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江璃却长久的沉默了。
好半天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宁娆不禁仰头看去,见他神情恍惚,目光好像全被打散了,虚泛缥缈,仿佛陷入沉思。
许久,他才说:“阿娆,或许是天意如此,想让一切重新来过。”他一顿,清浅笑道:“你相信吗?曾经的你跟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宁娆嘟嘴,相信,她当然相信,像她这么没出息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有什么稀奇?宁娆啊宁娆,你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她一边嫌弃自己,一边却又觉得江璃的怀抱真温暖……他抱自己抱的这么紧,这么稳,好像不管什么样的狂风骤雨都不会让他松手……
江璃就这么抱着她,思绪顺着旧日年月的轨迹飘了出去。
有一段时间,宁娆就是这般焦虑不安,甚至有些患得患失。
大约是在她刚刚怀了英儒,朝政最为动荡的时候。
那时他刚刚登基,滟妃留下的爪牙未清,欺他根基不稳兴了许多风浪是非出来。他以铁血手腕镇压,连杀了十余名三品以上的大员,抄家灭族,甚是血腥。
他夙兴夜寐,陷于纷乱的政事,便有些顾不上宁娆,宁娆倍感孤单,便回家住了几天。
凤驾出行本是要清肃街衢的,禁军和城防军严加看管,闲杂人等靠近不得。
可偏偏那一日,同住东盛巷的郭祭酒纳妾。
这妾室是从东市花了一百两银子买回来的,是被抄家的禁军副统领的夫人,据说还是当年滟妃为了笼络副统领而特意赐给他的云梁美人。
众所周知,云梁出美女,特别是当年滟妃身边环绕了许多妙龄女子,专用于填充朝中官宦勋贵的后院。
她们各个倾城绝色,魅人心魄。
亦是忠贞不二,刚烈的。
这妾室便是其中之一。
她趁郭祭酒不备,拿房中玉枕砸晕了他,换了侍女的衣裳偷逃了出来,但却因为不熟悉路,横冲直撞,正撞上了隔壁宁府出来的宁娆。
她换了居家素纱,摒退了冗繁的仪仗禁军,要和自己的母亲去清泉寺上香。
那个云梁女子披头散发地撞过来。
宁夫人一愣,忙伸臂护住宁娆,大声喊人。
那女子跌跌撞撞,还赤着脚,如撞进猎网孤立无援的小麋鹿,却在仓惶的一环视,选定了宁娆,远远地冲着她奔过来,哀声求救。
却连宁娆的衣角都没摸着。
禁军将她截住拘起来,郭祭酒家的护卫也恰恰赶到。
那女子眼见前后夹击,知道自己跑不了了,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禁军的挟制,飞快地向宁娆跑过来。
宁娆下意识捂住肚子,忘了她近身有禁军护防。
利刃出鞘,禁军一剑劈在云梁女子的身上,她轰然倒地,却仍不死心地往宁娆脚边爬。鲜血蜿蜒铺展于她爬过的地面,被拖出了扭曲的形状。
禁军还想再刺第二剑,被回过神来的宁娆喝止住了。
云梁女子艰难痛苦地爬过来,抓住她的衣角,撑着一口气哀戚道:“我的孩子……”
宁娆凝着她的脸,额间一朵银蓝的迷迭花,为她妖艳的容颜更添了几分魅惑。如受了蛊惑,宁娆不自觉地弯身,握住她的手,轻声问:“你说什么?”
“孩子……我的孩子被关进了刑部,要被发卖,沦为奴仆,求你……救救他。”
周围一片寂静,禁军也好,祭酒家的护卫也好,没有一个敢上前打断宁娆。
她放柔缓了声音:“你撑一撑,我找郎中来救你。”
说完,要站起喊人。
那女子手上用力,拉住了她。
“不用了,身为一个云梁女子,在这偌大的长安已经没有活路了,我的族人不是被杀就是沦为贱奴,日日遭受虐待生不如死。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可是……我的孩子不一样,他的身上有一半魏人血,他不是云梁人,求你救救他吧。”
禁军听不下去,上前抱拳道:“娘娘,此女冲撞凤驾,胡言乱语,罪加一等,还是让臣把她送到刑部去吧。”
不及宁娆说话,那女子惨然一笑,撑起重伤的身体,艰难地给宁娆磕了一个头,而后眼中划过一道决绝,狠狠地咬断了自己的舌。
鲜血自嘴间喷涌而出,宁娆的脸一瞬惨白,向后跌倒,肚子传来剧烈的痛楚,她无力地抚住,眼前光影摇曳飞舞,慢慢变得模糊,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躺在昭阳殿的床榻上。
江璃坐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满脸焦色:“阿娆,你醒了,可有不适吗?”
