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随想必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审他的时候才咬死了不说。照我看,当初审了五年都审不出什么究竟,便早该将他杀了。”谢贵妃冷笑,“你做的本没有错,是陛下拎不清楚。他想杀秦念,却不知道这只能先从谢随的尸体上跨过去。”
“那两个人……”谢陌开了个头,却不知如何说下去了。
谢贵妃终于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那两个人,怎样?”
谢陌意识到,姐姐其实已很多年都没有见到谢随了,而且也从来没有见过秦念。
“那两个人,胆子很大。”过了半天,他也只是干涩地道,“谢随为躲围攻跳下了少室山悬崖,秦念竟然也跟着跳了下去。”
谢贵妃沉默了。
对于少室山一战,此前她只听到些粗略消息,并未听过这样的细节。
“这不是胆子大。”她静静地道,“这只是互相信任罢了。”
谢陌笑了笑。
这笑声是不服气的,互相信任这种东西,他既没有,也不稀罕。
“不过,少林寺的事情,你确是做得不妥。”谢贵妃长长叹出一口气,“陛下抓了信航,却还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为什么?少林寺千年古刹,朝野敬畏,陛下他也忌惮啊。你倒好,带了禁军围剿少林,这是让陛下难做……”
“他是皇帝,难做些也是应该的。”谢陌梗着脖子道。
谢贵妃看了他一眼。
明明隔着帘帷,谢陌却还是感觉到姐姐那好像无波死水一般的眼眸里,透出冷漠的意味来。
“也罢。想抓秦念,还有最后一个法子。”末了,谢贵妃开了口,“红崖寨,你知不知道?”
谢陌抬起头,“那是秦念原先当家的地方。”
“不错。”谢贵妃幽幽一笑,“那里的老当家曾对秦念有恩,后来死了。你去灭了那个寨子,再将那女人的棺材起出来,挫骨扬灰,一定能逼出秦念。”
不知为何,谢陌感觉姐姐在提到那个老当家时,那笑声格外地静。
“我明白了。”他道。
谢贵妃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再是美丽的女人,也抵不住年华的逝去。而年华的逝去,最初却不是从脸上显现,而是从手开始的。
她的手已不再柔软白皙,光泽已失去,而从指节泛出了微黄的颜色。
谢贵妃看着自己的手,仿佛看到了满手的鲜血。
“你放心,陛下他虽然早就厌倦了谢家,但到底摆脱不掉谢家的。
“当初他还只是个庶出的穆王,若不是谢家……若不是我,他何得有今日?”谢贵妃轻轻笑道,“武林也好,朝堂也好,后宫也好……穆王府的那些武林人士是怎么受骗的?先帝的嫡皇后是怎么死的?先帝自己又是怎么死的?……不过也罢,他将这江山看得再紧,到他龙驭宾天的时候,还不是无以为继,一了百了?”
——“哐啷”一声,是那茶碗被她一拂便摔碎在地,裂成千片,茶水淋淋漓漓,汇成细流,流出帘外。
谢陌盯着那摔跌下金碧台阶的水流,没有说话。
奇异的是,谢贵妃的声音却仍然很温和,她亲切地唤他的字:“云子,娘亲已落葬了?”
“是。”谢陌回答。
“我们虽然关了她这些年,但到底没有短着她什么。”
“是。”
“但是她到死,还在想着谢随吧?明明有三个儿女的。”
“是。”
“如果谢随当初没有离家,其实也不见得就会比我们好。”谢贵妃终于是惨淡地笑了笑,“如果我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其实也不见得就会比谢随坏。”
可是他们却都已不能再重新选择了。
第59章 快大夫(二)
“大哥哥!”
帐帘蓦地掀开, 大风刮将进来, 秦念抱着一大捧杂乱野花窜了进来, 身后还跟着一个大眼睛的辫发少女。
谢随被吓了一跳,手中的东西立刻藏到了身后。
秦念狐疑地停下来。这座毡帐甚大,上首坐着那个卖杂耍的胡人, 正敞开了胸襟切着案上的羊肉,谢随就坐在下首相陪。
秦念往空气里嗅了嗅, 酒香扑鼻, “你又喝酒了?”她皱眉。
那胡人朝少女招了招手, 少女叫了一声“大哥”, 便跑到了他身边乖巧地坐下。胡人笑呵呵地看向秦念,全不管谢随不断给他抛来的眼色,“谢公子的酒量很高的。”
“酒量很高?”秦念的眉毛鼻子都要拧在一起了, “你喝了多少?”
