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匪——苏眠说
时间:2019-09-20 07:34:42

  他看向秦念,呆呆地啜泣了一声,“大、大当家?!”
  秦念握紧弯刀,一步步走上前,目光移向小船儿身旁。
  他方才拖出来的是一具尸体,在那一具尸体旁边,复有很多具尸体。
  阿大、阿二、小五、阿雷、小饼儿……红崖寨的所有人,几乎都在这里齐聚了。
  他们的身上有很多伤口,各式各样,秦念只是扫了一眼,就辨认出了至少十种兵刃。
  红崖寨虽然算是个江湖寨子,但寨中的人除了偶尔打家劫舍以外,自己还要种田才能糊口的。虽然算是身强体壮,但绝不算武功高强。
  更何况,寨子里二三十口人,一多半都是小船儿这样的小孩子,他们被老当家从险恶的世上捡回来,却根本还没来得及长大。
  这样的孩子,对付这样的孩子,却用了十种以上的兵刃,和三千禁军。
  小船儿突然抱住了秦念的腿,哭得更厉害了:“大、大当家!大当家……”却没有其他的话,他好像只会喊这三个字了。
  “把他们葬了。”秦念咬着牙,眼中的火却是冷的,“我们去后山,将老当家的牌位请出来。”
  “大当家,”小船儿愣愣地抬起头,“你知道他们是谁吗?他们要找你,我们谁也没有说……”
  “我知道。”秦念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这世上每一个恨我之人、害我之人,我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第63章 孤坟(二)
  大半夜后, 红崖寨中被官兵杀害而死去的二十三人已全部葬下。
  林小船已很累了,抱着膝盖靠着秦念, 眼皮耷拉下来, 几乎马上就要睡着。留守寨中的人有二十四个, 他已是最后一个。
  秦念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船儿,你今年几岁了?”
  小船儿一抽一抽地道:“我比姐姐小五岁, 今年十二岁。”
  提到了林小鬟,秦念的眸光暗了一暗。当初小鬟身受重伤,她曾与高千秋说过,如有必要,就将小船儿也叫过去。但如今看来,高千秋并没有告诉小船儿。
  “对了, 大当家, ”果不其然, 小船儿抬起了头, “我姐姐呢?”
  秦念淡淡地笑了笑,“她还在扬州。”
  “哦。”小船儿也很乖地不再追问。许多事情,他看不懂,但是他相信大当家。“那,那个……谢公子呢?”他忽然想起什么,“姐姐给我写过信, 说大当家在扬州的时候又遇见谢公子了!”他从身上扒拉半天, 半拉出来一封白纸包裹的皱巴巴的信, 月光之下,对着秦念粲然一笑,“我身上只有这封信了,每天都要读好多遍呢。”
  在扬州,遇见谢随……这都是多久以前的老黄历了?
  可是林小船,也许连带红崖山中其他人,却都不知道外间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他们的大当家又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秦念咬了咬唇,转过了头。
  “……谢随在等我。”
  很久之后,她只淡淡地回答了这么一句。
  ***
  秦念与林小船只稍事休息,到天蒙蒙亮时,便再度动身往后山行去。
  “大当家,”秦念挑的路并不好走,小船儿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跟在后面,“我……我不太懂,你为什么说……老当家的牌位?老当家她死了吗?”
  小孩子的发问总是这么直接。秦念顿了一顿,才明白过来老当家的死亡,于寨中诸人都是从未铺垫的事。她停下脚步,望向尚且昏暗的四周,密密匝匝的枯树枝上簌簌地抖着残雪,透过那污浊雪色,依稀可见得云天爽朗,今日会是个好天气。
  “要走到后山,还得花点时间。”秦念叹了口气,“你想听吗?”
  林小船点了点头。
  秦念于是慢慢地给他讲起了故事。
  那是一个并不如何古老、但却似乎已经泛黄的故事。那个故事从七月的长安,穆王府外的惊鸿一瞥开始,而在红崖山的黑夜里收梢。
  “老当家原本武功很高,尤以内力为上,曾只身一人以真气御剑逼退先帝的两千御林军,帮助穆王最终夺得皇位。”秦念缓缓地道,“但她入宫为妃之后,武功便渐至荒废,尤其是还经历了两次小产,最后甚至不能握剑。”
  “——小产?!”林小船惊呼出声,“老当家她……”
  秦念笑了一笑,“当失去第二个孩子时,她终于大彻大悟,于是自己在宫中放了一把火,找了个死尸假扮作自己,逃出了宫。”
  她摸了摸小船儿的脑袋,“然后她就来到了红崖寨啦。”
  “假死……”小船儿喃喃,“她一定很伤心……”
  秦念的目光微静。
  老当家说,自己出宫之后,听闻皇帝给自己办了一场非常风光的葬礼。她死时是淑妃,葬时升了位格,以贵妃礼入土。又听闻皇帝三日没有上朝,只是将自己困在她的旧宫殿里,谁也见不到他。
  那个时候老当家已经觉得荒谬。可是为什么,到了多年以后,他再派人到红崖山来寻她,说要见她一面,她却还是不回头地去了呢?
