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秦念一听果然急了,“两千五百——”
“不瞒你说,”沈秋帘柔柔地道,“我们杀光红崖寨、起云淑妃的棺材,是陛下与她、谢家与她,都有私怨。但是我们同你,却没有什么仇恨的。你尽可以在这古墓里待着,直到我们将外边的事情处理干净,自己走了,你就可以出来,便天地逍遥去——你说这样,不好吗?”
暮色如晦,晚风飒飒,将沈秋帘的话音也吹得寒冷彻骨。但她的语气却偏偏那么温柔,温柔得好像一切痛苦都与秦念感同身受。
墓道口的韩复生听见这话,却突然如惊弓之鸟一般抬起了头看向沈秋帘,灰白如土的神情就如片刻前听见她对自己的许诺时一样,根本不能置信——
假话,全是假话。
明明全是假话,可是这个女人,却可以说得像真的一样,那么诚恳,那么温柔,甚至好像是在为秦念设身处地地着想……
韩复生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是血污的双手。
穿过张开的五指,可以看见死去的那个孩子,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一根芦杆,鲜血染透了他身下的土地。
那土地上约莫是用芦杆画了一张人脸,有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只能看出是个女孩,鲜血流淌过去,很快就将那张脸覆盖掉了。
韩复生想,自己方才,真的是就这么简单地,杀掉了一个小孩吗?
沈秋帘还在说话。
“秦大当家,我知道你想报仇,但死人都已经是死人了,还是活着比较要紧。至于谢随嘛,他的事情你难道还要再管?如果不是谢随,你怎会痛失至亲,颠沛流离这么多年?”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知道你喜欢他,可若不是因为你喜欢他,你又怎会有这么多年的伤心绝望?”
第66章 心结(三)
红崖山下, 各个路口,已全被延陵侯的兵马堵死。
谢随将行动不便的蒯蓝桥安顿在城中, 只身寻路上山, 但饶是他找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 最后却还是撞上了谢陌。
冬末春初的夜色如浇漓的酒,薄而无味, 只有长风刮过干枯如剑的树梢。几片黄叶落在了谢随脚边, 他抬起头, 见谢陌就站在自己十步开外,身边一字排开十数名武人,而他们的身后更是密密匝匝的脚步声,数不清还有多少人正跟来。
今夜月光隐没, 本就狭窄的山间小径,树林中黑暗无光,不知其中还藏了多少埋伏。
“上奉皇命, 捉拿钦犯谢随。”谢陌的声音冷酷如金铁。
谢随叹了口气, 站定了,却还唤了他一声, “云子。”
谢陌没有回答。
谢随并不拔刀, 却只是振了振长袖,以示并无敌意:“云子,我还是想问你一句话。”
谢陌冷声道:“说。”
谢随的话音温和得好像害怕惊动了什么, 但眼神却刹那淬出冷厉的光——“娘亲她, 究竟是怎么死的?”
***
谢陌盯着他, 好像要将他盯穿。
十五年了,他真的很想看看自己的大哥有什么改变,可是他却又看不清楚了。
夜色极寒,空中似乎飘飞下几片雪花,又似乎只是谢陌的错觉。
“怎么死的……”他慢慢地重复,突然又大笑,“你以为娘亲是我杀死的,是不是?”
谢随沉默,但这沉默显然意味着肯定。
“不错,我是给娘亲喂了药!”谢陌大声道,“每一日每一夜,她都活在当初欺骗了你的痛苦中,活在对不能回家的儿子的思念中,她那么难过,难过到连觉都睡不好……我就给她喂安眠的药,每一夜,让她能睡个好觉!”他的笑声在寒夜之中听去,宛如夜枭悲鸣,尖利而惨烈,“但她每每醒来的时候,却还是会问,季子回来了吗?大哥,你说呢,季子回来了吗?!”
谢随轻轻垂下了眼帘。
没有人能看见他露出了怎样的眼神,谢陌也不能。
无家的游子,终究不曾归来。
游子本就无家,又能归向何处?
谢随的手放在了刀柄上。
谢陌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的手,咽了一口唾沫。他想起姐姐说过的:“他身上带着剔骨针,就与废人无异,你带着十数个江湖好手,还有禁军助阵,根本不必怕他。”
怕他?
不,不不,自己怎么可能怕他呢?
“云子。”谢随却并没有立刻拔刀,而只是看着他,叹口气,“你还记不记得,很多年前,我曾经带着你偷偷玩刀的事?”
