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缨蔫了,抬起第四杯茶,坐观下面吵架。
清歌楼多文人雅士, 拨弄丝竹管弦自命清高者以楼、梅、花两家为代表, 自命清高, 嘴边都是“弹指之间可令他灰飞烟灭”这等盲目自信的大话。
有家族渊源深不可测的,以阮、聂、樊为代表,老成持重, 谨小慎微,持着“对方随便派出一家来就可灭我诸家”这等灰心丧气的反对意见。
唯有偃师师一个人, 独成一派, 专门浇冷水。一会儿奚落激进的,一会儿嘲笑谨慎的,两边都得罪了个遍。
她却也浑不在意, 仿佛只是因为坐着无聊,随意开口调笑。
大多时候,反倒将目光落在苏缨身上。
苏缨先是作统领的场面功夫,每个人说话的时候,她就笑一笑点点头。应和两句“是啊,说得对,你怎么看,正是如此”之类的场面话。
后来也笑的乏了,面上渐渐开始没有表情。
没有统领的应和,场面毫无变化,甚至讨论得越发热烈了。
苏缨呆若木鸡,万般无聊下,不经意又将目光移到了偃师师面上,看到她艳丽无双的脸庞,又似烫了一下般的,收回了视线。
这时才察觉屋中烛火已明,廊下燃气一排热烈的火把,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
苏缨腹中空空,再也坐不住,抛下一句:“诸位先议,我去去就来。”飘然而去。
无人注意到他们的统领不在了,除了偃师师。
偃师师身型如鬼魅,脚尖点地轻若踩棉。
一会儿闪身柱后,一会儿又移到走廊外。
凤鸣堂外是很长的一段回廊,风灯飘摇,苏缨华美的裙角在一晃一晃的灯火下,光晕流转。
在一个转角处,她忽然止住脚步,侧过脸来。
眉毛微扬,语气气恼:“你跟着我做什么?”
偃师师从阴影中走出来,笑吟吟道;“不为什么,就瞧瞧你。”
苏缨索性回转过身,与她正面相对。
四下无人,她也不再遮掩情绪,冷冷道:“让别人火冒三丈,有甚么好笑的?”
“统领昨天第一次见我,为什么那样生气呢?”
“……”昨日这偃师师与燕无恤靠在一起,故意挑衅的动作做得这样明显,竟还有颜面问出口…
苏缨道:“偃家主,我直白对你说,我不喜欢你,更不喜欢与你来往的那些反复无常、背信弃义、朝三暮四、朝秦暮楚的人。”她语调有些发颤,然而中气十足,骂的一气呵成:“现在可以请你离我远一些了么?”
偃师师面上兴味十足,笑靥盈盈:“哦?是哪些人啊?”
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羞人!简直是无耻!
苏缨感到激怒之下,黄金臂环叮叮作响,骤然倒退了好几步路。
面色发白的转过身,正欲离去。偃师师道:“你在说,燕无恤?”
苏缨身形乍止,再看向她的目光冷若冰霜:“偃家主,你适可而止。”
偃师师笑道:“燕无恤挝杀朝中一品大员,斩灭抚顺司百人骑,又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救了顶罪的幽州刺史白恒,你倾慕于这样的英雄好汉,并没有什么好丢人的。”
苏缨反口就驳:“我哪里倾慕他?”忽而一怔:“白恒是谁?”
“白恒就是为他杀死百人骑顶罪的人,朝廷天罗地网,他竟敢独自来投,还真把人救走了,想是仗着青阳子传给他的一身绝技,无所忌惮罢?”
“……”可苏缨心知肚明,燕无恤明明已经把湛卢剑意传给了自己。
“前些日子,白玉京许多武家都收到了秘令生擒此人。都说他除了自己之外,分明还有一个并行的红颜知己,只是后来再也寻不到人了,统领知道,这人是谁么?”
偃师师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凛凛,其间仿若含着刀锋,可轻而易举刺穿人心。
苏缨满脑袋疑惑,几乎快要够不上用了。
燕无恤不是和偃师师在一起么?
为什么她说得竟然像在追查燕无恤的下落。
苏缨抿紧双唇,一言不发。
偃师师面上逐渐浮凸出一个深深的笑痕,灯火摇曳下,她面上除了清瘦凹陷,就是被灯光照得蜡黄的肌肤,轻盈告退:“叨扰了,时候不早,请统领早些安歇罢。”
“………”
偃师师一席有头没尾,云里雾里的话,让苏缨满腹疑惑。完全不知道她如今既然和燕老二在一处,为什么不直接问他去?要来拐弯抹角的问自己?
难道她从抚仙楼下的表现,看穿了自己就是那个红颜知己?
呸,甚么红颜知己!
