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匪——苏眠说
时间:2019-09-20 07:34:42

  秦念惶然回神,原来天色已晚, 谢随正从蒯蓝桥处练功归来,倚着窗栊对她浅浅地笑着。
  秦念走过去, “怎的了?”
  暮色温柔,将谢随的眉眼都映得脉脉含情。他手底忽而翻出一枝白梅,从窗底递了前去,笑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秦念接过,见那白梅纤弱的花瓣上丝丝缕缕的脉络清晰可见, 犹悬着黄昏的露珠, 摇摇欲滴。“当真是墙角开的?”她问。
  “是啊。”谢随悠长地道, “你看这梅花, 花瓣那么娇嫩脆弱, 谁想得到它最是耐寒耐苦?”
  秦念抿住了唇。
  谢随将窗子往上抬了抬,便看定了她的眼睛,“你若想走,我便等你。我若伤愈,便去找你。”
  他没有劝她走,也没有劝她留下。
  你若想走,我便等你。我若伤愈,便去找你。
  只是这样简单的十六个字,却让秦念莫名鼻酸。她捧着那白梅花往前走了一步,将身子靠着窗,难受地抬起头来,“大哥哥,我不想离开你,但是……”
  “念念。”他的下巴轻轻蹭着她的脸,嘴唇吻过她的眼眸,微哑的声音就在她颤动的眼睫上幽约游动,“我不在的五年里,是红崖寨收留了你,他们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
  秦念像个孩子一样低下了头,“寨子里当真会武的人不多,小船儿、阿大阿二他们,只会一点看家的本事……高千秋和小鬟又走了,我不知道寨子该怎么办……”
  谢随抬起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人在江湖,仇恨纵可以忘记,恩情却不可以忘记。
  但这世上有很多人却反了过来,他们忘记了恩情,却只记住了仇恨。
  谢随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悲哀——他的念念,到底不和这世上大多数人一样。
  秦念忽然又道:“但是——你呢?”
  “我?”
  “你怎么办?”
  谢随失笑,“我怎么办?”
  秦念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谢随的笑容也渐渐沉默下来。
  片刻,他往后退一步,朝她张开双臂,“念念,你先出来。”
  暮色堆积愈浓,秦念望了他一眼,手按窗台一跃而出,正落入谢随的怀抱中。谢随抱着她转了两圈才停住,秦念嗔怪地道:“你又要胡闹什么?”
  “可不是胡闹。”谢随将长刀往空中一抛,又稳稳接住,“大哥哥舞刀给你看。”
  “什么——”秦念话音未落,谢随已站定起势,长刀往空气中虎虎划过,仿佛将凝重的晦暗的暮色都割裂开一道明晃晃的缺口——
  秦念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她过去曾经羡慕过大哥哥的这把刀。
  大哥哥据说是三岁就认识它了——它陪伴着他,从他鲜衣怒马的少年,到他静水流深的此日,从他的意气风发,到他的亡命天涯,它好像才是这世上最懂他的。
  最懂他的种种苦,种种痛,种种求不得。但它却从来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陪伴着他。
  无论经过多少磨难、多长岁月,它从来也没有钝了自己的刀锋。
  空旷的后院里,飒飒风起。谢随不能使用内力,只将他过去曾教给她的少林刀法一招一式地演练过去,明明都是最寻常的招式,但他眉目冷冽,渊渟岳峙,好像还是当年那个一丝不苟的端正少年。
  三十六式演过,稳稳地收梢,谢随回过头来,对秦念笑道:“怎么样,好不好看?”
  秦念顿了顿,走上前,抬起袖子给他细细擦去额头上的汗。
  谢随低头凝着她道:“你看,我已慢慢在恢复了,待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红崖寨,我一定都是当年那个最厉害的大哥哥了。”
  秦念笑了:“你当年也不是最厉害的,净给自己贴金。”
  “是吗?”谢随挑起了眉,“当年可是念念亲自封我的,‘最厉害的大哥哥’。”
  秦念脸上红了,嘟囔道:“年纪小,没见识。”
  谢随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往后,我们再一起去见识更多东西吧!”
  ***
  这一夜的秦念格外缠人。谢随便好好地应对着她,款款地笑着,什么都依从她。
  她有时觉得大哥哥好像是永远不会失控的。至少,他永远掌控着她。
  谢随睡熟之后,秦念躺在床上,睁眼看着了无装饰的床顶,很久、很久,直到黑暗几乎要将她吞噬掉了。
  她忽然翻身下床,从桌边拿过了自己的弯刀,走到了屋门口去。
  边塞的月光洒下万里银辉,弯刀从鞘中抽出些许,便映出如水的光泽。
  她想起自己近六年前,刚到红崖寨的时候。
  那时候她怀着一腔苦楚,离开了无锡便溯长江西上,并不知自己该在何处落脚。
  天地之大,江海茫茫,她不过是一颗被抛弃的尘埃。
  最后,她的盘缠用完了,船也停在了一座小山边。
  那山上有一座寨子,寨子里的人很热情地迎接了她,老当家也出来,试了试她的武功,便问她:“你想不想留在这里?”