  她爱着那个人的心怎可以如此顽强,每回以为是伤透了,最后却还能因为那个人的一句话而重新跃动起来?
  ——心真的会有伤透的时候吗?
  还是只是因为没有希望,所以只能活活地埋葬,就像她那具假尸体一样?
  一旦有了希望,却又会再次爱上,哪怕是卑微的,也好过一无所有吗?
  ***
  “我将老当家,就葬在后山湖边的古墓里。”故事讲完,秦念也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过去我常在那里闭关的,里面应该还有老当家传下的武经。我须好生调养十数日,希望能将九霞功练成……”
  她突然止住了话头。
  小船儿抬起泪光闪闪的眼睛,也随着她的目光望向树丛之外。
  那一面湖泊一半结了冰,冰外的水面莹澈,正迎着破晓的天色泛出粼粼的冷光。而那冷光映着岸上兵士的铠甲,眩目得仿佛变成了五彩的。
  秦念微微眯了眼,数过去,不多,只有五人。
  他们看起来十分闲散,在湖边的古墓外没有规律地来回踱着步,佩剑耷拉着时不时与铁靴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过不多时,古墓中又出来了两人——不对——三人。
  是两个兵士,拖着一具尸体。
  小船儿几乎立刻要跳出去,却被秦念的右手狠狠地压住了肩膀。
  他目眦欲裂地看向秦念,但见秦念神色平静,但压在他肩上的手却如使了千斤的力气,几乎要将他的肩膀握断。
  “这就是侯爷要我们找的尸体?”湖边踱步的一个兵士走上前看了看,满是惊讶地道,“这这——这女人死了几年?”
  “约莫七八年吧。”另一人道,“这看起来确实蹊跷……”
  所有兵士都围拢来,盯着地上的女尸。
  他们只觉背后发凉。
  最后,终于有一人奋力咽了下口水,道:“你们觉不觉得……她很美?”
  熹微的黎明从湖面上步步凌波而至,清透的日光一分分破开了云层,从女人脚上那双已腐烂的绣鞋,一点点往上,照耀她那褴褛的衣衫之下白皙鲜亮如初生的肌肤,柔软的腰肢与胸脯,还有那虽然紧闭着眼,但无疑是倾国倾城的脸容……
  七个兵士仿佛受了蛊惑一般,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突然,两三点鲜血飞溅在了女人的裙角。
  兵士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胸膛中刺出了一把短剑。
  他对面的兵士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向前倒下——
  而他的背后,却是一个还没长高的孩子。
  那孩子双目赤红,像是哭过,却不再有泪水了。他双手握剑从死人身上用力地□□,身子还晃了一晃,几乎不能站稳。
  一道红衣的影子骤然从那孩子身后掠过,刀光只是一闪,日光之下,鲜血如线飞上了天。
  七个兵士,已全部倒下。
  秦念扶着湖边的大石,慢慢地喘匀了气,才对林小船怒道:“你发什么疯?”
  小船儿握着鲜血淋漓的短剑,惶然地抬起眼,“可是,可是……我不想他们污辱老当家……”
  污辱?秦念怔了一怔,转头看向地上的女尸。
  那真的是……很美的一张脸。
  比之她生前,还要美,还要纯洁。在那张雪白的安静的脸庞上,眼睫微微垂落,仿佛仍含着温温淡淡的哀愁。
  “哐啷”一声,秦念手中的弯刀掉落在地。
  “不,不可能……”她喃喃着上前,伸手便去摸索女尸的身体。——竟然是柔软的,虽然没有起伏声息,但竟然是柔软的!在这残雪消融的寒冷清晨,这尸体竟好像还泛出温暖来,比这人世上的许多活着的人,还要温暖得多……
  “不可能啊……”秦念咬着牙道,“我明明看着她……看着她……难道那□□,在她死后又自解了?不可能……”
  然而那尸体却不会说话,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一任她难以置信地反驳。
  然而秦念也并不知晓老当家一生的全部,在何处受过何伤、中过何毒,练过几种武功、修过几种心法……也许这世上就是会有这样的机缘巧合,皇帝给老当家用了能令人面目全非的尸毒,但她却在死后恢复了当年的容颜,且还从此不腐。
  秦念想笑。皇帝如果知道老当家死后的模样并不老丑,不知会作何感想?
