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棋最为磨人心力,祁泓这么做,分明是想将他困在这养心殿中,磨的他着急。
祁湛微微敛眸,桌上泛着光泽的棋子很容易就让他想起方才楚妧手上的玉镯,也是这样,盈盈透亮。
他心里确实是有些焦躁的。
可他面上却没什么变化,只是低声说了句:“皇上请。”
另一厢。
殿内三人围着圆桌而坐,楚妧左边是丁正文,右边是慧嫔,两人将她夹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的,直吵得楚妧脑袋发懵。
丁正文喝了一点酒,像是壮了胆儿似的,仗着殿里没什么外人,总向楚妧有意无意的提起以前的事,全都被楚妧打了个马虎眼糊弄过去了。
可另一边的慧嫔就没这么好糊弄了。
她一边给楚妧夹着菜,一边笑道:“上次宴席时,本宫就想与世子妃说两句话,可是当时人太多,世子妃又走的匆忙,本宫只好作罢,好在这次沾了丁侍郎的光,才让本宫有机会,与世子妃说上两句。”
楚妧摸不清慧嫔来意,便也不说什么,只是微笑回应。
这么一来二去的,倒让慧嫔有些郁闷了。
她本想先捧着楚妧,好让楚妧放松警惕的,却没想到楚妧是这么个油盐不进的性子,客套话说多了,她都觉得有些累了,索性换了一种策略。
“本宫瞧着世子妃亲切,也不是全无原因的,当年世子与本宫姐姐定亲时,也时常像你们如今这样,成双入对的,外人都说他们是金童玉女,好生般配,只可惜姐姐命薄,没等到嫁给世子那天,便香消玉殒了……”
慧嫔的声音哽咽了几分,接着道:“本宫这些年时常想起姐姐,尤其是那天看见世子妃与世子共同赴宴时,本宫就在想,若是姐姐还在,是不是也会像世子妃这样,处处护着世子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楚妧刚好夹了块蒸糕吃进嘴里,那蒸糕是糯米做的,含在口中黏糊糊得一团,嚼不烂又咽不下去的,着实有些反胃。
不过慧嫔特地提起佟兰,倒让楚妧先前的担忧又隐隐冒了出来。
慧嫔会不会,已经知道了她姐姐是祁湛杀的呢?
楚妧心头一紧。
如果庄国公也知道的话,那祁湛岂不是危险了?
第70章
祁泓很喜欢下棋, 他在大靖当质子的十余年里也经常下棋, 要论棋艺自然是不差的。只是他当上皇帝后, 政务繁忙, 已许久未曾下过了。
偶尔几次, 和朝中大臣下棋时, 朝中大臣也都碍于他皇帝的身份,不敢赢他, 着实无趣的很。
所以祁泓也理所当然的以为, 祁湛是不敢赢他的。
有了这种想法, 他胜负欲就淡了许多, 对祁湛更多的是一种戏耍般的逗弄,像是要磋磨祁湛的耐心似的,每每到了可以定胜负的时候,他就故意绕开关键的一子, 不让棋局结束。本来两刻钟就可以结束的棋局,足足下了半个时辰有余。
祁湛本不想赢他, 可这么一来二去的, 他也确实没了耐心。
指间黑子映的他肤色愈发白皙,眉目间染上淡淡的阴鸷之色, 薄唇微抿, 落子间, 已经暗含几分杀机。
等祁泓反应过来时,手中的棋子已是无处可落!
身旁的李公公虽然看不懂棋局,但他毕竟是会察言观色的人, 看着祁泓额头上的涔涔薄汗,忙递了杯茶给他,转头对着远处的小太监吩咐道:“炉火怎么燃的这么旺?也不怕捂着了皇上,若是皇上因此染了风寒,你们有几个脑袋担待的起?!”
小太监打了个激灵,忙溜到炉火旁,拿着火钳将炭火往外夹,木炭的爆裂声鼓噪着祁泓的耳膜,祁泓额上的汗珠不减反增,就连手背也突起了青筋。
明明是他占了先机,最后怎么会让祁湛反败为胜?
祁湛又凭什么敢赢他?!
就在气氛僵持不下间,门外的小太监匆匆来报,贵妃赵筠清到了。
祁泓的表情松懈半分,抓住机会落下一子,随即对着太监吩咐道:“传贵妃进来罢。”
祁湛执黑子的手顿了顿,看了眼棋局,静静将棋子收入掌中。
不多时,赵筠清便携着宫女走了进来,祁泓看着赵筠清问道:“爱妃如何来了?”
赵筠清从宫女手上接过瓷碗,对着祁泓行了一礼,微笑道:“臣妾听闻皇上肠胃不适,特地熬了碗山楂小米粥来给皇上消食,却没想到世子正在养心殿陪皇上下棋,倒是臣妾扰到皇上雅兴了。”
祁泓没有丝毫责怪之意,微一抬手道:“爱妃来的正好,朕与世子下了半个多时辰也未定出胜负,不如爱妃来看看,这盘棋是黑字赢,还是白子赢?”