  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是红崖寨收留了她,那地方就像一个平静的港湾,可以容得下任何迷航的船。
  也许老当家自己也是如此。
  老当家在那寨子以外的广袤江湖上,似乎也有很多很好的朋友。每年,都会有人想方设法地到红崖山上来探访她,却又都被她想方设法地避开了。
  她说:“劫余之人,不堪再入尘世。”
  那时候,秦念以为自己也可算是个劫余之人了。老当家喜欢酿酒,也教她酿酒,在酒香之中,老当家会给她讲故事。
  宫廷江湖,恩怨情仇,牵扯不清的故事。
  老当家也有一身的武功。但是她总是苦笑着说:“这江湖不是女人的江湖,当年百晓生排兵器谱,根本都不把女人算进去。”她对秦念说,“如有一天,男人看见的是你的刀而不再是你的脸,那时候,也许女人就可以和男人平起平坐了。”
  是在那个时候,秦念才萌生了认真学武的想法。过去她跟着谢随时,只是觉得大哥哥会的东西,她也想学会;大哥哥做的事情,她也想尝试;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应该学什么、做什么。是在那个时候,她才第一次感受到——原来,离开了大哥哥,她也可以自己为自己做出选择。
  夜半过后,夜风愈静,空中星屑与流沙飘舞。月光如水,洗过流丽的刀身。刀虽是大哥哥给她的,但终究要靠她自己来握紧。
  最终她站起了身,回到房中,将自己的衣裳用物扒拉了出来,开始准备行装。
  谢随仍是睡着。自开始治伤以来,他似乎变得疲倦易睡,那双总是在睡梦中皱起的眉头也舒展了不少。来这里是对的,她总还是希望他能够回到过去的样子。
  秦念走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门带上,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床榻上,谢随睁开了眼睛。
  枕畔还留着女子肌肤的余香,几乎令人心动。月光如霜流泻在床前,几件灰白衣裳摆在床头的矮凳上,袖口还有缝补的痕迹。日间的那一枝白梅花,就压在柔软的衣料之上。
  谢随想象了一下秦念用针线的模样,不由得笑了。笑过之后,眼眸里又流露出安静的寂寞。
 
 
第62章 孤坟(一)
  秦念自张家口入关,南下河北, 过秦岭, 再折往荆襄,到红崖山下时已历一月有余,家家户户新桃换旧符, 竟是已入了新年。
  红崖山麓的小镇上, 她牵马走到一家茶肆, 立即便有小二过来帮她拴马, 一边拿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秦念咳嗽一声,道:“近来这一带不少生面孔。”
  小二立时“啊”了一声,“原来姑娘是本地人?”
  秦念漫不经心地道:“是啊,有段日子没回家了。”
  小二一边将她往店里延请一边叫苦道:“快别提了,这些天来官兵剿匪,邻近几个镇子都踏遍了,真是不得安宁!我看这官和匪,也没什么差别嘛!”
  “是嘛!”秦念睁大眼睛, 关切地道, “何处的匪盗,这么厉害?”
  “不就是山里的匪盗。”小二往红崖山的方向努了努嘴,“要说厉害也不见得, 前几日官兵已经上了山, 据说已经清剿了一圈——但是, 哎呀, 怎么就一直不走呢?”
  一直不走, 自然是为了等她。秦念冷笑着握紧了刀柄,快速地点了几个菜,小二便点头哈腰地离开了。
  这茶肆不大,客人却不少,她只进门的时候扫了一眼,就看到了至少五个目露精光、显然中气充沛的会武之人。
  菜上齐,她默默地细嚼慢咽。
  吃完之后,她细细地擦了擦嘴。
  而那五个人已聚到了她的身边,将她团团围住。
  在她面前的是个女人,穿着好似夷人的细腰窄袖,眉眼都描着金蓝的线条,凝着她的时候便仿佛在笑,淬着毒的笑:“这位妹妹,可是红崖寨的秦念秦大当家?”
  秦念低着头,不回答,静静地将筷子摆整齐。
  “谢随、秦念,每人都值纹银五百两。”女人笑了,“我是女人,我先动手。”
  ——说话之间,她那窄袖中倏然探出一只铁抓,黑色的镔铁五指赫然,一把打向秦念肩头!