谢随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终于是将背后的那只酒葫芦摆了出来, “不多,不多。”
秦念气道:“你的伤怎么办?”
谢随挠了挠头,“明日蒯神医就要到了嘛,医家忌讳特多,也不知往后还能不能喝到……”对她讨好地一笑,“呐念念,快吃饭吧?阿穆尔大哥家养的羊, 肉质鲜美, 中原可是吃不到的。”
秦念不说话地坐到了他的旁边来, 谢随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便将她按在了自己身边,挟起一块羊肉蘸了蘸酱,便对她笑眯眯地道:“来,啊——”
她不情不愿地张开口。羊肉入了口,倒确实是很美味,让她的眉毛都忍不住动了动。
谢随便笑盈盈地看着她,“是不是很好吃?”
秦念哼了一声,只拿眼风又瞟了瞟案上。
那胡人阿穆尔哈哈大笑,“她喜欢吃的!”
这女子的表情太过简单,就算有一副口是心非的脾气,也还是很好哄的嘛。
一顿饭罢,谢随带着秦念谢过阿穆尔兄妹俩,走出了毡帐。
正是夜色将至时分,帐外是茫茫枯黄的草原,寒烟衰草之中,是一轮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太阳。秦念仍是怀抱着方才那一捧野花,低着头跟他走了几步,又停下。
谢随笑着望向远方,“过去在长城之内都走遍了,却未曾见过这样的风光。”
秦念轻声道:“明日就是蒯神医去集市上看诊的日子了,是不是?”
“是啊。”谢随漫不经心地道,回过头,“莎曼姑娘又带你去采野花了?”
“嗯。”秦念说着,将那一捧乱七八糟的野花举到他眼前,“你看,这都是在冬天也开得好好的花儿。”
她说得很认真,那认真之中又无端带着孩子气,叫谢随想笑又不敢笑:
“这是要送给我?”
秦念神色变了,别扭地将花束收回来,“不是,我是想将它们好好收拾一下,待到临别之际,再送给莎曼。”
谢随笑道:“那是我自作多情了。”
话虽如此说,但他的笑容却全没有一点自作多情的自觉,那双明亮的眸子仍旧像是世上脸皮最厚的人一样凝注着她。
秦念突然将那捧花扔给他,自己拔腿便跑。
“什么——”
谢随尚未反应过来,秦念已经奔了出去。
寒冬的草原上野草零落,海子散布,四方如此空旷,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天的尽头。
在这样的地方奔跑,好像可以忘记任何事情。
突然谢随从后方扑了上来,抱紧了她的腰,脸贴在她的后颈,长笑道:“跑什么,嗯?”
她不由得也笑了,“我跑我的,你追得上便追。”
谢随一侧头,往她耳根上那颗痣亲了一口,她惊笑着逃开,却又被他抓住了双肩。
一瞬之间,她已被揽入他的怀抱。
他宽大的手掌温柔地揉着她的头发,慢慢地,她因奔跑而加速的心跳平稳了下来,但身体却渐渐地发了热。
“这一个月……”闷闷地,她终于是开了口,“受了那两兄妹很多的照顾。明日……也许见到了蒯神医,我们就又要走了。”
谢随道:“你若舍不得,我们往后还可以再来。”
秦念没有说话。
“我们回去吧?”谢随低头,柔声对她道。
秦念埋头在他胸膛,又摇摇头。
谢随失笑:“不愿意回去?”
秦念抬起头,看着他,半晌,却笑了一笑。
这笑容幽艳绝尘,竟令谢随的目光微微地静了一瞬。
他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只怕大夫来了便不能喝酒,”秦念就这样笑道,“就不怕大夫来了便不能行房?”
谢随看着她,高高地挑起了眉毛。
“你想试试?”
***
第二天,谢随与秦念两个,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迷迷糊糊地走出帐篷。
阿穆尔带着莎曼早已收束整齐等候在外,见到两人的模样,倒是好心地没有笑,只是忍不住挑了挑眉,揽过谢随的肩膀,到一旁嘀嘀咕咕地说话去了。
秦念撇了撇嘴,莎曼迎上前,对她笑道:“我也跟你们一起去集市上见快大夫!”
少女的眼睛里跃动着美丽的光彩,秦念心思一动,笑起来:“那个快大夫,莫不是长得很俊?”
