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匪——苏眠说
时间:2019-09-20 07:34:42

  谢陌一回头,树林中便缓缓走出来一个人。
  不论她的神容是多么惨淡,她走路的姿势都很优雅,显现出她从小便养尊处优、教养良好。
  沈秋帘穿着一身素衣,鬓边戴着服丧的白花,一只手掩着巾帕,犹在哀哀地擦着泪。谢陌拉她到身边来,叹口气——他叹气的模样竟然也很像谢随——道:“你看看,那个女人。”
  沈秋帘抬起眼,目光扫过来的一瞬,秦念咬住了牙。
  沈秋帘立刻又低头哭了起来。
  “是不是她?”谢陌冷冷地道。
  “就是她……她抓来娘亲,逼问妾身,侯爷到底将谢随藏在了何处……妾身,妾身看她那弯刀都搁在娘亲脖子上了,妾身害怕……就全部告诉了她……可是她!”沈秋帘嘶声,“她还是将娘亲给杀了!秦楼主,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呢?!”
  秦念的身子晃了一晃。
  她想起上一次见到沈秋帘时,对方笑得春风拂面的模样,一举手一抬足都是风情,对着她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一环套一环,他们早都算得很清楚了,不论自己与谢随如何做选择,都终究是要面对这样一日的。
  她想开口辩解,嗓音却好像哑了,无数道不明真相的目光注视着她,灼烧着她,几乎让她错觉自己已经成了个罪人。
  这时候,谢随又站在了她的身前,突然间,那无数道目光好像都被他挡住了。
  她惘然抬头,看见谢随清疏的长衫下宽阔的脊背,他微微侧过头看了她一眼,那眉目如画,仿佛含着温柔的千言万语。
  她还来不及抓住他那眼光,他已经再度回过头去,对着谢陌,重复道:“不是她干的。”
  ***
  谢陌冷笑道:“大哥是一定要为这个妖女做担保了?”
  谢随顿了顿,平静地道:“我可以为她担保,不是她干的。”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
  谢陌的笑声更冷,一旁的武当派掌门忍不住出声:“谢公子,你若不明真相,又或碍于情面,大可以袖手旁观。母丧是大事,不可轻信旁人啊!”
  谢随道:“不是她干的。”
  “十五年前的事,”谢陌突然道,“我只当是家丑不可外扬,从来不与人说。但如今看来,大哥,你的秉性,当真是一点也未改。”
  十五年前的事?!
  在场多是武林人士,很少知道十五年前逼得谢随出走的那一桩朝堂风闻,更不要说了解个中婉曲。然而谢陌只是轻轻地抛出了这么一个引子,就已经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这样一说,就好像谢随原本就是个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小人了一般。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唰”地一声,秦念已经拔出了弯刀。
  “念念,”谢随却轻声道,“你看见少林寺的和尚了吗?”
  秦念一怔,回过头去。
  山风呼啸,在这悬崖的对岸,先前那两个小沙弥和几位执事僧,簇拥着一个着黑色僧袍的中年和尚,正焦急地望过来。
  不过是一座木质吊桥而已,虽然桥两边的绳索在轻微地晃荡,但他们若要过桥来,还是很容易的。
  少林寺三千弟子,即使是皇帝本人带着禁军亲自出马,也不见得很好对付。
  但他们没有过桥。
  “那是达摩堂的首座,信默大师。”谢随道,“我师父没有出现,而信默大师不敢过桥——少林寺也出事了,念念。”
  他伸出手去,轻轻握了握秦念的手,然后就握住了刀柄,与她背对而立。
  “我们,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念念。”
 
 
第50章 悬崖(一)
  少林寺达摩堂的首座信默,是方丈信航的师弟, 也是少林寺中地位仅次于信航的高僧。
  他的弟子望着悬崖对面的战局, 不解地道:“武当、泰山好歹也是与少林地位相亚的正宗门派, 竟然要用车轮战来对付两个江湖后辈吗?”
  信默的眸光沉沉:“谢随是方丈师兄门下高徒, 虽是俗家弟子,却比出家人更得少林真传,若要单打独斗,他们唯恐耗时太久, 反受其乱。”
  少林和尚显然也明白自家武功的路数, 点了点头,又道:“那那个秦楼主呢, 她的武功也很厉害吗?”
  信默望着悬崖对岸,慢慢地道:“她的武功是谢随一手所教,内力十分纯熟,但看起来……还夹杂了一些外门功夫。”
  “外门功夫?”