她一怔,忙去摸肚子,江璃摁下她的胳膊,柔声道:“别怕,孩子没事,你只是受了惊,动了胎气。”
她的脑子有一霎的空白,旋即回忆起昏迷前的情状。
她忙坐起来,问:“那个女子怎么样了?”
江璃将视线移开,又移回来,要把宁娆摁回榻上:“你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宁娆抓住他的手,小心地道:“她死了,是不是?”
江璃沉默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死?就算是给别人当妾,也是一条活路啊,能好好活着,就能再见到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要死?”
江璃的脸上浮掠过怜悯之色,只是极淡抹,很快便消失不见。
他缓缓道:“可能……是不能好好活吧。”
宁娆问他为什么。
“你看到了她额上的迷迭花了吧。那是云梁传统,凡是女子出生时就要在额间刺花,不同地位的女子对应的花种也不同,但是在刺后,会用一种特殊的药水将其掩盖,平常是看不见。若想看见,除非……”
宁娆抓着他的手,颤音问:“除非什么?”
“除非将整个人浸在煮沸滚烫的热水里。”
宁娆身体一震,颤颤地松开手。
“云梁女子有此特殊,才被长安勋贵所追捧,凡重金购买云梁女子,十有八九是为了欣赏额间花……”后面的话,江璃不忍再说下去。
宁娆歪头看向地,脸上全无血色,惨淡如纸。过了好半天,她想起什么,冲江璃道:“那个女人说她有个孩子被关在刑部,能不能……能不能……”
江璃点头:“我会派人找出来。”
她舒了一口气,由仓惶不安渐渐沉定下来。
江璃顺势将她摁回榻上,让她好好休息。
她仰躺着看江璃,极小心地问:“景桓,你是不是恨云梁人?”
江璃不语,只是低着头,极仔细地给她掖被角。
宁娆睁着眼,等了许久没有等到他的回话,便不再追问,慢慢地闭上了眼。
从那日起,她就经常做噩梦。
有时在睡梦中痛哭,江璃惊醒后把她摇醒,她醒来扑进他的怀里还要接着哭,怎么哄都哄不好。
她的性情转变,大约就是从那时开始。
江璃从回忆中走出,箍住宁娆的手下意识加紧力道,却听她叫了一声,将他推开,抚着自己的胳膊抱怨:“你要勒死我啊……”
江璃回过神,忙道:“阿娆,对不起,我刚才……有些失神了。”
宁娆揉着胳膊,闷闷道:“不就是让你教我看账本嘛,用得着这样为难吗?”
江璃凝神看了她一阵,蓦然笑了,声音温暖如笙:“你先不必学这些,过去已经够累了,好容易忘了就忘了吧。再说了,我若是因为你会看账本,会料理琐事,会照顾我才喜欢你,那我成什么人了?”
第28章 ...
宁娆抿了抿唇,眼中闪过狡黠的光,扑进他怀里,环住他的腰,细声道:“那你带我去陶公村?”
江璃点头。
宁娆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胸前画圈,话音幽转:“那不带南莹婉?”
江璃一愣,不禁莞尔,纵容地搂住她,笑说:“不带她。”
宁娆得了满意的答复,展开笑靥,腻在江璃的怀里,温甜道:“景桓,你真好。”
……
江璃的设想甚是美好,眼下正是初夏时节,花开至荼蘼,越往南走,越是霁雨淅沥,山雾扶疏,景致美不胜收。
他和宁娆结伴同游,双影相携,岂不美哉。
可往往,设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要解决一个南莹婉已是挖空心思、费尽周折了,偏又冒出来个拖油瓶。
因逢大考,凤阁事忙,陈宣若接连几日在凤阁秉笔,连家都来不及回,好不容易将考生的典册名录整理妥当,他顶着一双熬红了的眼,到宣室殿来告假。
“陛下,臣得回家一趟,吟初自南郡回来了,母亲让臣回家吃顿团圆饭。”
江璃正埋首往奏疏上点朱笔,闻言,放下笔抬头:“吟初……她在南郡一晃也五年了,你们兄妹多年未见,快些回去吧。”
陈宣若躬身揖礼,正反身要退出去,江璃叫住了他。
御阶上飘来的声音若崇山之外的云雾,缥缈清越,却又含着一丝隐晦的锋意。
“景怡也在京中,母后正要操心替他选妃,可巧吟初这个时候就回来了,你这个做兄长的,也该替自己妹妹操些心,可别不闻不问,只知公务政事。”
陈宣若不由得一凛。
他忙回过身来,鞠礼道:“婚姻大事,向来父母之命。就算吟初糊涂,父母那一关总是过不了的……”默了默,他斟酌着又添了一句:“陛下放心。”
江璃脸上含着清雅笑意,缓缓地点了点头。
陈宣若走出宣室殿,仰头看了一眼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愣愣地出了会神,不由得,轻微地叹了口气。
吟初对楚王一片痴心,本是门当户对、珠联璧合的一对,可如今偏偏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陛下要清扫滟妃余孽,要制衡‘南派’势力,就不会任由这两派有丝毫的勾连牵扯。谁让他们陈家是‘南派’股肱,而楚王是滟妃的儿子。
就算太后和陛下对楚王多加疼爱照拂,但也绝没有大度到让他娶一个权势滔天的宗室之女。
而他的父母亦是审时度势、精明至极的人,楚王他们是万万不愿意沾的。
双方都有默契,各自心照不宣,可……就是苦了吟初。
他心中为妹妹伤慨,沐在殿前净澈的阳光里,一时失了神,没注意有人走近。
内侍上来低声提醒,他才看见,宁娆被一群内侍宫人围簇着,提着祎衣裙纱,拾阶而上,离他越来越近。
陈宣若忙收敛了神情,冲她鞠礼。
宁娆随意地让他平身,迈上台阶,随口问:“你在宣室殿前发什么呆?”
