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手中的书扔在地上,两人一看,果然是《美人涧》。
“谁写的?”永兴帝明知故问,他早就知道廿一居士是余慧心了。
余慧心知道他知道,更不敢欺君,小声道:“妾身写的。”
“你还敢承认?”永兴帝拍桌,“书肆封过一次、书禁过一次,你还敢乱写,好大的胆子!”
余慧心顿时迷惑:怎么提到上次禁.书的事?难道不是因为重男轻女,而是因为竹林那段野合?早知道就不写了……
“还有你!”永兴帝指着裴义淳,“她从前就能惹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既然你收了她,就好生管着,怎么还由着她胡闹?!”
裴义淳满腹委屈:哪是我收了她?明明是她收了我!我管得住她么?我只会帮助她……
“这种东西也是能写的么?!”永兴帝咬牙,“百姓要是看到这书,都要学坏了!”
余慧心叫屈:“我哪有这么厉害?”
“你还敢顶嘴?!”
余慧心马上闭嘴。
“你一个女人,当温柔贤惠、专注女红家务,读书习字当然也使得,给义淳做朵解语花就够了!你要做文章,自己在闺房里做就是了,印得满天飞也算了,怎么字里行间还如此尖锐?是你爹娘亏待了你吗,让你写出这样的东西来!”
“圣上……”余慧心抬起头,脸上透着一抹绝望,“您是天子,天下的主宰,你说出这样的话来,真叫我们女人寒心透了!”
“你说什么?!”永兴帝面色一沉。
裴义淳急忙抓住余慧心手腕,暗示她别说话了,同时想向永兴帝请罪。
余慧心甩开他,望着永兴帝:“谁说女子不如男?前有花木兰,今有太和郡主,她们能像男人一样上阵杀敌!她们能行,代表所有女人都能行!但男人说我们不行,出了一个花木兰,就说她是女中豪杰,因为只有你们男人才是豪杰嘛……女人不与你们争什么,处处听你们安排,你们就觉得理所当然吗?我不想做女红家务,不想做解语花!我就想写自己想写的文章,想让它被世人看到,我哪里有错?!”
“你——”
“我不过写出了世人重男轻女的事实而已,何错之有?”
永兴帝道:“世人并未重男轻女,只是男女有别、分工协作,这样才能阴阳协调!真叫你们女人上战场,有几个人杀得了敌?”
“圣上,你愿意将这江山传给公主么?”余慧心天外飞来一句。
永兴帝怔了一下:“大胆!”
裴义淳赶紧捂住了余慧心的嘴巴。
余慧心推开他,冷静地道:“我并非出言不逊,只是想与圣上说一个道理。上古女娲为皇,那时应该女人说了算。到如今,生了女儿不算有后,女人不得继承家业、不能进入宗祠,历朝历代的皇帝自己没儿子从宗室过继也不会将皇位传给公主——这就是重男轻女呀,圣上又何必哄我们女人不是呢?”
永兴帝铁青着脸。
“我知道,民间若没有顶门立户的男人,就要受旁人欺负,百姓拼尽全力想生儿子无可厚非……”
“既然你知道——”
“但就是因为他们重男轻女才会这样的呀!”
“…………”
“妾身说这些,不是想与男子争什么,只是希望圣上心里有数,以及……”她看着地上的《美人涧》,“不想这书被封禁!我没有错!如果有错,就错在我是女人!若是男人写出来,圣上怕要深思民间重男轻女的事情了。”
永兴帝微微一震,拧眉看着她。
她重重地嗑了个头:“妾身知道今日触犯了圣颜,只盼圣上贵为天子,不与我一介女流计较。另外,妾身想与圣上打个赌,倘若我赢了,圣上就赦免了我今日的罪过;倘若我输了……我从此封笔,再不写半个字!”
“不可!”裴义淳急了。她封笔了,以后他教谁画画写字?而且她不是说了要为他写破案故事的吗,怎能因为旁的男人就不管他了?他可要闹了!
“我不会输。”余慧心信心满满。
“你以下犯下,还敢提要求?”永兴帝气笑了,“你想赌什么?”
“圣上派人到街上摆个挂摊,就说可以根据父母的生辰八字或旁的什么东西——面相、手相之类的,百分百推算出腹中胎儿的性别。我敢打赌,十个人听说怀了男孩,肯定十个人都高兴!但若十个人听说怀了女孩,至少有五个转头去买堕胎药!”
