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视线捕捉到宋乐仪睫毛轻颤时,他紧绷的脸蛋骤然一松,嘴角上扬似是欢喜,以为她就快醒了。
却不想,直到胡太医收了针,宋乐仪的双眼依然阖着,再无半点苏醒的迹象。
“胡太医倒是一手好医术。”赵彻冷声讽刺,银针在表妹身上扎了一通,竟是一点用都没有!
胡太医讪讪一笑,无言可驳,这还是他当上太医院院首,头一次被人如此质疑医术。
只是这情况奇怪的很,他也是第一次遇见,夷安郡主此时的状态,倒像是睡着了……
一时间难以决断,他沉吟片刻,拱手退下:“还劳烦王爷在此守着,臣去与其他太医讨论一番。”
*
宋乐仪看着眼前的白色帐篷发怔,她现在哪里?
忽然,眼前出现了人影。
她看到一个容貌娇艳的红衣女子被两个异族女子压着肩膀半趴在木桌上,袖口上翻,露出洁白似藕的手腕。
宋乐仪瞳孔一缩,这分明是她的模样!
紧接着,她看见站在“她”身旁的男人从靴间抽出一把短刀,刀刃银亮锋利,逐渐的压上“她”的手指。
只要执刀之手稍稍用力,便能将一截手指斩下。
“住手!”
恐惧在心间蔓延,宋乐仪蓦地喊出了声,她偏头瞥见周边放着的一根棍子,忙跑过出想要拎起它给那个男人当头一棒。
却不想,手指穿棍而过。
宋乐仪神情茫然,盯着手掌看了一会儿,正疑惑不解时,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又颤又怒的娇喝: “你敢!”
她侧头看去,只见“她”正瞪着一双美目,牙齿发颤。
而持短刀的男人肆声大笑,忽而抬手,用凉薄的刀面拍了拍“她”的脸蛋:“如此美人,断指倒是可惜了,郡主放心,只要大越愿意送上冬衣与粮草,你自会无事。”
“要是他们不愿意……”
男人声音一顿,手掌转着刀柄走了一圈,猛地刺破木桌,扎入半寸有余:“我听闻如今守城之将,一位叫赵彻,一位叫魏长青,皆是你表哥,想必他们一定会对郡主的手指很熟。”
……赵彻?
宋乐仪轻轻重复了一遍,她咬着唇,似乎是在回想这是谁,怎么这般耳熟?
一阵风儿吹过,场景骤换。
她忽然出现在一处深渊,四面无路,只有头顶才有那么一点光亮,好似一个巨大的囚笼。
宋乐仪呼吸一滞,心中顿时压抑的很,她朝一个方向使劲儿的跑,企图逃出去。
“夷安,你想去哪儿?”
身后传来一道阴鸷的声音,令人头皮瞬间发麻,宋乐仪浑身僵硬的转身看去。
幽幽暗夜中站着一个男人,他一身赤服,领口微敞着露出蜜色的肌肤。长发披散,头上一顶鹰顶金冠,五官锋锐,眼神狠戾。
他瞬间移动到她身旁,捏住她的肩膀,力欲碎骨:“我说过,你得陪着我。”
男人叹了一口气,俯在她耳边似情人低语,却字字狠毒:“夷安,本王死了,你怎么能活着?”说完,他手中蓦地出现一柄长剑,狠狠的贯穿了她的身体。
这时,宋乐仪的记忆终于回笼,她咬牙,用力的推开他,恶狠狠道:“你本就该死!凭什么让我陪你一起死!”
说完,她仅余的力气拔出剑,借着那一瞬的手劲,直接抬臂砍向乌邪王的脖颈,霎时一道鲜血喷涌而出,面前的男人头颅落地,身躯也缓缓的跪地,“咚”的一声砸在地上。
宋乐仪丢了手中长剑,颤抖着连步后退,转身就跑,身后却传来乌邪王越来越轻的声音:“夷安,你跑不掉的。”
……
疼,浑身都疼,像被针扎似的疼,她跑不动了。
宋乐仪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一种无力感倏地涌上心头,正当绝望时,黑暗中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表妹。”
是赵彻!
她神色一喜,猛地抬头,四下环顾。
只见不远处的光亮处突然出现一个男子的身影,他着红衣骑黑马,眉眼英俊。
马蹄轻扬,停在她身边,赵彻骑在马上,缓缓弯下腰,朝她伸出一只手,眼底含笑:“表妹,上来。”
然而,她刚把手搭上去,赵彻人同马却陡然化作无数碎影,消失不见。
宋乐仪愣在原地,瞬息间眼泪肆流,顺着下颌流下,渐渐打湿了衣领,她后知后觉的喊了一声: “赵彻……”
“赵彻!”
“你出来!”
*
“表妹?”