  信默点了点头,却没有再回答。
  对面的那个女子, 让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 曾经在江湖上惊鸿一瞥的那一位武林第一美人。
  虽然是位美人,但她的武功也不可小觑;然则也因为是位美人, 所以行走江湖的男人们,并不怎么当真瞧得起她。
  但是信默知道, 瞧不起女人的男人, 最终都是要遭报应的。
  “师父……”一个小沙弥终于忍不住了, “我们, 我们不去帮帮他们吗?谢随既然是方丈大师的弟子,那也就是我们的师兄……”
  “不去。”信默从牙齿间迸出这几个字,他的目中仿佛有煎熬的火,“方丈师兄还在宫中受苦,我们若去帮了他们,方丈师兄怎么办?谢随既受方丈师兄亲炙的恩惠,那就应该为了他的师父,好好地受着今日!”
  说完这话,信默竟转身便走,走入少林寺那重重叠叠恢弘壮丽的庙宇之中,再也不回头多看一眼。
  ***
  少林的和尚,虽不至于倒戈来帮自己,但终究是不战自退了。
  谢陌看见那些和尚的背影,心中便得意地笑了一声。
  到底是出家人,懦弱怕事……
  谢陌站在树荫底下,好整以暇地摇着折扇,看着前方激烈的战斗。
  泰山、武当两派掌门人并未出手,只是底下的几个小帮派按捺不住,当先抢了上去,竟被谢随一刀一个地解决了。
  杀人见血,飞溅上天,那一刹那,谢陌才终于笑不出了。
  他再是精于算计,也不曾亲自杀过人的。——娘亲不允许他习武,甚至不允许他碰一碰大哥的刀。
  但杀人对于大哥来说,却好像已经是很寻常的事。
  “大哥哥,”秦念忽然开了口,“我第一次杀人,就是在你离去无锡的第二日。”
  谢随一怔,不知她为何要在这种时候说起这件旧事。
  而她却也不再多说了,敌人已攻了上来,刀光与血光飞闪而过,她的身影滑如游鱼、疾如箭矢,刀刃入肉的刹那,没有分毫的犹豫。
  鲜血溅上她软红的衣袂,也有暗器从林中飞来,被谢随一刀格下。
  母亲死了,他尚且来不及悲伤,来不及愤怒,就先成了弑母的帮凶。
  他们已经连杀十余人,鲜血纵横浸透了脚下散碎的土壤,便连泰山、武当两派的弟子都已下场。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自己千方百计承担了一切,可到头来,还是要将念念也卷进漩涡里来?
  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不能让他们这样用车轮战耗着己方两人,如若耗到剔骨针发作……就无力转圜了。
  谢随也已经看见了信默大师带着弟子们离去的背影。
  “念念,待会儿,”他一字一顿地道,“你听我示意,我们一同跳下去。”
  “什么?!”秦念大惊回头,谢随长刀却蓦然飞掷出去,掠过她的头顶后将一个偷袭她背后的人削去了半个脑袋!
  那长刀又在空中唰唰地盘旋着飞了回来,落入谢随掌中,宛如最乖巧的情人。
  那鲜血飘洒了半空,零星也落在了他的脸上。
  “念念,”在下一人攻上之前,他沉声喝道,“跳!”
  ***
  秦念看见他以刀在地上撑了一下便当即跳下悬崖,那一瞬之间,她以为他是疯了。
  但下一瞬,有人攻上,她反手一刀,立刻也随着谢随跳了下去!
  两座悬崖中间的山风,当真是酷烈如刀刃。
  跳下悬崖的刹那之间,秦念心中掠过了无数个念头。
  她想,谢随如何能确定,自己一定会跟着他跳下来?