“胡说!”永兴帝不信。
“世人重男轻女,远超圣上想象。圣上若不赌,一定是不想输!”
“你——”永兴帝指着她,又要大怒。
裴义淳急得不行,使劲拉住余慧心,对永兴帝道:“舅舅!我娘子就是这脾气,你莫放在心上!大不了以后我们滚得远远地,再不出现在你面前!”
“你敢!”永兴帝突然急了,“妻不教,夫之过!既然是你的问题,朕就不与她计较,你来将功折罪!”
裴义淳愣了愣,不知道要怎么个将功折罪法。但有法子救娘子,他当然毫不犹豫地答应:“外甥遵旨!那舅舅你不与我娘子计较了吧?”
永兴帝一窒,正要说他,一个太监匆匆跑进来,喜滋滋地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永兴帝一看,是皇后宫中的太监,顿时和颜悦色:“有何喜事?”难道哪里有祥瑞?
“太子妃有喜了!”
第123章
永兴帝呆愣片刻,大喜:“当真?!”
“真真真……”太监欢喜得语无伦次,“皇后娘娘亲自看着太医把的脉,千真万确了才叫奴才来禀告皇上。”
“好好好……”永兴帝兴奋得红光满面,“哈哈哈……朕要当爷爷了!”
“恭喜舅舅!”裴义淳马上道。
永兴帝一怔,这才想起他和余慧心还在,不由板起了脸,紧跟着心中一惊,不好意思追究余慧心了。因为他发现,自己也重男轻女。
他即将荣升祖辈, 第一个给他报喜的并不是太子,是永宁公主,上个月在北山避暑的时候。
他当时并不激动,只觉得永宁成婚多年,终于怀上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听到太子妃有喜,他下意识便想——生个大胖小子,江山后继有人……
他冷静下来,淡淡地扫了余慧心一眼,对她和裴义淳道:“罢了,朕今日高兴,你们回去吧。”
二人急忙答应。
永兴帝又道:“你们成亲也有些时日了,早点生养,也好让皇姐安心。”
余慧心脸微红,这时候有身为女人的自觉了,低着头想躲在裴义淳身后。
裴义淳道:“外甥谨遵舅舅教诲。”
“朕教诲你这个干什么?”永兴帝实在无奈,挥挥手将两人撵走了。
出了宫,两人才松口气。
余慧心有些脚软地爬进马车,裴义淳坐在她身边,微微叹气,待马车行驶了一阵才道:“你呀……什么都敢说。就算舅舅平日疼我,也不一定饶恕你。天子一怒,山河变色,万一他要砍你头呢?”
“皇上不会。”余慧心笃定地道。
“你又知道了?”
“虽然辩的是男女孰轻孰重,但也是与百姓息息相关的事儿。圣上只要心系百姓,就不会与我计较。对寻常百姓来说,弃掉女婴养男婴是理所应当、只赚不赔的事,但对圣上来说不是!大家都不要女婴,长此以往,男人多出许多来,取不到老婆、传不了香火,会生出乱子的。”
裴义淳倒吸一口气。虽然她在《美人涧》里写到一些,但他并未想得太深远。现今她一说,他就看到事情的利害之处了,皇上自然比他看得更透彻。
他不由感慨:“这么说来,圣上今日被你点醒了这个事儿,嘴上骂你,心里怕还要记着你的好?”
“我不要他记我的好。”余慧心委屈地靠在他肩上,“万一他哪天不开心了、翻旧账,就要找我清算!我只盼着他别打扰我写文章,我这辈子,除了喜爱你,就只喜欢这件事了。”
裴义淳:“…………”
不!你不要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向着你帮着你护着你……好吧,我真的会!
他抱住她:“再说一遍,不然下回你再闯祸,我不管你死活了。”
余慧心低低一笑,凑近他耳边说:“夫君,我心悦你、喜爱你、珍重你……爱你。”
裴义淳:“……”啧~娘子油嘴滑舌,心不诚,真让人讨厌!
“你脸红了。”余慧心突然盯着他的脸,伸手刮了刮。
他紧张地将她手拉下去:“庄重点!”
余慧心不由翻了个白眼,朝他吻去:“马车上又没别人,你高兴就笑嘛,不然我以为你讨厌我……”
“你别——”裴义淳一下子翻倒,连带她一起跌坐在马车中央,她还是骑在他腰上的。这姿势……
裴义淳捂脸。
“少爷?”马车停了,捧砚极其担忧。
余慧心火速爬起来,规规矩矩地坐好。
裴义淳:“……无事。你停下来作甚?”