  她忽然转过身,拿弯刀一道道割破那些兵士的衣裳。到第三个人时,终于从那人怀中掉出来一方令牌和一份封缄的文书。她一刀断开那封缄,一目十行地掠过,蓦然跌坐在地。
  林小船也走过来,沉默地看过那封文书。
  “是皇贵妃。”林小船抬起头,“是皇贵妃,趁着禁军围剿红崖寨,私自派人过来,要起了老当家的坟,将老当家挫骨扬灰……”
  秦念突然笑了。
  “也许我错了。”她说,“男人若要害死女人,哪里会想到毁了她的脸?只有女人对女人才会这样做。”
  日光映着她的笑容,却是那么凄怆。
  “也许当年害死老当家的人,根本就不是皇帝。
  “也许老当家对那个男人的相信,竟还有几分道理。”
  她又想哭,却哭不出来,只觉得极度的冷。林小船还在等着她拿主意,而她却无比地想念谢随。
  如果谢随在的话,他大抵会说:“也许这世上的相信,根本也不需要道理。”
  可是秦念却想不明白。
  若是如此,那是不是,老当家到死,也没有再见到皇帝一面?
 
 
第64章 心结(一)
  古墓中的东墓室后,原本埋葬老当家的那面砖墙, 果然已被兵士们毁坏得一塌糊涂。
  秦念和林小船将老当家的尸体暂且搬到棺床上。
  这棺床四壁绘有浮雕, 其下还有力士抬棺的小塑像, 秦念蹲下身,一个个数过去,在第五座力士像前停下,拿出弯刀, 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
  “当当”之声清脆悦耳,显然是中空的。
  秦念对一头雾水的林小船笑了笑,“这一座是假的。”双手竟一下子抬起了那座力士像,一册经书便从中轻轻地掉了出来,扬起好大灰尘。
  “太好了,九霞内经尚没有被他们发现。”她松了口气,对林小船道,“现在的红崖山极度凶险,而你我都已精疲力尽, 从今日起, 我们先休养三日,再作商量。”
  “人已都死绝了, ”林小船低下头,神色发暗, “就算练成神功又怎样呢?谁也不会再起死回生了。他们杀光了寨子里的人, 就是为了逼出大当家您……”
  “我知道。”秦念却不为所动, “账总是要算清楚的, 但我也绝不会束手就擒。”
  小船儿站在墓室门口看着她。
  秦念已在打坐调息,她看起来就像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一样。
  感觉到小船儿的目光,秦念睁开了眼,“怎的了?”
  “大当家。”许是因为很疲倦了,小船儿的声音像是个大人一般,“我的姐姐,是不是已经死了?”
  小孩子的眼神看起来很认真,像大人一样地认真。
  秦念静了半晌,才强笑道:“你说什么呢……”
  小船儿却没有听她说完,径自转身离去了。
  秦念一个人剩在黑暗的古墓之中,笑容渐渐地冷却。
  ***
  塞北,风沙呼啸。
  毡庐之中烧着篝火,火上架着六七把小刀。
  谢随坐在火边,上身的衣衫褪落,露出纱布包扎的双肩。不知是因药还是因伤,那纱布已全黑透了。
  蒯蓝桥在谢随身后,将那纱布一圈一圈地小心揭下,放入莎曼手捧的托盘。腐药的味道散逸出来,男人精瘦的肩头也渐渐显露,竟也是乌黑一片。
  但在那乌黑一片之中,有金针的锋芒,已经悄悄露出了头来。
  蒯蓝桥从火上取下一把小刀,轻轻地沿着那锋芒往皮肉里剔了进去。
  莎曼转过了头去不忍再看。
  最后,她只听见了“铮”、“铮”两声轻响,待她再睁开眼时,自己手中的托盘上,已多了两枚金针。
  蒯蓝桥在给谢随重新包扎。两个男人都没有说话,而莎曼盯着那金针,普普通通的细细长长的金针,无色无味,几乎无法想象它曾经在谢随的身体里作恶了五六年。
  “我要给白骨山庄的柳庄主去一封信。”谢随开口了,话音却很平淡,“然后我便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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