道:“寒食散很贵吗?小叔叔是不是吃不起了?英儒这里还有积蓄,我买给你。”
后来英儒知道了寒食散是什么。
他遇见江偃总要故作深沉地拍拍江偃的手,当然,他想拍江偃的肩膀,可腿太短,够不着……语重心长地说:“小叔叔,你要好好的,重新做人,英儒永远不会放弃你的。”
江偃:……
真不愧是他皇兄的儿子。
如此折腾了几天,因秋试大考临近,朝政忙了起来,江璃又计划要在六月去一趟沛县陶公村,将许多琐事推进,愈加分身乏术。
也就暂且放过江偃了。
这一日,用过午膳,在宣室殿西暖阁召见了陈宣若和宁辉。
凤阁已拟定陈宣若为今年大考的主考官,宁辉为副主考,而考题则是江璃亲自定,他拟了四部考题,交由陈宣若和宁辉。
这两人自然是一番恭维。
江璃只道:“大考之年,会有大批仕子涌入长安,京兆府和城防军得加强巡逻,坊市开立关闭尤为注意,还有……新的大理寺卿可有人选?”
陈宣若回道:“少卿杜重苑才德兼备,堪当此任。只是他年方弱冠,过于年轻,恐怕不能服众。可近来也没有合适的人选,不如让他暂代大理寺卿,等有所作为再正式擢升。”
陈宣若之所以要提拔杜重苑,是因为他是寒门子弟出身,跟‘南派’没有瓜葛。江璃一早看过杜重苑的籍录,自然也是满意的。
当今之际,打压‘南派’才是江璃心中所想,只要能平衡局面,提拔寒门子弟总是裨益良多。
君臣一番商讨,将重要的事情都定了下来。
内侍上过了一轮茶,三人正要歇息片刻,从壁橱柜里钻出一只雪白的团绒,脸大如饼,鬼鬼祟祟地往殿门踱。
江璃弯身把雪球儿抱起来,这位姑奶奶最近觉得这西暖阁的壁橱很舒服,适合用来睡午觉,总是准点溜进来。
雪球儿躺在江璃怀里,一脸的抗拒。
江璃低头看看猫,抬头看看他的岳丈,眼睛一亮,试探着问:“这猫儿甚不好养,总不与朕亲近,岳父可有良方?”
宁辉一听江璃叫他“岳父”,不叫“宁卿”,知陛下是想唠一唠家常,便放松了姿态,随意道:“猫儿嘛,记吃不记打,多喂它几次,就好了。”
江璃苦恼道:“喂过了,可它总是老样子。”
宁辉道:“不能让别人喂,只能陛下喂,若是另有旁人偷偷喂它,那么陛下喂的就没那么金贵了。”
江璃听完,阴嗖嗖地剜了一眼身后的崔阮浩。
他抚着雪球儿柔软的皮毛,转了转眼珠,又问:“若是这猫儿总是躲在寝殿里,不愿出门,话也变得比从前少了,那是因为什么?”
一旁的陈宣若刚喝了一口茶,险些被茶水呛到,捋了捋胸口,惊魂未定:话?猫还会说话?
宁辉倒是比他镇定,只在一瞬闪过诧异,略一思忖,道:“那必是有烦心事了,不能直接问,问的太直接她不会说。”
陈宣若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宁辉,再看看一脸平静的江璃……是他疯了还是这两人疯了?
江璃叹道:“知道,所以一直不敢问,可这么样也不是个事啊,总蔫蔫的,也不爱搭理人。朕若靠得她近了,缠得紧了,她还恼,又要咬人又要打人的。”
陈宣若觉得自己有必要融入谈话,因此一听“打人”,立马道:“放肆,这猫不过是个畜生,竟敢冒犯圣驾,非得打它给它长些记性不可。”
说完,殿中一下安静了。
宁辉翻了个白眼:“我说陈相,你年纪轻轻怎得这般暴力,得亏你没娶妻,不然谁嫁了你那不得倒了大霉。”
陈宣若:……
不是说猫吗怎么又扯到娶妻上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可这一遭倒好像让宁辉坐卧难安了,他紧张道:“可能这个年纪是很讨人嫌,陛下若心烦,可以让臣领走,臣管教几天,管教好了再给陛下送回来。就是不能打,从小娇生惯养的,一打就打坏了。”
江璃轻咳一声,微倾了身子冲宁辉道:“不打,放心,不打。”
陈宣若觉得自己要疯!
好端端的,这翁婿两说中邪就中邪……
宁辉听江璃这样说,放了心,认真思索道:“看上去没心没肺,其实心事挺重的。一下子出了这么些事,可能会有些煎熬。若是能带出去散散心,玩一玩,大概能好一些。”
陈宣若:……
这养的是猫吗?养的是猫妖吧!
