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匪——苏眠说
时间:2019-09-20 07:34:42

  谢随的脸色微微一变,“你是说,信航师父?”
  “方丈师兄,去扬州见了你一面,之后就被禁军带走,没有回少室山来。”信默低声道。
  “禁军?”谢随震惊道。
  “季子,”师叔像唤一个朋友一般唤着他,“少林寺太大了,寺中千百僧人的身家性命都悬于方丈师兄一个人身上,你要理解他的难处……那五年来,你被关在极乐岛的水牢之中,方丈师兄也无时无刻不是心急如焚,但却无论如何不能轻举妄动……”
  “不是不能,只是不敢吧?”秦念突然发话了。
  信默的目光看向她。
  他知道这也是一位干系重大的人物,但他没想到她会这样插嘴。
  这女子容貌昳丽,双眸澄澈,无情的话语透出咄咄逼人的气势,这是信默很少在别人身上看到的气势。
  但见谢随稍侧首,轻轻道了一句:“念念。”
  秦念顿了顿,不再继续了。
  信默咳嗽两声,好像有些挂不住面子,过片刻才道:“但是季子,你要相信,方丈师兄、乃至少林寺上下,都是挂念你的。师叔知道你身上的剔骨针已经发作,最好早日去找蒯神医取出——”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封火漆封好的信笺,“蒯神医脾气有些奇怪,但我与蒯神医乃是旧识,所以修书一封,你若去求医,便可示之。”
  谢随双手接过,敛容道:“师叔厚意,感激不尽。”
  “至于你师父的事情……”信默过了很久,叹口气,“不过是皇帝用来要挟你的手段。只要你莫再与江湖上的人事多所牵扯,想必宫里也不致对方丈师兄太过为难。也罢,大约是少林寺合该有此劫数吧。”
  谢随沉默片刻,慢慢地直起身跪立,又向信默叩下头去。
  “弟子过去不能长奉左右,今后亦已是亡命之身,请师叔明鉴,弟子与少林,从此再无瓜葛。”
  信默抬起手,抚摸过他的头顶,仿佛一种仪式。而后他挥了挥袖,面容惨淡:“你去吧。”
  谢随离开了。
  信默从怀中掏出一方布巾,层层展开,现出那一把染血的牛角尖刀。
  老僧的眸中,渐渐显出无能为力的悲哀。
  ***
  证圆和证方领着谢随、秦念去吃饭。
  “师父说,你们如果想在这里四处走走,都可以的。”证方说道。
  “可惜竹林已经黄了,不过后山上的枫叶却又红了。”证圆说道。
  四季流转,好像无论何时总是色彩缤纷的。
  谢随谢过两人一定要带他们游览的美意,自己带着秦念绕后山下山去。
  “过去,我每年初夏、初冬都会到少室山上来清修两个月,”谢随站在少林寺塔林之后的山顶上,望向对面的漫山红叶,“所以还当真未曾见过少室山的秋色。”
  秋风起,落叶纷纷,暗淡的天空上,红日沉默,就好像是它的光芒已全都给了那漫山遍野的红枫,而自己已什么都不剩了。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谢随轻轻地吟道,“少林寺地位高绝,难处也多。”
  秦念冷冷一笑,“什么高僧大德,说话阴阳怪气,正话反说反话正说,还当人听不懂吗?”
  谢随淡淡地道:“有些人便是习惯这样说话的。”
  秦念越想越不平,“说什么让你莫再与江湖上的人事多所牵扯,就是让你隐姓埋名地逃命去呗!”
  谢随负手在后,缓步下山,“我们本就是要逃命的。”
  “他也不过是写了一封信,说得好像我们欠了他多大的人情……”秦念跟上去又道,“蒯神医再怎么厉害,我一个人也能想办法让他给你治病的!”
  谢随停下脚步,对她笑笑,“是啊,他哪里有念念厉害呢。”
  秦念看着他的表情,静了静,轻声:“我只是不明白。”
  女孩的双眸剔透,仿佛连一点杂质也没有的墨玉。
  她不明白,为什么身为谢随的授业师父,却可以明知谢随被囚五年而不做任何努力,还可以在五年后继续看着他再一次被送进囚牢。
  她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可是她知道谢随不会给她解答。
  谢随只会说,他们也有很多难处。
  他总是在考虑别人、体谅别人、包容别人,可是谁又真的考虑过他、体谅过他、包容过他呢?
