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匪——苏眠说
时间:2019-09-20 07:34:42

  他回头对她一笑,“很快便好。”
  她又歪着头看他。
  谢随做任何事都很认真,扫完了香案,又开始擦拭菩萨的金身,最后,他在香案上燃起了旃檀,袅袅的香雾盘旋上升,令那风霜剥蚀的菩萨的脸容上也终于现出了庄严的色彩。
  “念念,过来。”他柔声唤她,仿佛在哄她一样。
  秦念还兀自迷茫着,就这样呆呆地朝他走了过去。
  他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在佛前跪了下来。
  “文殊菩萨,是主大智慧的。”谢随笑道,“我想有什么事,拜他总没有错。”
  秦念愣愣地道:“你有什么事要拜他?”
  谢随却只是笑着将她的手握得更紧,贴向地面,而后俯伏下去。
  秦念也有样学样,跟着他俯伏下去。
  “我佛慈悲。”谢随疏朗的声音仿佛透过寒凉的地面直震她心扉,“弟子谢随、秦念,誓为夫妇,自今而往,三界八苦,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第57章 佛前(二)
  秦念浑身一震, 很久也没有直起身。
  就好像是骤然感受到了那菩萨目光的威压,地底的寒气窜入五指, 却因被谢随攥得紧了, 指尖猝然又温暖到发热。
  她稍稍侧头, 却见谢随抬头, 又叩拜,姿态端然,如是者三。
  在这一瞬,她才忽然发现谢随身上确然是有某种王侯贵介的气度的,虽然平时他刻意地掩藏, 但究竟这一瞬, 还是从他那眉梢眼底, 流露出坦荡荡而无惧无畏的神色。
  看见他这样的神色, 秦念好像也什么都不害怕了。
  前世的罪孽也好, 来生的报应也好,全都不害怕了。
  她也再度跪拜下去, 唇间轻轻地呢喃着:
  “生生世世, 不离不弃。”
  ***
  天已大寒。
  虽然尚不至于落雪, 但迎着森冷的江风走在空旷的墓地边缘, 确然令人冷到身心发抖。
  延陵城外并没有山,延陵侯府世世代代的墓园就在长江边。
  谢老夫人五年前的墓圹被重新打开,旧的灵柩被起出, 新的灵柩被缓慢地放置了下去。
  那一根黄金雕饰的凤头杖, 仍然安厝在棺材的上方。
  这一回落葬, 远没有五年前那么风光。谢陌只找了两个掘墓的伙夫,十个唱经的和尚,再带上了沈秋帘,而他身后的树林里,还藏了三个江湖上请来的保镖。
  那三个保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离开他身边。
  他确实是个怕死的人。
  ***
  谢陌很小的时候,曾经和初登侯位的哥哥一起去宫中吊唁一位新丧的贵人。
  那据说是个很得圣上宠爱的女人,从圣上龙潜时起便一直相伴左右了,但因没什么家人背景,圣上即位之后只得屈居谢贵妃之下,封了个淑妃。
  饶是如此,那位淑妃从龙数年,却是春从春游夜专夜,只要有她在,皇帝根本就不会踏足其他女人的寝殿。就为了这事,姐姐好几次回家时,都会对着娘亲默默地抹泪。
  谢陌当时并不懂这些。
  他只是看到了那位淑妃的棺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上,四周素白的灵幡飘飞,天子賵赠的礼品和百官相送的慰礼明明都堆满了偏殿,但却没有一个人来看她一眼。
  她是在一场宫庙的大火中身亡的,谢陌想象了一下,觉得很害怕。他猜测也许其他人同样是因为害怕,所以不敢来。
  他问哥哥:“人死了,是什么感觉?会痛吗?”
  那个时候,谢陌曾经问哥哥:“人死了,是什么感觉?会痛吗?”