赵筠清闻言走到祁泓身边,将小碗放到祁泓面前,仔细观察起棋局来。
她对棋艺虽不算精通,却也能看出些端倪。
黑子周围危机四伏,满是白子设下的陷阱,若是寻常人,必定耐不住心性,急于求胜,落子之时便会落入陷阱,被白子杀个片甲不留,再难有翻身的余地。
可祁湛并不是寻常人。
赵筠清知道,他是极有耐心的。
只要祁湛不走进祁泓设下的埋伏,夹缝求生,再有五余子的功夫,便是黑子胜了。
祁泓这般问她,定然是没有必胜的把握,怕丢了面子,想让她来解围的。
赵筠清本就是来解围的。
她知道祁湛如今挂念的是另一头参加宴席的楚妧,他定想着快点结束了棋局,早早离开养心殿与楚妧回府,至于这局棋是输是赢,祁湛根本就不在乎。
想到这里,赵筠清悠悠一笑,道:“臣妾瞧着,像是白子赢了。”
祁泓闻言大笑两声,望着祁湛,问道:“世子可要再下?”
祁湛捏着手中棋子,淡淡看了一眼祁泓,然后,就将手中棋子落在了棋盘右下角的位置。
冷风夹杂着炭火的爆裂声从门缝里传来,吹到祁泓干涸的汗渍上,先前那股淡淡的躁意褪去,余下的只有一股彻人心脾的寒凉。
他输了。
祁湛居然敢赢他?
他一点面子都没给自己留,那随手落下的一子,就像是喝了口茶似的随意。
祁泓嘴角笑容尽失,额上鼓动的青筋像毒蛇般的根根隆起,却迟迟不敢亮出尖利的毒牙。
因为面前的敌人比他更为凶狠,他没有把握在这时与他较量。
祁泓下唇微微抖动两下,“朕输了”这三个字,他是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倒是赵筠清先反应了过来,马上将那碗米粥端到了祁泓面前,微笑道:“皇上空着肚子下了这么久的棋,定是乏了,还是先尝尝臣妾煮的这碗粥吧。”
随后,她就转头望着祁湛,面带歉意道:“本宫不知世子在这,倒忘了给世子准备膳食了,要不,本宫再去吩咐宫女备些过来?”
她这话无疑是提醒祁泓,可以让祁湛回去了。
祁泓自然明白赵筠清的用心,他的嘴唇翕动两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最终化作一声沉闷的叹息,缓缓道:“世子今日本是来陪世子妃参加晚宴的,倒陪着朕下了半个多时辰的棋,麟德殿那有现成晚膳,就让世子去麟德殿用罢。”
祁湛牵起唇角,面上却半点笑色也无,对着祁泓行了一礼,淡淡道:“臣告退。”
另一厢。
慧嫔的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不绝的诉说起祁湛和佟兰的往事来。
楚妧面色尴尬的几次想婉转打断,可慧嫔却像是浑然未觉一般,更加绘声绘色的讲述起来。
慧嫔叙事能力一等一的好,原书里也没写过这些细节,楚妧开始还有些不耐,可到最后竟然也渐渐听得入了神。
什么上元夜里两人一同赏花灯,什么围猎之时将打到的第一个猎物送给佟兰做皮袄,还有一些游船赏花之类的琐事,就更不必说了。
楚妧越听越心塞,可是越心塞就越想听,听到手脚发凉,牙齿酸软也停不下来。
慧嫔将楚妧神色收入眼中,语速便也放慢了许多,将祁湛与佟兰的一点一滴细细勾勒,为楚妧描绘出一副凄婉决绝的爱情画面来,末了,她还不忘问上一句:“世子妃嫁到大邺也有半年了,世子可带你去哪游玩过?”
楚妧轻轻的摇了摇头,掰了瓣橘子放到嘴里。
酸溜溜的。
慧嫔悠悠一笑,道:“许是世子事务繁忙没有空呢,世子妃不必多想。”
楚妧“嗯”了一声。
慧嫔又问道:“那世子可有送什么东西给世子妃?”
楚妧摇了摇头,又塞了一瓣橘子到嘴里。
橘子的汁水溢满了口腔,直酸的人眼泪都要沁了出来。
慧嫔含笑不语,面上一副不言而喻的表情。
她一直以为祁湛对楚妧有多好,原来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没人比得上她姐姐在祁湛心目中的地位。
即使她姐姐最后因为祁湛而死,可祁湛也为了她姐姐三年不娶,她觉得祁湛对她姐姐还是有几分情谊的。
她年幼时就羡慕这种情谊,也就格外羡慕她的姐姐。
慧嫔不止一次的想,若是她再年长些,是不是就可以替代她姐姐的位置,是不是替代她姐姐嫁给祁湛,是不是也能成为祁湛心中举足轻重的人,哪怕是死也是幸福的。
所以,当她得知她姐姐的死与祁湛有关时,她心里虽是惊慌失措,却也止不住的想,祁湛是不是有他的苦衷呢?他是不是被逼的呢?
