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看到那个方屉,谢陌眼中已经亮起了近乎狂热的光。他走过去,将那方屉一把抽出——
他眼中的光突然灭了。
那把长刀,竟已不见!
听见内室传出重物落地的声响,沈秋帘连忙赶了过去。
一掀帘,便见房中那八仙过海的青花瓷瓶被抛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谢陌就站在一地碎瓷片中,呆愣愣地,过了半晌才抬起头,望着她,慢慢地道:“谢随……他来过了。”
沈秋帘一惊,当即奔向那墙上的方屉,屉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留下。即使是她,也知道这意味着多么严重的事情。
可是她转头,看向惨淡而立的谢陌,心头却又有些想笑。
你已经夺走了他的一切,却连一把刀也不愿让他带去吗?
她朝谢陌走过去,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碎瓷片,而后轻轻抱住了他,像哄孩子一样拍拍他的背,温和地道:“没关系的,我们还有下一步的……”
“我早该想到的……”谢陌的声音却在发抖,“这本就是他的房间,就连这暗格,也是他自己设计的!这本就是他的……”
沈秋帘的眸光黯了黯,好像是在这一刻,才终于觉得这个色厉内荏的男人有些可怜,但她也终究只是说道:“没关系的,侯爷。我们还有下一步的……”
谢陌攥紧了她的手,陡然望向她。
“娘这几日……睡得好吗?”
那目光如针,刺得沈秋帘心中发凉。
“娘这几日……睡得很好。”她回答,“再没有夜半醒来过,白日里也安安静静的。她好像也不再认识我了。”
谢陌慢慢地道:“好。”俄而,他又惨笑出声,“好啊,好!”
第47章 王侯家(二)
黑沉沉的刀鞘,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在刀柄上轻轻一按, 刀身就弹出来寸许, 刹那间闪现出青色的夺目光芒, 然而也只是刹那——立刻就又被藏入了鞘中。
谢随握紧了刀, 感觉到这把刀的重量,就仿佛感觉到了自己人生的重量。
也不知念念那边甩脱了跟踪没有,他心中挂念着,便头也不回地掠过了那红莲黯淡的庭园。
然而在经过最末那座佛堂时, 他的脚步却还是顿了一下。
香炉上的重重博山, 仍有不绝的烟雾缭绕着盘旋上升。佛前的香,气味浓郁得就好像另一个世界, 就好像那青黑的瓦顶、精雕的门扇、庄重的陈设,其实全都不属于这座延陵侯府一般。
谢随站在廊下,听见主堂中传来低低的念经声。
十五年来,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听见母亲的声音。
其实记忆早就应该模糊了的——
母亲曾经是如何养育他、教导他,如何牵着他从蹒跚学步到年少成名, 在他离家的时候, 母亲尚还只是个优雅的美妇人,鬓边甚至不见一缕白发;但现在,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却已是那么地苍老,苍老得好像已换了个人一般。
他真的, 已经离开家、离开母亲, 太久、太久了啊。
“我昔所造诸恶业, 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母亲在念的,是一段《华严经》。反反复复,只是这一段。
谢随听了片刻,终于是转身离去,一个纵跃,便消失于夜色之中。
念经声止住了。
妇人衰老的目光一寸寸地、竭力地挪动,挪到门外,却只看见一庭萧瑟的秋风。
片刻过后,一身软缎衣裳的沈秋帘出现在那庭院,手中捧着一碗汤药。
“娘,该吃药了。”她柔声唤着,提着裙摆走入来。
妇人的目光又慢慢地收了回去,仿佛委顿落地的繁花。
沈秋帘在她身旁坐下,轻轻为她扶着药碗,看着她将那浓黑而发甜的药汁一滴不剩地全饮尽了,才柔柔地笑道:“娘亲辛苦了,今日也早些休息吧。”
妇人低着头,却开了口:“季子……今日回来了吗?”
沈秋帘眼神一颤,旋即强笑道:“大哥今日也没有回来。”
妇人不再问了。沈秋帘走出门去,又扶着门,回头望了她一眼。
妇人垂眉低首,手中的念珠还在不断地捻动着,但那速度已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沈秋帘没有告诉谢陌的是,自从给母亲喂这药的时候起,母亲便每天都要问她一句这样的话。
季子今日,回来了吗?