苏缨将脸埋在枕中,将手中刀谱,远远丢开。
刷拉拉一声,书页翻卷,上面的字迹翩然,扎眼的熟稔。
她心头微微一动,赤脚下床,俯身又将从燕老二房间里顺来的刀谱捡起来,越看上头的字,越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刀谱上的字写得很漂亮,银钩铁画,纵横有力,风骨清奇,行文很有特点。
此刻手中的一页,画着一个人持刀而舞,旁侧写着“知北而起,南行,端望。”
其中一个“行”字,让她陷入了沉思。
苏缨翻着包裹,从中拿出朝中颁给她的文书,对照其中的“皇帝行玺”。
两个“行”字,赫然竟是一模一样的。
给皇帝刻印的人的书法,和燕无恤家中刀谱的书法一模一样!
苏缨在灯下思考良久,愣是没想通,这到底是个什么关联?
她劳神半夜,实在没有头绪,也就丢开了这件事。
原本苏缨选择来白玉京,一则,家中被人逼迫,为阿爹解忧。二则,有湛卢剑意在体内,她又不知该如何操控,在家中多有不便,所以远远避开。
因此虽为统领,对于清歌楼的事,十分不上心。
首日见过了诸武家,便对外说闭关练功,自己携着武勋铜印,在白玉京纵横列肆,飞鹰走狗,好不自在。
甚么太初楼,甚么武试,一概抛诸脑后。
因三品武勋的便利,苏缨可以自由出入太虚十二景和武经阁。
太虚十二景,是白玉京最受诸武家青睐的宴饮、游乐、会武之地。
分为江湖十二个意境,有“千里江山”“十丈红尘”“剑试繁花”“杏花小栈”“信陵饮泉”“藤江放舸”“飞雪青铎”“弦月天崖”“独钓寒江”“枕白云”“濯沧浪”“漱流霞”。
每一处,都极尽工巧,极尽雕琢,意图原原本本将整个江湖,浓缩于一个城池。
在其中的侠士,似乎在一个城中,游曳了十二景,与百多武家,数百属家之人爱恨情仇,便能体验整个红尘与江湖。
苏缨年少,自是喜爱热闹的年纪,无意入此间,喜不自胜。
她直后悔为何当初出门闯荡江湖没有直接来白玉京。曾经一段江湖旅程,从西陵郊外陈巴的小店,到白马驿满是荼蘼香的莫川小舟上……两个月的时间,绕在家乡边,所见所闻,竟不如白玉京走马一日之所掠!
作者有话要说: 相信有机智的小伙伴已经猜出来了。
偃师师啊偃师师…
燕爷:在我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第46章 至良辰天泽会武
苏缨在一个日光热烈, 天地炙白的正午,第一次来到了白玉京的“武经阁”。
武经阁素有白玉京“心脏”之称, 有九重高楼, 伫立在城正中央,纳藏书四万卷。
据闻, 从前江湖上所有门派的武学都收录在内,锦书、竹简、壁拓、碑文……凡载有武学典籍的文字,皆被收录在内, 应有尽有。
各武家子弟可凭家主的手书前来借阅典籍。
武经阁分上三层、中三层、下三层。
寻常武家只有下三层典籍可供借览,三品及以上的武勋凭铜印进中三层,能入上三层者寥寥无几。
按理说,苏缨的三品武勋应当能跻身中三层,然而官兵却说朝廷有明令, 后六楼的统领只能览下三楼。明显是为限制商贾统领而设的新律法。
苏缨不以为意, 在侍从引领下, 进了武经阁第一层。
迎面便是数十架巨大的书格,重重叠叠,直顶天板。苏缨依着顺序一面看去, 这一扇是拳脚功夫,按照“拳、掌、腿、指”等分门别类, 排列齐整。苏缨抽出一本掌法, 见封面写着《灵蛇拳》——注道:原扬州匪帮吴氏传世绝学。翻看一看,尽是基础拳法,胜在灵动, 招式好看,却都是花架子。苏缨又将拳谱放了回去。
再一架通天书橱,乃是十八般武器,“剑、枪、刀、戟、鞭、棍、斧、槊”等,苏缨寻到刀谱,抽出一本,名为《归元刀法》——注道:西方昆仑派刀法,口眼相授,录为籍册,现藏白玉京一册。苏缨翻了几页,逐渐感觉到不对劲。她仔细读过燕无恤私藏的刀谱,同为刀谱,二者大相径庭。
手中的这本书装订精美,镌录清晰,更兼附经脉图,然而真正提到用刀的地方,却之挠到皮毛,总像被人撕去了几页。
譬如那刀,“风卷残云”一式,应当是攻势凌厉密集,不给人丝毫喘息的机会,才能被称为风卷残云。而《归元刀法》中的“风卷残云”,不过一个起式,两个承式,三种变化。哪里来的狂风骤雨的气势?