  她又想,这悬崖高逾百丈,底下也不知有什么险恶,谢随发昏也就算了,自己怎么也跟着他一起发昏呢?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些问题,身躯已经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她抬起眼,便看见谢随正注视着自己。
  只是这样的一个眼神,她已然觉得自己心中那无数个疑问都已失却了意义。
  谢随没有说话,只是一只手臂用力地抱紧了她,而另一只手中的长刀正沿着悬崖的峭壁,一路狠狠地刮了下来,金铁与岩石交击迸发出无数火花,乍看之下,便仿佛是剖鱼一样剖开了那惨白的崖壁,露出了狰狞的腹中血口。
  刀刮悬崖减缓了两人下坠的速度,直到最后卡在一棵大树的树顶上。
  谢随的右手终于也脱了力,连刀也握不紧,而掉落了下去。
  听见那长刀掉在草地上的声音,他微微地一笑:“此处不算高,我们可以慢慢地爬下去了。”
  他的手犹在秦念腰间抱紧了她,她稍稍地挣了挣,他的笑容立刻绷紧了:“别动。”
  秦念抿住了唇。
  她看向周围——
  这大约是两山之间的深谷底了,丛生的草木已都随着秋意而凋零,不远处便能望见一道溪流弯曲盘旋着呜咽而过,水中嶙峋的石块在残阳的映照下显现出血一样的红色。
  而她与谢随的身下就是一棵黄叶满头的老树,迎着秋风展开干枯的枝桠,正将谢随给稳稳地托住。
  而谢随,又将秦念给稳稳地托住了。
  她低下头,正对上谢随的眼眸。
  他的胸膛起伏不定地喘息着,脸色苍白,笑容里透出筋疲力尽的苦涩,而他的那双眼眸之中,明明还翻搅着许多重痛苦,却又偏偏被他自己给压下去的,与她四目相对之际,仍然是那么清亮而安宁。
  风拂过,好像也拂起了他眼中温柔的流光。
  仰望上空,方才的坠落仿佛不过一瞬,但那高耸入云的山峰却已然被山崖间的松柏所遮蔽,隔着重重压下的夜色,仿佛还能听见那上面匆促的人语和脚步声。
  “他们在下山。”谢随低低地道,“这座山谷不通道路,他们暂时还找不过来。”
  秦念静听片刻,慢慢地放下心来。那脚步声绕过了山那边,确实是越来越远了。
  一时间四周都寂静下来,静得几乎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刚才还冷酷无情的秋风,此刻却好像不过是耳畔低哑的呢喃。
  “念念。”谢随柔声唤道。
  她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谢谢你肯跳下来。”他轻轻地道。
  她伸手轻轻抚摸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他一眨也不眨地凝注着她,还慢慢地、试探地抬起了头。
  她其实是想将他的那些痛苦都给抚平的,可是他甚至都不曾呈现给她。
  就在她将要触碰到他的唇瓣的那一刹那,“吱嘎”——
  树枝断了。
  两个人一齐掉了下去。
  ***
  这一下摔得结实,谢随一声闷哼仰躺在草地上,半天都动弹不得。他将长袖遮着脸,片刻,竟开心地笑了。
  秦念没来由地气恼,根本不想理他,只跑到溪边去洗了洗脸和手,再跑回来时,却见谢随还是耍赖一般地躺在地上。
  他朝她张开双臂,笑盈盈地道:“过来,念念。”
  夜色已悄然降临,男人的身上泛着黑暗的血腥味,但他的笑容却还是如太阳般明亮。
  她又羞又气地道:“你叫我过来我就过来?”
  谢随却伸出手去抓她的脚,她躲闪不及,“啊呀”一声竟被他拽得倒了下来,跌落在他的怀里。
  她拼命地挣揣,却被他双臂箍得死死的,他偏还在这时候笑了:“你怕我?”
  又是这个问题。
  秦念瞪他一眼,不动了,“谁说我怕你!”
  谢随笑了笑,突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双手钳着她的双手,双腿也压紧了她的双腿。
  “现在怕不怕?”他的笑意渐渐地隐了,有一些别的东西从那双流光潋滟的眼眸底里翻了出来。
  她也慢慢地安静下来。
  “不怕。”她说。
  他突然双指钳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注视着自己,“念念,你想清楚了?你今日跟着我跳下来,往后,你便只能跟着我亡命天涯了。”
  他眼中的火焰,烧着她,也烧着他自己,这样的时刻,近夜的西风汩起,两人却都觉出了热,极度的热,仿佛能将肌肤都融化了。
  她那双倔强的眼眸里一片晶莹,仿佛冰雪催融,掬着盈盈的雪水却并不落下,“亡命天涯有什么不好?我去极乐岛上救你的时候,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地,双唇已经被他吻住。
  她的脑中已经再无法思考什么了。她被他吻得丢盔弃甲,身子也随着他压迫性的动作往后仰倒,他却还伸出了手护住她的后脑。她好像难以忍受他这样无孔不入的温柔了,亮出牙齿往他唇上咬了一口,但听他闷哼了一声,却反而将舌头趁势卷入。
  她再也抵抗不了。
  可是同时她又发现,放弃抵抗之后,一切原来是那么地轻松。
  仿佛沉溺于深海,任水流钻入五脏六腑,又仿佛投身于太阳,任光焰灼烧四肢百骸。放弃抵抗之后,她慢慢地能看见了,能看见他眼中那稀世的光芒。
  “念念……”他的头伏在她的肩膀上,时轻时重的喘息震动着她的肩胛直透她骨骸,“给我。”
  这不是最好的时机,也不是最好的地点。
  可是她捧起他的头,便看见他眼中闪过仓皇的痛苦,如一头奔入绝路的兽。他好像想躲闪开她的目光,却最终没能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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