忽然听到昏迷之人说了话,赵彻侧耳,隐隐绰绰觉得宋乐仪好像在喊他的名字。
“来人,叫胡太医来。”赵彻立刻朝外间吩咐,扭头时他的目光落在被上,光滑的绸面被手紧紧攥着出了褶子。
因为太过用力,指尖已经泛着青白。
赵彻皱眉,须臾,他伸手,将她手指一根一根掰开,觉得手指凉的惊人。
他把两只手拢在怀里,试图用体温去温暖,又伸出另只手揩去她眼角的泪花,轻声温喃:“别怕,我在呢。”
瞧这样子,是做了噩梦。
宋乐仪只觉得,一双温暖的手忽地从天而降,将她拽出黑暗的深渊。
小姑娘猛地睁眼,光亮刺入眼中,她不适地眨了眨眼,直到头顶的浅色纱帐映入视线,神情还有些懵,这不是她的房间。
“表妹?”
宋乐仪侧头,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俊俏的少年正看着的她,漆黑的眼里满是惊喜。
“赵彻?”小姑娘的声音有点哑,凝着眸子看了他许久,霍然坐起,直接双手环住他的腰,细润的下巴搭在肩上,闷声质问,“为什么要躲我?”
……躲你?
估计是做梦糊涂了,还没清醒罢。
赵彻的手指动了动,而后试探着伸出双臂,环过她的腰身,将人搂在怀中,顺着话说:“没躲,在这儿呢。”
语气无奈又宠溺,满是失而复得的欢喜。
正如他所想,怀里人很满意听到的这个答案,带着鼻音浅浅的“嗯”了一声,又窝在他脖颈处蹭了蹭。
细滑的发丝和香软的脸蛋,每一样都足以让人气血翻涌,赵彻呼吸一窒,忽然觉得唇角干燥。
一瞬的时间,却好似万年般漫长。
……
胡太医觉得他进来的似乎不是时候,瞧着面前相拥的二人,老脸微红,仿佛撞破了什么不可言说之事。
豫王爷在这儿守了一天一夜,担心和焦急他全看在眼里,胡太医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谁说天家无情,他倒是觉得,赵越一族尽出痴情种。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重重的:
“咳——”
毕竟,气氛该打断还是得打断。
作者有话要说:乌邪王:?为什么我又死了
第43章
胡太医这一声咳, 赵彻被惊的手掌顿时一颤,莫名的心虚之下一抹红云悄悄地爬上了耳尖。
好在他一向脸皮厚如山, 须臾间便敛了心神,将心虚抛之脑后, 表情十分自然的松了手,转而去扶宋乐仪的肩, 语气镇定——
“表妹, 先让胡太医把脉。”
说话时, 他语气正经的不得了, 一边下意识低了头, 看向肩侧一头乌黑如缎的青丝,一边轻扶着她肩膀,帮她缓慢地坐直起身体。
眼前的小姑娘的头发披散着,此时的细眉微蹙, 墨玉般的眼睛水雾朦朦, 衬得整张小脸更加脆弱苍白。
但总算有了几分精神气儿。
赵彻抿了唇, 正欲说话, 只见宋乐仪一双乌黑的眼睛茫然的动了动,语气迟疑:“你说什么?”
“先让太医给你把脉。”
赵彻温声, 又重复了一遍, 他伸出一只手抹去她脸蛋上余下的泪痕,又见她双手还扣在他的腰背之上未松,以为她是不想松手。
于是他微微俯身,在她耳畔低语着哄人:“等晚上再给你抱。”
然后他转头扬声喊道:“胡太医。”
这回宋乐仪听清了, 然而她的注意力却不在后半句,而在前半句的“先让太医给你把脉”上。
她蓦地一慌,忙松了一只手探向小腹处,又低头看去,直到感受那里平坦一片,什么伤痕都没有,才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
“可是哪里不舒服?”留意到她的动作,赵彻原本稍温和的声音又染上了几丝紧张与急切。
说着,就要伸手去摸一摸她的肚子,刚悬到半空,就看到宋乐仪摇了摇头,赵彻这才把手收回。
灯光恍恍,垂下的云鬓压住了她的大半神色,声若蚊呐,轻的仿佛和没说似的。
“我好像被人捅了一剑。”
离她远些的人什么都听不清,但离她最近的赵彻却是听清了,他呼吸一窒,眼底掠过一丝阴霾,语气微沉道:“不要胡言。”
此时恰好胡太医已经走到了两人身旁,他躬身请脉:“郡主,微臣为您把脉。”
宋乐仪这才反应过来,她偏了偏头,朝胡太医望去,紧接着视线又越过他,扫向站在门口处的诸位宫人。
她们此时都深深的埋下了头,一副不敢看的模样。宋乐仪木木地收回视线,只见她的一只手还松松垮垮的搭在赵彻腰上。
手指动了动,似乎轻触到了一块软肉。
宋乐仪的眼睫微闪,没有血色的唇翕动,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又过了许久,直到夜间的记忆全部涌上心头,才终于悟了是怎么回事儿。
小姑娘的脸色蓦地一红,手忙脚乱的收了手,忙将手腕递向胡太医。
“胡太医请罢。”
她的声音强作镇定,仔细听来却仍然是微微颤着,似乎是想隐藏慌张窘迫之感。与此同时,赵彻已经起身立在了床边,给胡太医让了位置。
相较之下,他的表情坦然多了。
胡太医坐在床前,一手摸脉,一手抚着胡须,感受到郡主身体恢复的不错,心里愈发对自己研制的解毒丸满意。
“郡主如今可还觉那里不适?”