而她也疲于每日回答她一模一样的话。
大哥今日,也没有回来。
佛陀慈悲,满堂长明的灯烛造出无限摇晃的飞影。沈秋帘咬了咬唇,一跺脚,离开了。
那捻动念珠的手终于再也动弹不得,苍老的身躯哗然倒在地上。
念珠碎落一地,哗啦啦的声音,好像很多年前两个儿子争着下棋,却撒了满地的棋子儿。
***
秦念在酒馆一楼的角落里等着谢随。
夜已深了,酒馆中没有很多客人。
秦念面前摆着一杯浓茶,没有酒。她看起来毫发无损,刀上没有血迹,甚至连呼吸都很平静。
谢随放下了心,走过来,低身闻了闻那杯茶,笑道:“酒呢?”
“往后你要治伤,不许再喝酒了。”秦念道。
谢随坐下来,没奈何一般,“听你的。”
秦念看他一眼,淡淡地道:“那几个人,功夫也很稀松,我没多久就把他们甩脱了。”
谢随笑道:“看来我弟弟还不太懂江湖上的道道。”
秦念也想笑,那延陵侯虽然有钱有权,却好像并不晓得分辨人的武功高低。然而她的笑容也很快就消失了。
随着她对延陵侯府的了解愈来愈深,她对自己过往那十年的经历也有了愈来愈深的怀疑。
那十年,她与谢随东逃西窜,亡命天涯,甚至还与摩诃殿的十殿杀手轮番地打过交道。那个时候的她虽不甚懂事,但到底还明白那些人有多厉害。
如果延陵侯必要致谢随于死地,那一个摩诃殿还不够么?为何还要找这些三脚猫来凑数,连春雨镖和韩复生都敢用?
更何况她还听闻,要雇用摩诃殿的杀手,光有钱也不见得行得通……
谢随始终没有说话。
秦念又着意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神很沉静,仿佛波澜不惊的深海,又仿佛伸手难及的夜空,她不知道这是否因为他在那延陵侯府里看到了什么。
忽而,她的手被握住了。
谢随的手指轻轻摩挲过她的手背,他的眼神却并没有看她。“多谢你了,念念。”
秦念没来由地别扭,想抽出手,却被他抓得更紧。“早就说了,不要谢我。”她低声道。
“说得对,是我失言了。”谢随笑了,他回过头,那桃花眼中仿佛便荡漾起柔软的流光,“我可听了你的话,全没有看我那弟妹一眼,你有没有奖赏的?”
秦念好像被他那笑容蛊惑住了,怔怔地道:“你要什么奖赏?”
谢随不言,只慢慢地朝她倾身过来。
秦念看了看四周,只有一两个酒客,小二背对着他们在擦桌子,掌柜的心无旁骛地在打着算盘……店外是一望无际的夜色,秋风飒飒地吹过去了,匆忙的行人早都已回家。
她的手心被谢随包裹着,温暖的,渐渐竟渗出了汗。而他仍是笑盈盈地凝视着她,那眼眸中只有她一个人。
她早就知道这个男人没脸没皮,但她自己却好像也被他影响,变成了一个又任性、又奇怪的女人了。
谢随忽而将长刀立在桌上,长袖挡住,悄悄地倾身过去,往秦念的唇上印了一个吻。
他惊讶于她的不作抵抗,退回去后,睁着眼睛看她半晌,轻轻地笑了。
秦念满脸通红地道:“不准笑!”
他却还变本加厉地来揉她的头发,桌底下她立刻狠狠地踩了他一脚,起身便噔噔噔地上楼去了。
谢随看着她的背影,笑得更加开心。
酒馆里顿时响起“啧啧”之声,谢随望过去,便见是那掌柜和小二都停了手头动作,便连那几个酒客都看着他,还对他举了举杯。
谢随这下可终于觉得害臊了,连忙端起桌上茶杯掩饰地一饮而尽,却又被那浓茶呛得几乎刻出来。
安静的酒馆中,顿时又是几声“啧啧”。
***
从镇江,到金陵,再到淮南,到上蔡……一个多月以来,这些城中的名医馆、老药铺,全都被一男一女骚扰了个遍。
那女子一身便于行动的浅青色劲装,身材虽是很好,但却在那不盈一握的腰间佩了一把鲨皮鞘的弯刀,于幽丽中透出几分冷酷。店铺里的伙计们原还在偷偷地瞄她的,她却径自将弯刀往柜台上一搁,冷冷地道:“大夫呢,看病!”
这时候,她身后不知何处又冒出来一个男人,一边掩面咳嗽着一边温言软语道:“念念,你不要吓着人家……”
那女子的神气好像一下子变了,撅起嘴道:“我怎么吓着人家了?”
谢随自从拿回了自己的刀,精神便似乎好了许多,闻言也不生气,只是笑道:“女孩子家家的,多笑笑才好看嘛!”
