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这么远,顾慈依旧能闻见那呛鼻的烟味,想到戚北落还在那,心猛地揪紧,脑袋瓜登时空白一片,“快!快!快回去救火!”
王德善傻了半刻,忙去招呼船家。
船家蹬蹬跑来取篙,从他们身边经过时,蓦然弯腰,手迅速往腰间一掏,竟摸出了一柄匕首,朝顾慈的脖颈刺去。
动作又快又狠,哪里有半分船夫的模样,分明就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顾慈呼吸猛地滞住,一时忘了该作何反应。
“姑娘小心!”
王德善惊叫一声,抓住那船夫的手腕,反手一拧,匕首便堪堪停在了她鼻尖。在有那么寸许距离,她只怕就要血溅船头。
顾慈一下软倒在甲板上,愕着眼睛拼命喘气。
船夫见一击不中,飞踢起一脚,欲将王德善揣入湖中。王德善净身前,也修习过武,灵敏地躲开,同他扭打到一块。
“姑娘,快去前头躲好,免得伤到您。”
顾慈忙抱起两只猫,退到船头,张皇四顾,张嘴呼救,这才发现。这刺客为方面动手,已然将船划至湖泊幽深处,四面不是粼粼湖水,就是森然树影,几点寒鸦盘旋,别说人影,就连灯火也不见一盏。
她一咬牙,趁两人打得火热的间隙,捡起被丢弃在甲板上竹篙,妄图自己撑船回去。
却奈何她力气实在太小,而这竹篙足有小腿粗细,她光是举起来就耗尽了全身力气,更别说划船。
她急得团团转,偏巧在这时,王德善手臂不慎中刀,被那假船夫抓中空档,一脚踹入湖中。
船身猛烈摇晃,顾慈的心肝亦随之大颤。
夜色森森,黑影一步步朝她靠近,背后的漫天大火宛如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嗬嗬发出骇人的低笑。
小慈和萝北咬着那刺客的裤脚,弓腰往后拽,却只是螳臂当车,反被他踹到边上,呜呜起不来。
顾慈下意识后退,脚跟磕到船舷,再退便是凛冽湖水。
而那刺客根本不给犹豫的时间,举起匕首直接朝她奔去。
“啊!”
顾慈使出吃奶的劲儿拼命挥起竹篙,却被那人轻轻松松接住,顺势一拉,她猝不及防地往前栽去。
匕尖就在前头等着她上门,她紧紧闭上眼睛。
钝器入肉声响彻湖面,惊起数点寒鸦。呱呱聒噪声中,刺客狰狞着面庞闷哼,匕首从手里滑落,人也跟着一块倒在甲板血泊中。
顾慈还没从惊慌中回神,便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可有伤到?”戚北落拥紧她,声音如秋日里枝头的枯叶一般,簌簌带着颤。
顾慈软绵绵地靠在他怀中,清冽冷香混着衣袍焦味涌入鼻腔,隐约还有血腥。
皓月在他身后,勾勒出他俊秀轮廓,眼中血丝密布,倦容满面,可见方才水榭中战况有多激烈。
却还盈盈对着她笑。
心疼交织委屈,顾慈刷的红了眼,泫然欲泣,嘴里猝然被塞了颗果子,汁水丰沛甜蜜,绕齿为浆,慢慢压制她心头苦味。
“舒服些了吗?”
戚北落声音喑哑却温柔,捧起她的脸,从眼角到鼻尖,帮她将所有冷汗和眼泪细细吻去,又顺着她鼻尖,转落至唇角。
轻轻一舔,仿佛也尝到了那饴糖的滋味,所有酸涩都化成丝丝缕缕的甜。
像是倦鸟归巢,顾慈心头的阴霾被他的温柔化去,红着脸低头,“痒......你别亲了。”轻轻推开他。
戚北落脸色骤然一沉,她忍住笑,又凑上去重新拥住他,目光一晃,人猛地僵住。
血泊上空空荡荡,重伤的刺客捂着胸口血洞,强撑着起身翻滚到戚北落驾来的小船上,狞笑着朝他们缓缓抬起手。
月色苍茫,映照出他袖中一点凛冽寒芒。
就听“咻”的一声,一支形如小匕的袖箭,从他袖口飞出,朝戚北落后心激射而去。
“当心!”