谢陌怔了一怔,随即冷笑,“怎么不记得?娘亲将我们罚得好重,抄了三天的书。”
“你喜欢刀的吧?那个时候。”谢随淡淡地道。
“是啊,我喜欢刀,可我既不是少林方丈的嫡传弟子,也不是延陵侯府的长子长孙,我就连摸一把刀也没有资格。”
谢陌这话说得很突兀,语气也越来越急,好像竭力要证明什么,反倒令谢随惊诧地抬起了头:“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有资格!”
三军阵前,谢陌仿佛自暴自弃一般地大吼出声。
“你在少林寺练武的时候也好,你跟着爹娘进宫的时候也好,你在爹的书房里和他一同参议朝政的时候也好——我都只能读书!别人说得倒好听,”他冷笑一声,“说延陵侯府一对芝兰玉树,一个做大官,一个做通儒,可是我不想做通儒!”
谢随的身子晃了一晃,“你竟是这样想的?”
谢陌咬住了牙,好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已失态,但他的眼神已经仓皇地破碎掉了。
“大哥,我是第三个孩子,如果你不走,我始终会觉得自己是无用的。”他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仿佛裹挟进了冰寒的雪片,在夜风中沉默地低徊,“还有,也许你不相信,我……我喜欢……我喜欢过,秋帘。”
但那已经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情了。
久到他如今说出口,都想笑话自己。
“大哥,你年少成名,纵横朝野,一切的一切,对你来说,都得来得太轻易了。”谢陌认真地道,“可我不是这样的。我如今拥有的一切,无论是地位、财富还是秋帘,全都是我不择手段、不计代价去抢来的。大哥,你可以很潇洒地抛下这一切,是因为你从没有为它们付出过;你知道如今的我要丢掉这一切,有多难吗?”
谢随静静地听完了。听完之后,他直接地问道:
“所以你杀了娘亲?”
他的眼神没有丝毫的动摇,话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却正因为太平静了,反而有了几分冷酷的味道。
这样的大哥,让谢陌忽然觉得陌生。
——本来,十五年未曾相见的兄弟,早就应该已成为了陌生人。但不知为何,谢陌总还是把自己的大哥看做一个可圆可扁、无欲无求的人物,他总还是认为无论自己做得多么过分,大哥都根本不会生气。
“你要问我的罪吗,大哥?”谢陌动了动嘴唇,“谁给了你问罪的资格?”
“云子,”谢随苦笑了一下,“这么多年,你怎么就没有学会把账算清楚?”
“上有天命,下有王法,谁给了你问罪的资格?”谢陌却只是重复,旋而冷笑,“你只不过是个连家都没有的人——”他大声道,“连家都没有的人,却要管别人家里的事情吗?!”
“谁说我没有家?”谢随平和地抬起眼,夜色深沉,在他眸底掠过一道温柔的暗影,“我知道你想拖延时间,但我如今已没什么话好与你说了。我要救我的妻子。”
他只往前动了一步。
只一步,谢陌身边身后的所有人都立刻戒备起来。
“你——”谢陌还没来得及说话,谢随身影已动!
半天林叶萧萧,谢随溜肩错开来袭的数把兵刃,身子压低往谢陌的底盘一扫!
谢陌急得直往后跳,而谢随的长刀竟只是虚招,他左掌平出,一掌将谢陌击飞了出去!
谢陌的身子飞上了天,又重重地掉落下来,甚至在兵士们中间砸出了一个坑。
他的身子像一尾离水的鱼一样弹动了几下,鲜血从口中喷出污花了脸,双眼却仍死死地、不甘地盯着谢随。
谢随提着染血的长刀,一步一步走上前。
而那二千五百人的禁军和十数个江湖好手,竟然只是给他让开了道路。
谢随终于走到了谢陌面前,低头看着他。
“你、你凭什么……”谢陌一边说话,口中一边不断地渗出血沫来,“我这么辛苦……我这么辛苦……只是想……”
他只是想——做什么呢?