她不过是问一问,没等陈宣若回答,便要越过他进宣室殿,谁知陈宣若略忖了忖,叫住了她。
“阿……娘娘,你还记得吟初吗?”
陈宣若觑着宁娆的脸色,试探着问。
宁娆歪头,疑惑地看向他。
陈宣若了然,将视线垂落下来,喟然道:“连这个都忘了……当年先帝为陛下择选太子妃的时候,除了你和南莹婉,吟初也是其中一个。甚至吟初是你们当中呼声最高的。”
宁娆抿了抿唇,看来当年江璃还挺抢手……
陈宣若看着她别扭毫无遮掩的神情,不禁笑了:“吟初对陛下无意,是自己退出择选之列,只是因为……”他在心里犹豫辗转,想到妹妹这些年的孤寂自苦,下了狠心,豁出去:“只是因为她倾心于楚王,对他一片痴意。”
宁娆蓦得睁大了眼。
“我与你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心疼自己的妹妹,吟初自小是个念死理的,认定了楚王,便要一门心思不撞南墙不回头。她今年都十九了,京中宗室勋贵之女哪有这个年纪还不出阁的。前些年上门求聘的世家子弟也不少,可她偏偏执拗,离家躲去了南郡老家,父母再逼,她就以死相挟。女子韶华短暂,若是再耽误下去,这一生岂不是都要毁了?”
宁娆当真没有想到,原来还有这样一个身份尊贵的宗女如此痴心地恋慕着江偃。那……他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陈宣若叹道:“陛下随待楚王宽和,但仍对他多有忌惮,而我们陈家在京中势力颇深,若是吟初嫁了楚王,便是两姓联姻,其中可考量的事又多了……众人知君意,无人敢在陛下面前提,能不能劳烦娘娘,若是时宜,劝一劝陛下,臣先替舍妹谢过娘娘了。”
宁娆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又觉有些为难,默然站着,不知该如何回应。
见她这反应,陈宣若和缓了颜色道:“娘娘若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也不必强求。臣也只是想再试一试,替自己的妹妹再搏一搏。”
宁娆松了口气,忙点头。
两人又无关痛痒的寒暄了两句,陈宣若便出宫回家,宁娆进了宣室殿。
绿鲵铜炉里焚着龙涎香,烟雾疏淡,丝丝缕缕地飘散而出,将御阶上江璃的面容遮掩的愈加模糊。
他起身,拉着宁娆的手将她送到御座坐下,柔声问:“我见刚才你在外面和冬卿说了半天的话,你们都说什么了?”
宁娆道:“他说他妹妹回来了,还说他妹妹当年跟我和南莹婉一起选过太子妃,问我记不记得……”
她忖度了一番,觉得自己失去了记忆,对过往一无所知,还没弄清楚情况之前还是不要在江璃面前贸然提江偃和陈吟初的事了。
刨去她和江偃那至今疑雾重重的过完之外,连陈宣若都说了,此事牵扯朝政,还是……慎重些吧。
江璃嘴角噙上一抹笑,低头看她:“那你还记得吗?”
宁娆慢慢地摇头。
一时缄默,江璃紧凝着宁娆的脸,神情专注,又暗含期待,仿佛在等着她问他什么。
可她一点要问什么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没心没肺地伸手去拿瓷碟里的榛果,吃得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