“很俊!”莎曼倒也不忸怩,大笑道,“而且心肠好,医术高,身边也没有别的女人……念念你说,我有没有机会?”
***
结果,这个快大夫,医术高不高是不知道,心肠恐怕不见得好。
集市上人头攒动,全是从各个村镇聚集来看快大夫的人。但众人围成三四圈却都不敢上前,原因在于快大夫有“三不医”——老不医,穷不医,丑不医。
这三不医让秦念一听就冒了火,扒拉着人群冲到最前面去,便见到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一边饮茶一边读书,闲适得很。
风沙之中,众人都裹得严实,他却穿着一身飘逸的白衣,汉制的对襟广袖,乍看之下确是十分英俊,但那眉眼之间透出的傲慢却令秦念十分不快。
她走到白衣书生面前,道:“你就是北地神医蒯蓝桥?”
书生抬起眼皮掠了她一眼,“姑娘要治病?”
“你那三不医,是什么道理?”秦念冲口道。
蒯蓝桥笑了笑,“是我的道理。”
“高年多疾,生活辛苦,为何不医?”
蒯蓝桥慢悠悠地道:“天地轮回,春种秋收,天人五衰是自然之理,人老了便该自己慢慢去死。”
“贫者无力,苦难缠身,为何不医?”
“这倒不是不医,只是他们付不起价钱。”蒯蓝桥又看了她一眼,“姑娘看起来,也不像有钱人。”
秦念气得几乎就要拔刀,却被谢随拉住了,后者温言软语道:“医者治病救人,功德总比罪业多。”
蒯蓝桥听闻此语,倒很惊讶,着意看了谢随一眼,半晌,放下了书和茶。
他慢慢道:“这位兄台,重伤在身,看起来却一点也不难过。”
谢随欠了欠身,“神医可有办法?”
蒯蓝桥道:“你,随我去我的医馆。”
说完,他便推动身下的椅子往外行去,而秦念这才发现原来那是个木质的轮椅。
这位号称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医蒯蓝桥,自己竟然是个残废。而他的身边,不要说女人,却连一个伺候的下人也没有——
“我来,我来!”莎曼终于也推开众人挤上前,见状立刻扶住了蒯蓝桥的椅背,一脸讨好地冲他笑道,“我来帮你啊。”
蒯蓝桥却立刻冷了脸,“放开。”
莎曼好像没听见一样,已经推着他的轮椅往外走去。蒯蓝桥挣扎不得,大声道:“怎么又是你,你有病吗?”
莎曼眼睛一亮,“是呀是呀,我有病的呀,大夫你忘啦?”
蒯蓝桥冷冷地道:“你是有病,但我也说了,我不医丑人。”
莎曼笑嘻嘻地道:“你应该先治治你自己的瞎病。”
“你说我瞎?!”
“你说我丑,可不就是瞎么?你们汉人,净爱睁眼说瞎话。”
两人吵来吵去,秦念原还想上前制止,却又被谢随拉住了。
她回头,谢随笑得安然,“你不必为莎曼姑娘操这个心。”
确然,蒯蓝桥虽一直冷眉冷眼,可到底还是让莎曼给一直推进了医馆,到最后也没有与莎曼当真翻脸。
医馆的门关上,光线顿时昏暗下来,馆中飞尘处处,让谢随不由得咳嗽了几声。
莎曼轻车熟路地找到了灯烛点燃了,又自顾自开始打扫。蒯蓝桥也再不管她,只转脸对谢随道:“你与宫里有仇,对不对?”
***
这话问得突兀,让谢随、秦念与莎曼三人都怔了一怔。
片刻,谢随苦笑道:“大约是有仇的吧。”
蒯蓝桥拿下巴点了点内室中的床铺,“躺下。”
莎曼忙道:“我先去铺床!”
她在里间扑扑打打地忙活了半天,终于理出来一个像样的床铺,谢随走进去,在床边坐下。
莎曼将蒯蓝桥推进来,自己却离开内室,还带上了门。
蒯蓝桥一手扯下谢随的衣衽,便见到他双肩上的两个黑点,已几乎要隐没不见了。
待到那金针全然隐入骨髓血肉,是否就再也无治了呢?
“这是我师父独门的剔骨金针。”蒯蓝桥面色凝重,“他只将这金针的用法传给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宫里的御医。我从未见过你,与你没有怨仇,所以这剔骨针,只能是来自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