顾慈用尽最后力气推开戚北落,自己却无暇躲开。劲风杀至眼前,她甚至都没时间闭上眼。
几乎是在同时,侧旁飞来一支羽箭,撩起她发丝,正中袖箭,一并投入湖中,化作一声闷闷的“咚”。
顾慈木木转头,裴行知手持玄黑铁弓,神色凝然,站在岸边长。长风袭来,天青色衣袂飞卷,似仙人乘风而来。
顾慈心头微微动了动,仿佛抓住了什么念头。
耳畔传来一声闷哼,戚北落已将那刺客彻底正法,掸了掸衣袖,亦扭头望向岸边,目测两端距离,嘴角绽出一丝豁然开朗、却又意味深长的笑。
半烛香后,小船靠岸。
下船时,顾慈抱着两只猫,戚北落则抱着她。
两小只都受了惊吓,但所幸都没受伤,在顾慈怀里“喵喵”撒了会儿娇,便又窜到地上活蹦乱跳。
裴行知帮王德善号脉止血,“好在只是皮外伤,并未伤及筋骨,敷完药休息几日便好。”
戚北落点点头,“这两日你就在船上好好养伤,不必来跟前伺候。”
王德善受宠若惊,老泪纵横,连声告罪道不敢,被戚北落狠狠瞪了眼才老实。
“今日之事,实乃裴某招待不周,裴某同各位道歉。”裴行知拍拍衣裳上的土,不着痕迹地将弓箭往身后藏了一藏,“三位且先在此休息,待那边都收拾干净,裴某再着人来送你们回屋歇息。”
“且慢。”他转身要走,顾慈突然开口叫住他。
裴行知止步,侧眸觑来,“表妹可还有事?”
顾慈望着他的眼,双手捏紧衣袖,要说的话从喉中溢出,行到嘴边,却又哑然。
沉默良久,裴行知笑了笑,“既然无事,我便先行一步。”
他再次转身,脚步明显比刚才加快许多。
“慈宝儿问不出口,孤替她问。”戚北落抄手上前,下颌微扬,音色冷得仿佛雪地里埋了千年的寒针。
“传闻白衣山人早年最擅使弓,为练箭术,曾用玄铁锻打了一张铁弓,日日练习,箭术出神入化。而今他已近花甲,再挽不动弓箭,便将这玄铁弓箭传给了自己最疼爱的大弟子,柳眠风。”
“孤虽不才,但在骑射上尚有钻研,方才裴兄那一箭,真可谓神乎其技,可否将这爱弩,借孤欣赏一番。”
戚北落伸手要夺,裴行知后撤一小步,抬袖挡住,淡笑道:“一张破弓,如不了殿下发法眼。”
一抱拳,他二话不说便走。
顾慈再看不下去,脱口而出:“你便是柳眠风吧。”
用的,竟是肯定的语气。
裴行知身形一晃,却没回头。
顾慈转目看向戚北落,他微微一笑以示鼓励,她才深吸口气道:“来这的第一日起,我便觉得你心头藏着事。我同你相交不深,为何你却似故人一般待我?鸟语林檐下挂着的玉片,我一直觉得眼熟,才刚想起,是同我在自己小院里垂挂着的一样,而那玉片......”
她咬了下唇,接上,“是从前,随柳眠风的书信,一道寄来我家中的。那玉有价无市,做工精良,是你亲手磨出来的吧......你......便是柳眠风?”
她声音越来越小,很快散在风中。
又是一阵沉默,仿佛过了无数个沧海桑田。
裴行知一直不说话,甚至没回头。
顾慈心头微微动摇,讪讪垂下眼睫,“是我胡言乱语,对不住表兄......”
话音未落,前头便传来一声轻叹,继而又是一声笑,无奈中透着淡淡宠溺。
顾慈抬头,斑驳月色下,裴行知衣袂飘举,转身正视她,一抹笑意沉在昏暗月影里,神秘又悠然。
望着她的目光,却比月色还温柔。
“慈儿,我当真不知,该同你道一声‘幸会’,还是该说......”
“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一直不敢回这个问题,今天终于可以说了。没错,大表哥就是柳锅锅!
某人要赶紧清醒一点,媳妇儿抱得还不够稳啊。
我保证,这个周末一定让他们回京,加更也要让他们回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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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他竟然就这么大大方方承认了?
顾慈始料未及,惘惘地张嘴“呃......”了声,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裴行知双手对插着袖子,耐着性子偏头瞧她,狭长的狐狸眼微微眯起,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绫缭随风绵绵开阖,似天际兀自舒卷的云,清雅出尘。
顾慈心头蹦了蹦,越发窘迫。
从前,“柳眠风”这三字于她而言,充其量就是个人名,至多算是笔墨之交,无甚交集。
而今,他却活生生站在了她面前,还成了她表哥,简直太不可思议。
想起自己此前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顾慈额角青筋便一个劲儿地抽疼。
还真不怪他上来就自来熟,全是因为自己没认出人来。
这人也真是,明明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事,偏偏一个字也不肯提,被误会了也只是笑笑,丝毫不往心里去。
倒还是个心胸豁达的人。
“表妹可还有什么事?”