  秦念将身一旋,但听钝重的“笃笃”声响,两根筷子击在了女人的铁抓上,竟震得对方虎口剧痛!
  她一咬牙,左手亮出一把蓝莹莹的短剑,却不用剑势,而是如弯刀一般横切过去!
  秦念冷冷一笑,脚底将长桌一踢,桌上菜盘飞出,那锋锐无比的剑刃立刻割破瓷盘,剧毒刹那间就将盘中剩菜染成黑色!
  “妙娘子你何必着急。”一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慢条斯理地道,“你这又是铁抓子又是毒匕首的,太也麻烦不是。”
  那妙娘子狼狈躲开剩菜中淋淋漓漓的汁水,怒道:“你们倒是来帮忙啊!”
  “我们若帮了忙,那五百两纹银该给谁呢?”又一个仿佛是呆头呆脑的大汉开了口,笑得很是憨厚,“妙娘子您这么厉害,您算一算?”
  秦念站在桌上,弯刀出鞘,看着这些人推来推去的算计,冷笑道:“你们这还算是江湖人吗?做朝廷的走狗不说,便连五百两银子都要算这么清楚?”
  “秦大当家潇潇洒洒,”那账房先生举起一面铁算盘,“铮”地拨了一下,回响不绝,直令人双耳发聋,“哪里晓得有牵累的辛苦?”
  秦念哼了一声,“你们便一齐上来,又有何妨?”
  话音未落,她已破窗而去!
  “快追!”一人又道。
  偏是那妙娘子此刻却不着急了,只是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她若一直跟着谢随,武功该是少林的路数才对;怎么这几手功夫,倒一点也不像呢……”
  “她是红崖寨的大当家,自己有点货也不奇怪!”
  “可这功夫……”妙娘子喃喃,“俊是很俊,恐怕不是什么好功夫……”
  ***
  那几人三脚猫的把式,秦念很快就将他们甩脱了。
  但也因如此,她不敢再在城镇间落脚。红崖山虽近在眼前,但据茶肆小二所说,官兵早已上山,她必须从不为人知的小径绕行上去,才不至于自投罗网。
  到夜半时,她走到了一处乱葬岗上。
  冷月溶溶,如水银自天际流泻而下,处处枯冢荒坟之间散碎着肮脏的泥土与残雪,干枯的树下有野狗徘徊,夜中那野狗的双目露出冷冽似人的幽光。
  秦念走到一座墓碑的背后,慢慢地坐下来。还未走近时,她已闻见死尸身上的腐臭味,如果月光有味道,或许也不会比这味道更好闻。但不知为何,这味道却让她安心。
  很久以前,她与谢随亡命天涯,也曾躲在乱葬岗中。那时候她怕极了,浑身发抖地往谢随怀里钻,直担心坟墓里的鬼会突然跳出来抓走她——
  可是那时候,谢随对她说:“别怕。死人是不会伤害你的。”
  而她到现在也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这世上,能像死人一样安分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她倚碑端坐,静静调息,感觉到墓碑冰冷的纹理印在自己的背脊。
  老当家当年曾给自己一部武经,是她毕生心血所成,尤以内功“九霞”为上。当时秦念因跟随谢随习武,已有少林功夫的根基,但少林内功纯阳至刚,不合女子体性,又兼稳扎稳打、进境太慢,秦念甫一接触九霞功,就立刻为其威力所眩。
  那个时候,自以被谢随抛弃的她万念俱灰,练功倒是一日千里,不过一两年,好像已胜过跟着谢随的十年修习。若不是谢随突然回来打断了她,也许到今日她的九霞功已经大成。
  半炷香后,气息渐畅,秦念抬头,见冷月无声,自己呼出的白气在空中飞速地散去。
  她忽然听见了,这寂静无人的乱葬岗上还有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那人是从她背后,西北方的树丛中,慢慢地走了出来,手中似乎还拖着什么东西,一步一步,走得艰难而踉跄。他的气息并不平稳,吭哧吭哧的,好像还时不时发出哽咽声。
  “砰”地一声,那人走到离秦念十来步远的地方,终于将手中拖着的东西扔下,自己也一屁股坐了下来。
  沉默了很久,他突然大哭出声。撕心裂肺,号啕大哭,却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
  秦念的五指抓入了泥土。她慢慢地侧过身,从墓碑后面露出了脸,望向那人。
  “……小船儿?”
  那人正是林小船。
  他的哭声在半空中突兀而悲伤地止住,月光照亮他泪水纵横的滑稽的脸容。他看起来已有很多天没吃过饭、也没洗过澡了,全身脏兮兮破烂烂,只有一双眼睛还发着亮光,泪水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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