宋乐仪摇头。
胡太医满意的点头,又不疾不徐的嘱咐道:“这几日郡主饮食要清淡易克化,不要贪凉,多休息,再按照药方一连喝上半个月的药调理身体即可。”
……
屋室内只点了两盏烛灯,十分昏暗,空荡又孤寂,太后小憩了没一会儿便醒了,踱步到窗前。
窗外的天色一片黑黄,阴沉沉的样子正如太后的心情一般无二,方才有宫人来报,说是镇国公主府的公子采玄跌下台阶,意外暴毙,又说府内意外走水,连着烧了数间房,浓烟滚滚,大火直到傍晚才熄灭。
先前她只是怀疑下毒之事与端阳和赵妙有关,如今却几乎是十分肯定了,如此干脆利落的动作,确实是端阳的手笔。
竟然如此胆大妄为!
太后扶着窗棂,手指紧紧的捏着,她一直顾念着端阳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姊妹,一忍再忍之下,却不想竟酿造了如今的局面!
早在端阳自蜀国归来之日,她就应该狠下心了断了她的,何止是她一人,还有那些蛰伏在宫里阴暗处的魑魅魍魉!
太后的眼神愈来愈冷,眼底有翻涌的杀意,佛珠夹在她手掌与窗棂间,在手心上压下一道道红痕,她吃斋念佛十五载,不过是想求孩子们一生安康而已。
只可惜佛祖拦不住人心险恶。
这些年端阳在京中结党营私,她不是不知,只是水至清则无鱼,庙堂亦是这个理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可是,端阳不知足啊……
“青书。”
太后轻轻喊了一声,她垂着眉眼,神情悲凉,恍惚可见当年闺中女儿的模样,似是问青书又似是问自己,“陛下会理解我的苦衷吧……”
青书神情微微恸然,她知道,太后言语中的陛下非成安帝,而是先帝。
“陛下一定会的。”青书伸手扶住太后的胳膊,柔声劝慰,“太后莫要多想,善恶皆是因果。”
正当气氛凝重感伤之时,外面突然小跑进来一个宫人,她气喘吁吁道:“太后,郡主醒了!”
太后闻言,神色蓦地欢喜,凝在脸上一天一夜的郁色终于散去。
……
屋室里,太后搂着夷安,一口一个心肝,不一会儿便眼泪婆娑,歇下那一身气势,与先前冷硬的模样判若两人。
宋乐仪乖巧的靠在太后怀里,有些贪婪的她的怀抱,声音软软的:“姨母,夷安没事,您别担心了。”
虽说早已经历过一次生死,如今却是又从鬼门关走一趟,正是眷恋人的时候。
只是太后到底年龄已高,这一番折腾下来身体精神憔悴了不少,宋乐仪担忧太后的身体,便恋恋不舍的松开了怀抱:“姨母,夜已经深了,您去休息吧,我这里有孙姑姑守着,没事的。”
“姨母知道,知道。” 太后抚摸着宋乐仪的发丝,将眼前的小姑娘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好一会儿才舍得放开。
她扭头看向身旁的赵彻,“彻儿也一天一夜未阖眼了,来回奔波劳累,今夜就留在母后这里睡罢。”
一天一夜未阖眼?
宋乐仪愣住,下意识的抬眼看向赵彻,果然见到他眼下一团乌青,霎时间她心如乱麻,他怎么……
站在背光处的少年眉眼俊俏,只见他扯开嘴角笑了笑,疲惫的神色下灿烂不减:“表妹无事就好。”
……
随着宋乐仪的清醒,紧绷着一天一夜的诸人终于松了一口气,而宋乐仪却没有松懈,她半躺靠的床榻上,一双黑眸沉沉。
雾花香毒、南楚……
小姑娘明媚的脸蛋上闪过一丝冷戾,此事定然与赵妙脱不了干系。
若她记得没错,镇国公主府上有一公子名曰采玄,这采玄就是南楚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