久不见她开口,裴行知轻笑一声,举步朝她走去。
顾慈收回思绪,连连后退,“无无无事,表兄不必管我,忙自己的事,啊——”
她没留神脚下,不慎踩空,人直直往后栽倒。
裴行知下意识伸手要扶她,身旁忽然刮来一道劲风,他偏身一躲,戚北落便顺势扶住顾慈的腰,轻轻一发力,温香软玉便入了他怀抱。
冷月如霜,两个男人四目相对,脸上虽都笑得客气,却奈何笑里藏刀,透着丝丝微冷之意。
顾慈心头打了个突,暗叫糟糕。
头先光是一个柳眠风,或是一个裴行知,就够叫戚北落喝一罐子醋。这回两人并作一人,他还不得把全姑苏的醋都喝干净?
“慈宝儿今夜太过劳累,该回去好好休息,表兄若无事,还是莫要在此多逗留的好,以免叫人瞧见,空惹闲话。”
戚北落开口下逐客令,直接将裴行知打为外男,与自己有天壤之别,一点也不客气。
单寒的声线钉子般地戳过去,“呼啦”捅出漫天硝烟味。
裴行知眯了眯眼,嘴角勾起一丝讥诮,拢着手,闲闲道:“我是她表兄,血脉相连,且早年与表妹常有书信往来,彼此兴趣相投,称得上是知己。怎么看,都是殿下横刀夺爱。”
戚北落眉梢抽搐两下,黑眸中暗沉如打翻的浓墨。
横、刀、夺、爱?他还真敢说!
他堂堂一国太子,婚事乃圣旨钦定,天作之合,良缘无双,竟被人用这四个字直接揭过去了?
裴行知挑衅一笑,他亦笑,收紧臂弯,示威性地将顾慈又拥深些,昂起下颌。
“书信往来又如何?按兵家来说,左不过是纸上谈兵,上不得台面,哪里敌得过从小到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
“我说得可对,慈宝儿?”戚北落捏了捏顾慈的手,垂眸脉脉望来,眼波盛满微光。
顾慈却只瞧见满满的委屈和酸味,都快从眶里溢出来了。
她不禁暗叹。
说起来,这两人都是白衣山人甚为欣赏之人,乃当世难得一见的俊才,文治武功,胸怀宽广,人人交口称赞。
眼下竟在为这种事梗起脖子,针锋相对,跟三岁孩童抢糖吃似的,根本就是两个幼稚鬼,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这一瞬的沉默,立马叫裴行知抓到空档。
他老神在在地抖了抖袖子,似笑非笑道:“看来慈宝儿也并不做此想,只是殿下一厢情愿罢了,情意深浅不在朝朝暮暮,只在于心。若心有深交,即便相隔天涯海角,也觉近在咫尺。”
这一声“慈宝儿”,唤得格外婉转绵长,却又如千斤坠,一下砸晕两个人。
戚北落眼眸似打翻的浓墨,“嗞”的一声,熊熊燃起大火。
环在腰间的手加重几分力道,炙热顺着衣料经纬漫散,顾慈由不得一颤,倒吸口气,扬起小脸忙要否认。
裴行知却不给她这机会,莞尔一笑,便转身离去,步履如风,宽袖在身后款摆,月华在袖口银竹暗纹上涓涓流淌,别具一种张扬恣肆。
顾慈愣了半晌才醒神,险些气了个倒仰,“他、他他怎么这样!”仰起小脸要和戚北落抱怨,却对上一双戾气未散的凤眼,心里猛地一咯噔。
要完!
那厢王德善伤口已然包扎好,见势不妙,忙溜之大吉。萝北紧随其后,扭头见小慈还傻唧唧地往火坑旁边凑,赶紧跑回去,拱着她的小脑袋,硬是将它推走了。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唯湖水推动小舟,发出细碎的叩岸声,时断时续。
顾慈手指绕着帕子,怀中像揣了只白兔,咚咚乱跳,总也没个消停的时候,偷觑眼身侧。
薄云遮掩纤月,如霜清辉宛如融化般消失,戚北落衣袍猎猎,立在树影中,唇角抿得笔直,望向裴行知离去的方向。
面上无波无澜,眼神却晦暗阴鸷,宛如打翻的浓墨,遇水也化不开。
显然是气狠了。
玉指缠着帕子绕几圈,顾慈咬了咬唇,怯怯伸手拽了下戚北落的衣角,“你......你别听他瞎说八道,他之所以那么说,就是想气你。你若真被他气着了,岂不正中他下怀?”
戚北落敛了下眉,冷哼一声,还是不理她。
顾慈不死心,伸手去牵他的手,快够着的时候,他却忽然扬手,极自然地负到身后,好像并不是在躲她。
指尖却在无意间擦过她柔嫩的肌肤时,微不可见地颤了一颤。
顾慈:......
这回气得还真不是一般狠。
因方才之事,的确有自己一份错,顾慈心底的歉疚,不好再像上回那样,二话不说,潇洒地转身离开,等他过来追自己。
可那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