  哥哥轻声道:“我虽不知到底有没有感觉,但大抵是不会痛的。”
  谢陌想了想,又道:“我不想死。”
  满殿鬼影幢幢,只靠一副木棺材装着自己这一辈子的躯壳,身边连一个为自己哭泣的人都没有——
  “死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那十岁的哥哥却说道,“但活着的时候,总可以活得更快活些。”
  要过了很多年,谢陌长大了,才听说当年那个女人姓云,名罗衣,曾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武功既高,朋友亦多,但却甘愿被当年的穆王金屋藏娇,并在穆王登基之后,安安分分地做后宫三千之中的一个淑妃。
  他也听说当年那个女人并没有真死,而是逃出宫去了,但在十多年后,她却到底还是死了。
  他姐姐说:“这世上也许每个人都生来就有一副翅膀,她的翅膀格外地漂亮些、厉害些,但却被她自己剪掉了。这不能怪我,也不能怪圣上,只能怪她自己。”
  香雾经声之中,纸钱铺撒满地,那灵柩上洒开一锹又一锹的泥土。
  谢陌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母亲落葬之时,想起这些遥远的、毫不相干的事情。
  母亲对他和谢随弟兄两人有着不同的期望。对谢随,她望他出将入相、加官进爵、做朝廷上的大官、做江湖上的大英雄——曾经的谢随,或许也确实快要做到了——但是对谢陌,母亲却好像并没有什么要求。
  他甚至连摸一摸大哥的刀都不被允许。什么江湖、什么武功,对幼年的他来说都是极遥远的事情,甚至不如四书五经里的圣人言来得真切。
  所以当时便有风言,说谢家二子,一个做大官,一个做通儒,真是芝兰玉树,满室交辉。
  可是谢陌心中却知道,重要的只是大哥而已,如果本就没有他,大哥也不需要谁来陪衬。
  “侯爷。”沈秋帘在他身边轻声地唤,“就要填平了。”
  谢陌猝然回神,便见那坟头已隆起,掘墓的伙夫正拿着铁锹等他发话。
  他走过去,接过那铁锹,往那坟头撒下最后一抔土。
  沈秋帘凝望着他的神情,“侯爷在担心吗?”
  “担心?”谢陌一笑,“我担心什么?娘已死了,我已将谢随逼入绝境,从今往后,他声名狼藉,只能带着那个秦念流徙逃亡……”
  “但圣上要的却不是谢随,而是秦念。”沈秋帘几乎是温柔地打断了他的话,“拿不到秦念,圣上总可以怪罪下来,到时候我们家——”
  “我们家?”谢陌冷冷地道,“你说的我们家,是说我,说你,还是说我的贵妃姐姐?”
  沈秋帘一怔。
  谢陌眼底是嶙峋毕露的孤独,但却被他用更冷酷的光芒遮掩掉,“待我死了,你会站在我的坟前,给我撒下最后一抔土吗?”
  沈秋帘静了很久。
  谢陌发出了一声干枯的冷笑。他转过头去,看着伙夫们擦拭那五年前早已立好的墓碑,有乌鸦在不远处的树枝上盘桓叫唤,一声声粗嘎而凄凉。
  “我五岁的一日,曾经与大哥玩捉迷藏。因为他初学了听音辨息的功夫,我总是很难赢他,所以那一日,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极偏僻的假山洞,心满意足地躲了起来。”
  沈秋帘望着他。冷酷的风日之下,只见华服拢着他苍白的侧脸。
  “我知道那个山洞。”她说。
  “你知道?”谢陌微微一顿。
  沈秋帘笑了笑,却没有接话。
  她知道,因为她嫁到延陵侯府这么多年了,无事可做,便在那偌大的宅邸中绕圈子。没有人比她更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因为没有人会比她更清闲、更寂寞了。
  谢陌却没有看她,也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眼底的寂寞。
  “我满心想赢了大哥,所以绝不肯出来;可谁知道,我就在那假山洞里过了一夜——没有任何人来找我。
  “后来我才听说,大哥临时被爹叫去了书房商议政事。
  “第二天清晨,我一个人默默地从假山里走出来,还有仆人对我点头哈腰地道‘小少爷早上好’——”
  谢陌咧嘴笑了: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我消失了一夜!”
  沈秋帘于是也只应景地陪着他笑了一笑。
  谢陌转过身,望着她。
  如果不是大哥被他逼走,就连眼前的这个女人,也不会是他的。
  可是直到现在、做了快十年的夫妻了,他却仍然感觉这个女人离自己很遥远、很遥远。
  “秋帘。”谢陌动了动唇,“你还记得……”
  “嗯?”沈秋帘抬起眼帘。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谢陌问。
  沈秋帘低着头,伸手拂去肩上的碎雪,微笑地道:“是说洞房的那一日吗?”
  她的神容是那么温柔,但又是那么清冷,他方才想了那么多、说了那么多,于她,却好像只不过是肩头的几片碎雪,伸手轻轻地便能拂去了一般。
  谢陌不再多说了。
  他负手在后,大踏步地往墓园外走去,忽然又停步,冷声道:“我已经想了许多办法,拿不到秦念便是拿不到,陛下若当真要怪罪,也莫忘了我谢家这么多年,背地里帮他做了多少勾当!”