他看向江璃怀里已经认命、开始昏昏欲睡的雪球儿,见猫大姐眯缝着琉璃珠眼儿,抻了脖子懒洋洋地睨他一眼,颇有些鄙视的意味。
陈宣若开始怀疑了,莫不是真成精了?
江璃长舒了口气,忙道:“正巧朕过几日要去沛县,带上她,离开这规矩森严的宫闱,肯定会好。”
“好了,你们先退下吧,朕要去看看皇后。”
宁辉和陈宣若起身鞠礼,临行时,宁辉想起来,又凑回来,低声道:“她爱吃甜食,这个时候最是贪吃,给她喂点糕饼,可能情绪会好一些……”
陈宣若已听不下去了,头也不回地曳着袖子走了。
宁辉却是依依不舍,恨不得抓着江璃的衣袖,啰嗦到天明。好容易下定决心要走,又退回:“我知道的也不是很详细,等我回去问问夫人,明日再来向陛下禀报。”
……
江璃得了指点,特意让御膳房备了糯米糍,是樱花和豆沙两种馅料,最甜爽怡人。
信心满满地去找宁娆,到了昭阳殿,却听说宁娆去鸿学馆看英儒去了。
他一时欣喜,宁娆自失忆后就不曾关心过英儒的学业,如今能主动去关心,已是往外迈了一大步了。
忙上了舆辇,往鸿学馆去了。
这时节大片樱花缀于枝头,远远望去如碎玉红雾,绚烂而灿烈。
他远远看见宁娆抱着英儒在樱花树旁,跳下舆辇快步过去,走得近时,却发觉不止有他们两个。
英儒眼尖,一眼瞧见江璃,甜甜笑道:“父皇,父皇,你快过来。今天是什么日子,母后来看我,小叔叔来看我,现在连父皇也来了。”
宁娆一怔,忙回头,果然看见江璃穿花拂柳而来。
他的脸上映着枝桠疏影,嘴角噙着一抹极勉强的笑。
江偃走上前来,端袖,躬身,揖礼。
躬身时,从袖中滑出来一个物件。
略一晃,闪着金灿灿的光,‘砰’一声掉在花泥上。
江璃低头,那金蛇镯上流转的明光刺的他眼疼,连那仅存的一抹淡笑也挂不住,迅速的冷下去。
第26章 ...
江偃心中一慌,下意识要弯身去捡,弯到一半,触到江璃寒冽的眼神,僵住了。
他这位兄长,对他或是严厉,或是温和,都是含了些许关怀无奈在里面的。即便是当初自己的生母害他流徙千里,他初初回京见到江偃时也不过一句轻描淡写的“偃弟”,从没有一刻是像现在这样,眸光冷如玄冰,一点温度都没有。
“楚王,这镯子怎么会在你这里?”宁娆抱着英儒,问。
江偃看向她,明绮的容颜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但望进眼底,却是一片温默沉静。
她在提醒他。
她一直没有说话,但却看出了江璃的不豫和他的慌乱,所以出言提醒他向江璃解释。
不管是失忆前的宁娆,还是失忆后的宁娆,都那么会看江璃的脸色。
江偃强迫自己凝敛心神,摒弃遐思,冲着江璃道:“这是我从祈康殿的后院水渠里捡回来的。”
他顿了顿,低垂了眼睫:“皇嫂大约是怕太后看见了不高兴,所以偷偷地到后院扔了。可这到底是云梁之物,是我母族的念想,我就把它捡回来了。”
江璃的视线从江偃的脸上移到宁娆,见她看着自己,仿佛想要说什么,可是一张嘴却犹疑了,默默地咬住下唇,将怀中英儒箍得更紧。
他默了默,缓缓道:“既然阿娆不要了,既然又被你给捡到了,那就是你的,把它收好吧。”
说完,转身就要走。
“景桓……”
宁娆叫住了他。
她上前一步,凝着他手里的黑漆檀木食盒,问:“这是什么?”
江璃一怔,将食盒抬起来,想要递给宁娆,可发觉她双手环着英儒,腾不出来,只有提在半空里,勉强溢出一丝笑:“这是我让御膳房做的糯米糍,我……”他还想再和宁娆多说一些话,可看看江偃和英儒,千言万语终究化作唇角一丝无奈:“我让人给你送回昭阳殿。”
“你送我回去。”宁娆望着他的眼睛说,没有询问,没有恳求,就是平白直叙的五个字。
说完,她将英儒放下,轻声道:“你回去好好读书,母亲明天再来看你。”
英儒乖巧地点头,踮起脚尖搂过宁娆的脖子,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母后,你要好好休息,好好吃药。”
小小的人儿,拖着袍袖一步一踮地顺着碎石路往书舍去了。
江璃和宁娆一起回了昭阳殿。
这一路两人无言,等进了殿门,摒退众人,宁娆到榻上坐好,抱着膝盖,仰头望江璃:“我知道,你不高兴了。”
“那镯子我就是扔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着这么个东西,只是觉得会让你和母后不高兴,就把它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