  秦念的不明白,其实归根结底,只是觉得不公平。
  两人便一路无话地走了半天,直到深入山道,身周枯木遮蔽,再看不见对面的红枫。
  “这个地方很适合练刀。”谢随望了望四周,忽而笑了,“我过去跟师父吵了架,便常会一个人跑到这里,直到深夜,被师父带着师兄师弟们一齐找回去。
  “那时候我很感动,我想虽然吵了架,但师父和师兄师弟们到底都是关心我的,不愿意让我一个人在外面过夜。可是到如今我再回头想,那也许只是因为我是延陵的小侯爷,他们得罪不起罢了。
  “可是即使如此,他们对我的关心,难道就是假的吗?我当时生出的感动,难道就是假的吗?念念,我也不是那么宽大的人,这些事情,我也时常迷惑不解,但我最终只是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是没有办法的,所以不能太过在意。”
  天色已将暗了。
  秦念望向谢随,夕阳好像也将他的眼眸染成了柔软的碎金色。
  他经历了那么多那么痛苦的世事消磨,一颗心却变得柔软如斯。
  或者说,到底要经历多少世事消磨,一颗心才会变得柔软如斯?
  她没有说话。
  “以后也不知还会不会再上少室山了。”谢随笑了一笑,“你说得对,少林寺的和尚,不懂人间美景。”
  “我们去关外北地,找蒯神医治伤。”秦念轻轻抓住他的衣袖,“治好了伤,我们就再也不要管这些事情了。”
  谢随淡淡地笑,很轻易地就回答了她:“好啊。”
 
 
第53章 人间病酒(一)
  入夜时分,少林寺沉浊的钟声回荡在朗朗嵩林。
  一顶金盖小轿摇摇晃晃地上了山, 停在了少林寺正殿之前。
  达摩堂首座信默带着五百弟子, 出门恭候。
  谢陌下了轿子, 看见少林僧人这个阵势, 嘴角却轻轻地笑开。
  时临中秋,月已近圆,光华洗练,照耀在谢陌冷酷的眉眼间。他的身后, 也慢慢排布开无数银甲兵士, 刀兵的声音压抑在无数双手掌之中,只有金属的冷光无声地映照着天上的月亮。
  信默的眸光一缩。
  这难道是……军队?!
  延陵侯是从何处, 请来了军队,对付少林寺?!
  “本侯在这少室山周围,找了整整两日,谢随和秦念,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谢陌柔声开了口, “谢随身上有伤, 又从那悬崖跳下来,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快就离开少室山的。大师父, 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阿弥陀佛。”信默垂眉合十,“或许两位施主已经身故, 山中豺狼甚多, 秋寒腹饥, 将尸首拖走也未可知。”
  谢陌眉心跳动, 眼中簇跃着危险的火焰。
  老贼秃,这是将他比作豺狼了?!
  他咬着牙,怒笑着道:“这两人与本侯有弑母之仇,若真被豺狼咬食,那是上天开眼!但就怕两人都修得一身少林功夫,大难不死……”
  信默目光一冷:“谢随与少林早已十多年不通音信,侯爷一定要扯上少林,到底是何意?”
  “十多年不通音信,再见面仍然如故,那也是有的。”谢陌愈是笑,语气却愈是温和,仿佛是已经拿定了主意,“本侯劝你还是早些说出来吧。”
  信默双掌合十,摇头道:“侯爷要贫僧说什么,贫僧实在不知。”
  谢陌冷笑了一声。
  “大师父,本侯听说过,你的武功很高,可能比起少林方丈也只高不低。”他的目光掠向信默身后,“但是少林寺弟子三千,每一个人都有你这么高的武功吗?本侯真想见识见识啊。”
  信默蓦然往前迈出一步。
  秋夜长风吹动他的飘飘僧袍,老僧的眼神不动如磐:“你休得动少林弟子!”
  “师父!”“师叔!”……
  少林弟子中响起惊呼之声。
  信默不为所动,只看向谢陌道:“你带了多少人马来扰我佛门净地?”
  谢陌目光微凝,“少林寺弟子三千,我带的禁军,也正好三千。”
  “三千禁军,贫僧一身当之,”信默口宣佛号,眉目微敛,“足够了。”
  ***
  数十日后,张家口,长城下。
  夜如铁幕,星似寒沙,峭冷的劲风裹着边塞的砂砾刮起酒肆厚重的布帘子,却也吹来一阵动人的芳香。
  酒肆中的男人一时都伸长了脖子向外望——他们知道那是女人身上的芳香。
  果然,接着便是一只纤纤素手撩起那布帘,一个幽艳窈窕的女人,着一袭翠色袄裙,妖妖娇娇地走了进来,先去楼上看了一圈,定了今晚要住的房间,又回来在窗边的桌前坐下,“小二,上一坛酒,要最好的女儿红!”