伙计们跟看戏法似地看着这女子换了副脸色,好不容易才有个警醒的,先一溜儿跑去后堂请大夫了。
从镇江,到金陵,再到淮南,到上蔡,秦念已经带着谢随看了不下十位大夫,每一位都只是摇摇头:“外伤我可以让伙计给你换药,但这内伤……恕老朽无能,那两枚金针若取不出来,老朽是怎么也不敢下手用药啊。”
秦念气笑了:“我就是让你来取金针的啊!”
大夫却比她更气似的:“你知道这是谁家的金针吗?这是北地神医蒯蓝桥的独门金针,凭老朽怎么取得出来?!”
秦念道:“你自己医术不精,怎么还有理了?”
谢随拉住了她的手,“好了好了……消消气。”又回头对大夫笑道:“那劳您开点金疮药了。”
每一次都是这样,抱着希望进去,又气哄哄地出来。秦念很生气,却又不知道该生谁的气,两人走出医馆,她便闷闷地用脚尖踢着石子。
“总是要去找一趟蒯神医的。”谢随牵着她手,看她一个容姿曼妙的韶龄女子却像小孩子跟脚下的石头较着劲,不由得发笑,“旁人可都看过来了啊。”
这医馆位于上蔡城的闹市中,这时候时近晌午,行人愈来愈多,确实有不少人朝这两人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秦念嘟囔道:“让他们看去!你……你那剔骨针留在体内,很疼吧,大哥哥?”
谢随笑道:“一点儿也不疼,简直像是长在我身体里的。”
秦念又撅起了嘴。
她想起这北上的一个多月,两人同吃同住,自己偶尔在半夜过后醒来,便会听见邻床男人紊乱的气息声。
她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望过去,借着夜色,只见他双眸紧闭,额上冷汗涔涔而出,但却咬紧了牙关不发出一点声音。她无从判断他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然而片刻后他便会睁开眼睛。
她当即躺下装睡,还装模作样地翻个身。
谢随的目光好像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那片刻真是太难捱了。那目光里仿佛是微弱如萤火的眷恋,又仿佛只是看破了她一般的平静。但是最后他收回了目光,披衣起身,竟出门去了。
到黎明时,他会再回来,那时他已一身清爽,看起来就如是没事人一般,手中还提着早点。他会坐到她床头揉乱她的头发,对她笑着说:“还不起来,就没饭吃啦!”
他的笑容那么好看,有时候她也希望自己能一直安心被他骗着。
这也未始不是一种福分。
第48章 兄弟(一)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高高的宫城之上, 寒风猎猎刮过黄旗大纛, 阁楼之中, 皇帝已披上了厚实的大氅, 面前团着暖炉,身边谢贵妃娇娇软软地依偎着。
谢贵妃算来比皇帝也只小了十岁左右,但看起来却好像是小了二十岁。
天气太冷,自己又已经老了, 这样的境况下, 身边只要是有一个女人,身体温暖、柔软而芳香的女人, 那么无论是谁,好像都没有关系了。
即使是谢贵妃,好像也没有关系了。
在他们的身后,跪着一个人。
那人已经跪了很久,跪到秋气都侵入了双膝, 但他仍然不敢站起来, 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一抬。
他已经对皇帝解释过了。
他根据皇帝的吩咐,让少林等大门大派的人上门逼出秦念, 结果出来的人却是谢随;是谢随也没关系,从谢随口中还愁问不出陛下要的东西么?所以他将谢随给关进了极乐岛上的水牢, 派人日夜审问, 严加拷打, 无奈谢随却就是不说;于是他心中又生一计, 将秦念也引到那岛上去,那水牢的出口埋着极烈的炸药,只要谢随和秦念一道死了,那他们就算知道那个秘密,又还能兴什么风作什么浪?
但是皇帝听完了他的解释,却一直没有说话。
姐姐在一旁,好像也不知该怎样帮他,只能依偎在皇帝的胸口,玉手轻轻地给皇帝顺着气。
谢陌甚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生气。
阴云压在那飞龙戏珠的琉璃瓦顶,这一日的阁楼上,原没有什么风景好看。
皇帝半闭着眼睛,终于是开口了:“你说的,都是真话?”
谢陌连忙应声:“臣对天发誓,都是真话,在陛下龙威面前,臣岂敢有半句虚言?!”
皇帝却好像并无动容,“你带着那些武林人士去绝命楼,为什么出现的人是谢随,不是秦念?”
谢陌一怔。
一怔过后,便是无限冰凉的恐惧。
这时候,是谢贵妃轻轻地笑了两声。
皇帝的眼神缓慢地转向了她,“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