毕竟他对她姐姐那么好。
她没有将她姐姐的死因告诉任何人,她想等祁湛三年之期满了,等她嫁给祁湛的那天,亲口问一问祁湛,为什么要杀她姐姐。
她下定决心,无论祁湛说了什么,她都会选择原谅他。
可她没想到,三年之期刚满,祁湛就迎娶了大靖公主,她为自己勾勒的梦也在那一刻化为泡沫。
这叫她如何能甘心!
她是怀着怨恨嫁进宫的。
可到了现在,她看着楚妧的表情,那满腔怨恨中竟然滋生出了点点舒爽的意味,像个种子似的生根发芽,连带着眼角眉梢都漫上了笑意。
她也拈了瓣橘子送到嘴里,看着楚妧,微笑道:“本宫这瓣橘子还真是甘甜呢,不知世子妃那瓣如何?可是甜多一些,还是酸多一些?”
楚妧的眼睫颤了颤,将半边橘子推到慧嫔手边,轻声道:“慧嫔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慧嫔没有接,正想补句什么呢,一直没说话的丁正文按耐不住了。
他轻哼一声,道:“世子没带长公主出去玩过,臣可跟长公主出去玩过,世子没给长公主送东西,臣可给长公主送了东西!”
丁正文的神色颇为激动,又喝了些酒,情急之下竟也忘了改口,话匣子一打开,竟也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起来。
他身为文官,口才自然也不输慧嫔,直听得慧嫔一愣一愣的,似是不敢相信,楚妧居然还跟丁正文有这段过往。
比起元宵赏灯,春日围猎,竟然也毫不逊色呢!
慧嫔对楚妧的事颇为感兴趣,一边吩咐心腹宫女给丁正文倒酒,一边连连追问,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倒把楚妧晾在了一旁。
楚妧脑子里想着慧嫔刚才说过的话,面上早已是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至于丁正文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而他们三人谁都没有注意到,一抹暗青色的身影早已静静驻足于门前,正神色淡淡的看着楚妧手中那颗剥了皮的橘子。
第71章
丁正文是第一个看到祁湛的。
正在说话的他刚好夹了块鱼肉放进嘴里, 舌尖一颤, 连刺带鱼的就这么囫囵吞了进去, 刚好卡到了嗓子眼里, 瞬间便失了声。
兴致勃勃的慧嫔一愣, 转眼看到了祁湛, 举着酒杯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只有楚妧低头看着手中的橘子,像是灵魂出窍了似的, 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闻。
似是又起了风, 枝桠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在祁湛的影子旁时浅时亮的闪动着, 祁湛那双眼也跟着晦暗未明。
他的目光从楚妧手中的橘子移到了楚妧的脸上,定定瞧了她半晌,才缓缓迈开了脚步。
有几片落雪随着他的脚步飘扬进了屋里,落在那被炉火烤热的地毯上, 很快便融化了。
可坐在席上的丁正文和慧嫔还是感觉到了丝丝凉意。
他们明明是想让祁湛听见这些的。
只有祁湛听到了这些才能让他对楚妧心怀芥蒂,只要他对楚妧不好, 引起楚衡的不满, 那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可是现在,祁湛一进屋子, 他们就觉得这屋子像是刚落了一场风雪似的, 悄无声息的将这温暖凝结成冰, 似乎多说一句话都会加速着冰冷的蔓延。
然而祁湛并没有看他们。
他在楚妧身旁站定,轻轻伸出手来,拿走了楚妧手中的橘子。
楚妧的睫毛快速抖动了一下, 这才回过了神,抬起头看了祁湛一眼。
那眼角微微湿润,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粼粼水光,连脸颊也是红红的。
乍一瞧,倒像是被谁欺负了似的。
祁湛目光闪闪,正要开口问些什么,楚妧的鼻子却皱了皱,轻轻瞥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一句话也没说。
与此同时,他还听到她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细细弱弱的,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就像是特地哼给他听似的。
那声音与她的眼神相结合,还颇有几分不屑的意味在里面。
祁湛一怔。
他这时才发现,原来她微红的脸颊不是因为被人欺负了,而是因为生气了。
祁湛冷凝的面色有一丝细微的松动,握着橘子的手也不自觉紧了紧。
她怎么会生气?
生气的不应该是他吗?
他的目光从楚妧身上移到了丁正文,停留了半晌,最后落在了慧嫔身上。
慧嫔被他看到的一瞬,神色慌张的说了声:“世、世子……”
那嗓音透着点点柔媚的意味,比楚妧的那声冷哼不知婉转了多少倍。
可祁湛的目光依旧锁在楚妧的脸上,他看到楚妧的鼻头微不可闻的动了动。
他能猜到,许是慧嫔与楚妧说了些什么。
那些事情他本是不在意的,可到如今,却让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