  众人不由感叹——这女人长得那么柔美,怎么说话的语气却那么粗?
  片刻后,一个男人也在她对面落座了。那男人的脸是让人记不住地普通,但眼神却很冷,冷得如同屋外的风沙。
  “你再跟着老娘,老娘可要回大漠里去啦。”柳绵绵冲着他,挤着眼睛妩媚地一笑。
  萧予之无动于衷:“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为什么?”柳绵绵瞪大眼睛,“早同你说过了,那封信已经没有用啦!”
  “我不跟着你,你会死。”萧予之说,“你不帮皇帝做事,就会死。”
  柳绵绵幽秘地笑开,“这么说,你跟着我,还是为我好了?你想保护我?”
  萧予之又道:“你有钱。”
  柳绵绵哑了。
  这时候,小二已经捧上来一坛女儿红,并端来两只酒碗。萧予之倒满了两碗酒,一碗推给她,一碗自己端着,对她抬手一敬:“多谢请客。”
  柳绵绵咬住了牙,还来不及发作,却见萧予之又转头对着角落里的两个人道:“两位老朋友,不来同饮么?”
  柳绵绵愕然看去,却见到谢随和秦念。
  谢随一身疏淡的单衣外裹着长袍,以手抵唇微微咳嗽着,眼中光芒微掩。但他身边的秦念,一袭火红小袄,小小的雪白的脸颊隐在风帽的绒边里,那一双明澈的眼睛望着柳绵绵和萧予之,却射出不加掩饰的恨意。
  ***
  谢随轻轻拉起秦念的手,走到柳绵绵桌前,微微笑道:“今日柳庄主请客吗?”
  柳绵绵顿了顿,抬手道:“请。”
  转眼间四人重新落座,四副碗筷、四杯酒,也都重新摆好。
  柳绵绵笑道:“去雁门关千条道,难为我们四个亡命之徒,却会在张家口碰上。”
  “柳庄主神通广大,连我们要去雁门关都知道。”谢随淡笑着,并不否认。
  “从张家口往西,过雁门关,便是无拘无管的地方了嘛。”柳绵绵理所当然地道。
  谢随的眼神微微一静。
  柳绵绵举起酒杯,春风满面地道:“远道相逢,便是有缘,绵绵先敬三位一杯酒。”
  说完,她自饮了,向三人亮了亮杯底。
  萧予之默不作声地喝干了自己的一杯。
  谢随正要伸手去拿酒杯,被秦念拿筷子敲了一下手腕。秦念冷冷地道:“谢随有伤,这杯酒我代了。”
  她揭下风帽,抬手饮下了自己和谢随面前的两杯酒。
  柳绵绵的目光在这两人脸上流转不定。
  俄而她又笑了:“这两杯酒,你喝得很值,知不知道?”
  秦念道:“什么意思?”
  柳绵绵的酒杯指了指秦念,“你,”又指了指谢随,“加上你,你们两个人,合起来,便是白银一千两。这一回延陵侯可不会再赖账了,他请来了圣旨,只要能抓到你们两个人,宫里拨钱赏一千两。”柳绵绵笑眯眯地,“而你用两杯酒便抵掉了,不是很值吗?”
  秦念咬住了唇,谢随在桌子底下握了握她的手,温和地笑道:“那真是多谢柳庄主了。”
  对面这样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柳绵绵的法眼,何况他也并没有分毫要逃的意思。柳绵绵微微抬了抬秀长的眉,半晌,才道:“你们还应该敬我一杯酒。”
  “哦?”谢随的话音愉快地上扬,好像明知故问一般。
  柳绵绵道:“自家有了喜事,难道不应该敬朋友一杯酒?”
 
 
第54章 人间病酒(二)
  秦念一听,玉白的脸刹地红透, 倒叫柳绵绵瞧得有趣。谢随偏还八风不动, “喜事或有, 但朋友在何处?”
  柳绵绵的神色黯了黯, 还未开口,萧予之却说话了:“她没有害你们。”
  她吃了一惊——这个祖宗,明明平常问他十句话,他都不会回答上一句的。但望向他, 他的神色却还是很平静, 乃至于冷酷:“她如果害了你们,就不用逃回大漠。
  “因为她还把你们当朋友, 所以她没有害你们。”
  他说得很简单,但每一句都层层推进,直中要害。
  谢随望向柳绵绵,后者的面色并不好看。
  他于是倒了一杯茶,对柳绵绵举了举杯, 一饮而尽。
  这一杯茶下肚, 便是捐弃前嫌的意思了。
  柳绵绵嘴唇微微翕动,“也不必……我没有杀秦念, 确是因为你在她身边。但即使如此,我也没做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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