苏缨踱到人稀少处,抬起手,照着刀谱中稍稍比划了一下,按照书中所载的吐纳运力之法,凝一脉真力于腕间。竟然也丝毫没有如臂指使的浑然天成之感。
再去翻剑谱,棍法,鞭法,也不外如是,若不是苏缨曾见过燕无恤的刀法,体内有湛卢剑意的沛然真气流转,是万万察觉不出来这里头的不对劲。
苏缨只得将其归咎为定是一楼的典籍不够好,弃卷而去。
又去了挨着武经阁不远的敛兵阁,欲择一样武器傍身。
敛兵阁主是四品武勋,见苏缨腰悬铜印,敛衽而拜,亲自领她去了供有精品的藏兵库。
进屋之后,屋中清凉,不温不燥,几幅字画,数张大案,横陈了十多把刀、剑、勾、刺等物。敛兵阁主拿起手边一对金钩峨嵋刺,道:“此物小巧玲珑,可出入怀袖,正适合您。”
苏缨拿在手中,轻巧秀气,很是喜欢,让人收了起来。
敛兵阁主见她还有盘桓择选之意,又为她呈上了袖中剑、芙蓉刀等适合女子的武器,苏缨却只将目光凝在当中屋中一把比她人还高些的长刀上。
长刀样式繁复,雕琢龙雀盘护刀身,黑沉沉的柄,霜雪一样的刃,其上流转青芒,直挺挺耸然而立。
敛兵阁主笑道:“这刀叫龙雀刀,是仿名刀大夏龙雀,用周延墟采的乌金石百炼而成,价值不菲,使些大开大合的刀法才好……要不,您看看这边的分水剑?”
苏缨道:“我要这把刀。”
敛兵阁主迟疑:“这刀有二十斤重,又长,不似……”
苏缨斩钉截铁:“我就要它。”
“……”
是你要它还是它要你,它比你人还高呢!
敛兵阁主忍了忍,看在银子的面上,没说出口。
送了苏缨出门,看见两个随从替她搬刀,马车滚滚而去。
敛兵阁主站在门口目送车队走远,左右顾盼,向对面茶坊喝茶的人:“这就是那个……拆楼成名的清歌楼新任统领苏缨罢?”
“可不是么,据说一来白玉京,当晚先是拆了抚仙楼,又请来云公子,真可谓财气冲天呐。“
“云公子,是……那位云公子?”
“就是那位提不得的云公子。”
当下,一片抽气之声。
苏缨隔日没有再去武经阁,她原本就心性不定,一时刻苦用功,也不过是脑热。粗粗看过典籍,自己虽然都不会,却也在心中堂而皇之批评别人写的不好,更有了不去研读的理由,依旧日日去游曳市中。
这日,天还没亮,便被阿曼不依不饶的推搡起身。
“小姐说什么要来白玉京当统领,依我看,就是换了个老爷夫人管束不到的地方一味玩乐罢了。”
阿曼伺候她梳洗更衣。
苏缨坐在妆台前,还没睡醒,拿着一朵蔫耷耷的凤仙花,恹恹的低头弄着自己的指甲。
阿曼给她在脸上施粉黛。浓墨重彩,描眉画钿,又贴鹅黄,缀以翠羽。
画得整个人都快变了个模样。
又翻箱倒柜,给她寻出来最华美的衣裙,通体朱红,衣上有匝地繁花的底,柔软的胭褶裙,在阿曼手中一展开,一片馥郁苏香扑面而来。
苏缨怔怔道:“做什么穿得这样华美?”
阿曼没好气的说:“就知道小姐不记得,昨天偃家主特意派人过来叮嘱,说今天就是与太初楼武试之日,天子亲至,你虽然不会再御前露脸,也要穿的庄重一些。”
苏缨这才想起来有这样一件事,招呼道
“你记得让人给我把我的龙雀刀带上。”
“……你又不会用,带着它作甚?"
苏缨愤愤道:“你懂甚么?我这两天不是都在练功么?”
阿曼笑:“还学人家练功呢。小姐昨晚还差点用那刀把院子里的花苗都撅了,那是刀,又不是锄头。”
今日的武试名“天泽会武”。
一月之前,便张贴了皇榜,朝中奉常司还为此祭告天地,择选良辰吉日,钦定太初、清歌二楼各派出十位年轻子弟比试会武。
胜的一楼,奖励十个六品武勋——这是自白玉京建城以来最令人心动的奖赏,一经散布,震动群豪。
六品武勋,等用于抚顺司的廷尉,若放在以往,要各种朝廷组织的小武试中“百战胜”的年轻人才有希望获得。一年也不过十来个,分到每个楼,也就一个,还要十家争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