一刹那间,他竟尔犹豫地停住。
也许他只是想摆脱哥哥高大的阴影。
也许他只是想得到哥哥拥有的东西。
也许他只是因为一个错误的闪念,便再也不能回头……
因为他太过于害怕死亡,和那与死亡极相似的孤独。
就像此刻一样。
“你知道为什么你不能用刀吗?”谢随稍稍低下了头,凝注着他,“你两岁的那一年,发了一场极严重的热病,服了药也始终不醒,那时候娘亲一连六七日没有合眼地在佛前为你求恳,终于求到你退了热醒来——那时候她便同爹说了,不能让你习武,刀剑的煞气会碍了你的福分。她还特意来告诫我,要勤奋修习,将来保护好你——”谢随顿住,笑了一笑,“所以我后来偷偷拉着你去玩刀,才会被她罚得那么重,因为我让她失望了。”
谢陌的手指抠进了尘土,土块中夹杂的冰雪让他浑身发冷。夜幕如铁,他展目望去,天地如此辽阔,山川如此静默,他感受不到丝毫的温度,便连大哥的身影也渐渐地认不清晰了。
谢随以长刀拄地,慢慢地低下了身子,望着他:“你真的认为娘亲这十多年来,孤守佛堂,只是为了我一个人在求祷吗?”
谢陌的身躯无助地动着,挣扎着,喉咙里发出撕扯的嘎嘎声,却到底是什么都说不出口了。他只是睁大了一双眼睛,不甘的、不忿的眼神,底里翻搅着无穷的恐惧,直到死亡终究将他的恐惧也彻底吞噬掉。
谢随抬起手,为谢陌轻轻合上了双眼。
在这短暂的一瞬之间,谢随似乎也想到了很多事情。
但一瞬之后,他已站了起来,望向瑟缩的兵士们,话音冷冽:“秦念在哪里?”
第67章 无妄之疾(一)
不该这样的。
秦念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但体内那逆流的真气仿佛也随着沈秋帘的话语而躁动起来。
“你以为……你以为我会中你的离间计?”她咬着牙,沁出一个冷笑。
沈秋帘怔住。
秦念虽全身黑衣看不出受伤的情况, 但她的身形立得不稳, 嘴唇发白,显然是之前在墓中休养并无多大成效,此刻已近力竭了。沈秋帘原本的计划是以言语扰乱她的心神,并争取时机让死士抢入那墓道, 但现在看着秦念那高高在上的笑容,她却失去了把握。
韩复生带着几名江湖死士已经将那墓道口包围,夜色降临,四周风声愈加地紧了。
沈秋帘却迟迟没有给韩复生眼色。
“我为何要用离间计?”半晌,她苦涩地笑了出来,“我只是想若换了我, 绝无可能跟一个害死了自己的至亲、还抛弃过自己的人言归于好的。”
“你懂什么?”秦念抬高了声音,几乎是在吼了,“我们的事情, 你懂得什么?!不过是因为你自己和谢陌毫无感情,所以你嫉妒我和谢随罢了, 是不是?”
“我和侯爷?”沈秋帘笑着歪了歪头, 却似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我们可从没有背叛过彼此。”
因为他们互相需要、互相利用、互相警惕,所以他们谁也不会当先背叛。
秦念不再说话了。
她必须专心对付自己这七天修炼的结果, 可是脑中不是那“念念念兮入恶易”的偈文, 就是沈秋帘那穷追不舍的反问——
“你还记得五年前, 他离开你的那一日吗?”
那一日……那一日,即使是在秦念与谢随最甜蜜的时光,也从不曾离开她的梦魇。
“你烧了你们在无锡的小屋,却又在街对面等了他三个月,对不对?养育之恩也好,孺慕之情也好,那三个月的等待,难道还没有还清吗?”
“你知道什么……”秦念一手捂着伤口,声音也嘶哑了,夜色昏黑,四野明明遍布埋伏,此刻却显得异常寂静,在黑黢黢的墓道口,女子的身影凄清而孤独,却偏偏还挺得笔直,“我……我只觉得可怜你……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情!”
沈秋帘抿紧了唇,再不说话,袖中的手往地上斜劈了一下,两三道剑光顿时在那墓道口一齐耀出!
拔剑的有三个人。
其中两个刺向了已是强弩之末的秦念,剑光交织锁前断后,令她避无可避。
而另一个人却一剑刺穿了同伴的喉咙!
身后的剑气顿失,秦念往墓道内侧跌退两步,夜光消弭,她如是陡然跌入了一个黑暗的深渊,后脑重重地摔在了地面粗硬的砂砾上!
“念念!”有人在焦急地唤她,艰难地上前想探看她的伤势。然而已分不清是谁的鲜血流了满地,那人的步履又蹒跚而缓慢,只不过是朝她的方向走了一步,后背已被另一把剑所刺穿!
秦念倒在地上,全身逆流的真气已不受自己控制,身体抽搐着,剧痛中神智亦近乎昏迷——
但她仍然认出了他,口唇微微翕动:“韩……复生……”
韩复生双膝一顿,直挺挺地跪了下来,面朝墓道内侧,双目死死地盯着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