余慧心:“……”怎么感觉在说她?
捧砚没吭声,继续上路。
裴义淳看向余慧心,余慧心脸一红,在他坐回身边时,突然问:“叫《谜案集》怎么样?”
“什么?”
“就是……给你写的故事。”
“唔……写好再说。”他现在哪有心思讨论那个。不过,刚刚的话题好像也没法接起来了。
回到裴府,裴义淳扶余慧心下马车,挨在她耳边说了句:“我也心悦你、喜爱你、珍重你。”
说完,他感觉刚刚在马车上的事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
安阳听说太子妃怀孕,不由得看向余慧心,想催她和裴义淳抓紧。但想到他们才结婚三个月,又不好太着急。太子比裴义淳早成亲几个月,不也才怀上吗?
她压下心中的急迫与盼望,让厨房每日里多给余慧心和裴义淳送补品,搞得余慧心更加严肃地对待排卵期——她现在是真的不想生。
和裴义淳说了要写侦探文后,余慧心觉得自己也不能完全不懂律例,于是主动提出增加一门功课——学习本朝律例。甚至,她还想多学习几朝的,等本朝罪案写得太多之后,就换个主角换个朝代重新写。
于是她现在很忙,忙着提升自己,暂时没空要孩子。当然,更重要的是她想过二人世界,孩子一来,就没有如今的潇洒自在了。
过了中秋,空气渐凉,余慧心和裴骊珠在上房陪安阳下跳棋。
跳棋当然是余慧心“发明”的。裴义淳收藏了各色宝石,原本是留着画画用的。前一阵安阳吩咐匠人给余慧心和裴骊珠打首饰,裴义淳想起来,将各色石头找出来交给余慧心:“你拿去做首饰吧。”
余慧心差点闪瞎眼。
她最近天天陪安阳打麻将、斗地主,琢磨着只有麻将和扑克太腻了,正想再“发明”点什么,跳棋已经在脑子里出现过了。看到红宝石、蓝宝石、绿宝石……想起上辈子五颜六色的玻璃珠,忍不住和裴义淳一说。
裴义淳喜欢新鲜玩意,一听就兴致勃勃,详细问了她棋盘的样子。
棋盘她早就想过怎么做了——用泥倒个模子,线条一划,再拿颗珠子将格子摁出来,放到窑里一烧就好了。
棋子她原本没想好用什么做、怎么做,就交给裴义淳了。
昨天,裴义淳将做好的跳棋拿了来。
棋子是各色宝石和玉石做的,打磨得光滑圆润,剩下的边角料他十分节俭地收起来做颜料了;棋盘他没用陶土烧,那样太容易碎,而是用了木头做。余慧心没提建议,他却做得有模有样,分了两层,下面是底座,上面的棋盘打孔,比刨半个坑简单。
有了新玩具,安阳自然又迷上了,带着余慧心和裴骊珠从昨天玩到今天。
傍晚时,裴义淳带着阿谨、阿学和圆圆来了。
安阳道:“你们也来下棋,别读书读傻了。”
“快用膳了。”裴义淳说,“爹回来了?”
“还没,又有事绊住脚了吧?”安阳知道永兴帝对裴老爷重视,没放在心上,“正好下着棋等。反正他不回来,我们也吃不了饭。”
“那要是下到一半爹回来了,看到你带着阿谨、阿学下棋……”
安阳哼了一声:“下棋怎么了?十四张和吉祥戏不能玩,说玩物丧志,棋总能下吧?他不还下围棋吗?”
阿谨、阿学和圆圆便被赶鸭子上架,和安阳她们组成六人局。
裴义淳知道自己被安阳嫌弃了,委屈地坐到余慧心身后。
安阳道:“你去外面看着,你爹回来了好告诉我们。”
裴义淳:“……”说到底不还是怕?
他从善如流地去外面了,远远地见前方门上的人行礼,知道裴老爷回来了,赶紧跑回去通风报信。
安阳不慌不忙:“收起来吧,明儿再下。”然后起身整整衣服,端起茶润喉。
待裴老爷到了门外,她才带着大家迎出去。
裴老爷看见他们,心中暖融融的:“让你们等久了,开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