  沈秋帘站在原地,她好像并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她只觉得冷,天与地,似乎都已被封冻住。
  横空里倏忽飞来两枚钢镖,一一钉在那两名伙夫的额头,两人应声而倒。剩下的和尚们见状大惊,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往外跑,却被树林中飞窜出来的人一一刺死当地。
  谢陌仍旧站在墓园的门口,长风如刀,他的背影一片黑暗,仿佛是刚从坟墓中爬出来。
 
 
第58章 快大夫(一)
  谢随带着秦念赶路数日, 途经好几个塞上集市,关外风俗, 与中原多有不同, 尤其那胡人的幻术杂耍,总是让秦念看得目不转睛。
  “呐呐, 大哥哥,看那边!”秦念拉着他的衣袖,嚷嚷道,“那个,我也想学!”
  谢随两手拿满了秦念执意要买的小玩意儿,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见是一个胡人手执铜环,张口对铜环一吹,环上便顿时生出火焰来。谢随不由得嘲笑她道:“学这个做什么, 你要烧死我吗?”
  秦念很嫌弃他的想象力:“学了这个,烧饭的时候不就不用费力气生火了?”
  谢随笑起来, “那敢情好, 你去问问他,拜个师,把这门功夫学了。”
  要拜师那秦念当然是不肯的,只是眼巴巴地瞧着那胡人的把戏。但见他又对着那火焰燃烧的铜环吹了一口气, 口中竟生出一道云雾, 转眼腾作飞马形状, 雪白长鬃历历可见, 扬蹄一跃便从那火环中飞了出去!
  这一招,连谢随也不由得愣住了。
  “好!”众人轰然叫好,无数铜钱叮叮当当地落入胡人身前的碗里。
  转眼那白马即成飞沫,散碎在风沙之中。
  胡人得意地笑了笑,伸手作势一抹,那铜环上的火瞬时熄灭。胡人手捧着收钱的碗,依次向围观的人们鞠躬为礼,待看到谢随时,却停住了。
  秦念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我们也给钱,不能让胡人小瞧了。”
  谢随恍然大悟,掏出两枚铜钱来往碗里一扔,那胡人却开口道:“你身有重疾,不治恐深。”
  这人不仅会说汉话,竟还说得文绉绉的,让秦念都差点没有听懂。
  谢随笑着欠了欠身:“法师慧眼。”
  秦念登时怒了:“这算什么慧眼了,他在咒你啊!”
  胡人却不以为忤,只是问谢随:“你知道快大夫吗?你应该让他看看。”
  谢随笑道:“法师知道他在何处?”
  胡人摇了摇头,“快大夫踪迹不定,只是每年年底,都会经过这一带,四处看诊。”
  “那我可真是运气太好了。”谢随笑眯眯道,“但这个镇子上,有没有可住的地方呢?”
  胡人笑了,拍拍胸脯道:“住我家就行!”
  ***
  “什么快大夫慢大夫?”秦念说着,却见谢随已跟着那胡人举步而去,愣道,“我们真的要去住他家吗?”
  “就去他家里,等那快大夫。”谢随放慢了语气重复,“快——大夫。”
  “快——你是说,那快大夫,就是蒯大夫?”秦念明白过来,哭笑不得,“这你怎么就能确定?”
  “我们只知道蒯蓝桥在关外北地,却不知道他究竟在何位置。”谢随笑道,“与其漫无目的四方寻觅,不如便试试看这一位快大夫?”
  秦念撅起了嘴。谢随知道,她这个表情便是同意的意思了。
  谢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而且你不是想学那个,喷火的功夫?”
  秦念大怒,一脚踩了过去:“你才喷火呢!”
  ***
  夕阳如血。
  透过半开的窗,从宫殿的挑角飞檐上望过去,那夕阳便好像是一颗被杀死在尖锐檐角上的心脏,鲜血滴落下来,将宫殿顶的琉璃瓦浇洒得格外澈亮。
  谢贵妃一直望着那夕阳,没有回头。在她身后的帘外,站着她的弟弟。
  她有两个弟弟,因她入宫太早,与她相处日短,都不算太亲近。但外面的这一位,到底与她还有着千丝万缕利益的关联。
  “睿王留着秦念,原是想用她来要挟陛下——毕竟是与秦老太监相处多年、又是给秦老太监送终的人,难保她知道什么秘密。”她慢条斯理、一字一字地道,“现在秦念不见了,我听闻睿王那边也颇焦躁,这倒是有趣儿了。”
  谢陌隔着帘幕,只能看见自家姐姐一个端庄的影子。他沉声道:“不错,这正说明,秦念根本没有将什么秘密告诉过睿王。”
  “因为她根本就不晓得什么秘密,也许她连她爷爷是个太监都不晓得。”谢贵妃寡淡地笑了笑,“一个六岁的女娃娃,能懂得什么道理?陛下便是太过杯弓蛇影,才会担惊受怕了这许多年。”
  最后这话说得重了,让谢陌不知该如何接,但谢贵妃看起来却仍然很安适的样子,甚至还敛袖轻轻抿了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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