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这么说,却止不住打量谢玄,闻人羽想到商王墓中,那些甲兵肆意砍杀,只有谢玄来去自如,甲兵没有动他一根寒毛。
当日就觉得古怪,此时说到“商”字,便对母亲道:“母亲有什么便说,纵是心里不痛快的,说了也痛快些。”
明氏放下碗筷,又看向谢玄,收回目光叹一口气:“说一句僭越的话,这位小兄弟,生得像是商家人。”
“夫人见过商家人?”
他们在商州连一个姓商的都没见着,后来都知道,商家堡封闭门户,子弟全都闭门读书。
明氏微微一笑:“我自然见过。”
商皇后还健在时,明氏是一品诰命,每月都要进宫给商皇后请安,商皇后虽身居高位,但和蔼可亲,与明氏十分相投。
这相投中也有同病相怜之意,明氏家中有个得宠的妾室,商皇后身侧有个盛宠的贵妃,两人便互相找些可吃可玩的东西,商皇后时常召见她。
当时穆国公便道:“你常进宫,也往贵妃宫中走动走动。”
明氏口中应承,却从没去过。
商皇后却不以为意:“既叫你去,你便去,不必为我起不相干的争执。”
但为了这话,明氏也绝不会去。
小小忽然心慌,轻声问道:“那……那位皇后呢?”
明氏拭了拭泪:“那时皇后娘娘传信给我,告诉我说有件大喜事要告诉我。”
那时明氏刚生下闻人羽不久,商皇后多年无子,后位不稳,圣人本来极少迈进凤鸾殿,那些日子却回心转意,对皇后娘娘疼爱起来。
明氏与商皇后亲厚,便将儿子的的小衣裳送到宫中。
用民间求子的办法,将小衣裳压在枕头下,盼着商皇后能诞下嫡子来。
接到这封信,明氏高兴极了,大喜事还能什么事,必是皇后有喜讯了!
谁知很快皇后重病的消息就传出宫来,命妇们不能再进宫面见皇后,再隔几月有,皇后便病逝了。
明氏长叹一声:“那件大喜事,究竟是何事,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了。”
明氏分明在说别人的事,可谢玄越听越肃然,平日他总能岔开话头,说两句松快的话,可今日张着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明氏收了哀容:“是我尽说旧事,来,尝尝这个。”
谢玄突然问道:“商皇后过世是什么时候的事?”
明氏算了一算:“大约快要十七年了。”
圣人封了凤鸾殿,但不知为何在殿外墙上贴满黄符,宫人还曾说夜半隐约听见殿内有婴儿哭声,宫们都传说这是商皇后生前无子,死后执念不散的缘故。
宫中有此传闻,圣人便请紫微真人作法,作法之后,果然再无人再听见婴儿的哭声了。
谢玄食不知味,勉强吃了与小小回去,明氏送到他们到门前,等他们走远了,她才喃喃说道:“真像。”
谢玄耳廓一动,听得分明。
师父,丹书,皇后……
这些不仅年限对不上,更是八杆子都打不到一块,他挠挠脑袋,问小小:“咱们要不要再去卓一道那儿找一找,说不准还能再找出什么来。”
一阳真人怒气冲冲离开赛场,卓一道出来善后,安排好余下的比武之后,到紫微真人殿中禀报。
小道士将他拦住:“师伯留步,太师父在静坐斋戒。”
“静坐斋戒?”卓一道觉得古怪,不说六月雷斋已过,今日又非斋日,怎么师父突然闭门静坐了?
缓声问道:“师父可曾说过为何斋戒?”
小道士摇摇头:“不知,太师父只交待咱们打扫卦台。”
紫微真人常年在卦台上打坐观星,可他究竟看些什么,却从没说过。
采芝伐药,设炉炼丹,还有气功剑术,紫微真人全教给徒弟们了。
只有观星术,他不曾教给任何人,卓一道跟在他身边最久,连观星术的一点皮毛都不曾窥得。
卦台每日清扫,除非紫微真人要占卦,才会吩咐弟子们仔细清扫。
卓一道听完又问:“师父可曾说过何时出关?宫中用不用药物?”
两桩事都是他能问的,宫里那位贵人的药多半出自卓一道的手,每有信来,他便将制好的药送去。
何况将要第三场比试了,紫微真人此时闭关,怕赶不上七星宴。
小道士只是摇头:“太师父并没有别的吩咐。”
卓一道点了点头,对小道士道:“知道了,你尽心侍候。”说着转身离开,回到药炉之中。
从院中能看见紫微真人的屋子,卓一道回到院中,抬头一望,回房写了密密一张纸,交纸交给白术道:“你去把这些药材预备齐全。”
白术不疑有他,师父痴迷炼丹,除了宫中所需的丹药之外,偶尔也会突发奇想,用各种药材搭配着炼药。
白术应了一声,刚要取出门去,卓一道又道:“师父打坐斋戒,我也持戒一日,你莫要扰我。”
“弟子明白。”说着取了药炉。
卓一道看着徒弟出门,关上了院门,散下发冠,从柜中取出一把小剪,剪下一缕发丝,又将发冠束起。
取出一张黄符,这张符他写了多日,本想趁着师父在宫内替圣人治病时用的,可连番被打扰,趁着今日师父闭关,用来找兄长的下落。
药炉中日常点香,计算时辰。
卓一道将小香炉取来,把香灰倾倒在窗外,往里头倒入黑白二色米,米粒在香炉内摆出阴阳八卦。
又用碧玉盏取来一盏清水,用银刀割破指尖,在清水中滴了两滴血,再用黄符裹起发丝。
取出一根线香,却并不点燃。
他对着桌前挂的那药王画像下拜:“弟子侍奉孙真人几十载,精诚医道,济世扶民,作此旁门邪术,只为寻亲。”
说着对药王画像下拜,虔诚叩拜,方才点燃线香。
心中默念兄长的生辰八字,那根线香燃得极慢,香烟慢慢在药王画前凝聚,香烟缭绕不去。
卓一道缓缓睁开双目,想看这一回烟会告诉他些什么,可这一回,这烟一团团绕在一起,什么也瞧不出来。
这法子,是他自巫医古书之中翻来的,每每点香,总有所示。
可这回烟中什么也没显示,他剪下来的那一束头发,渐渐变白,连同头顶上未束曾削连根削下的发丝,也一根一根变作银丝,气色都跟着暗沉几分。
卓一道脚下踉跄,扶着几案站起来,摸出袖中瓷瓶倒出两枚丸药,往嘴里一塞,嚼碎咽下,这才觉得精神好了些。
皱眉去看那烟雾,面上失色。
方才跪着瞧不分明,此时站起来看,那团烟分明就是殿宇楼台,他刚明了这团烟便被一阵风吹散了。
线香熄灭,屋中寂寂。
卓一道返身回到房中,打开信盒,从里面取出一张张黄符纸。
这是紫微真人从宫中寄给他的,缺少什么药品就由他派人送到京城。
圣人精元耗尽,靠着续命的丹药度日,可这一个月来,丹药的用量突然增多,由每日一枚变作每日两枚。
卓一道从未曾疑心过,只道圣人这是寿数到了,非人力能回天。
谁知过了不久,续命药的用量又回到原来,由两枚减成一枚,若是那一枚不是给圣人吃的,那又是给谁吃的?
他曾问过师父,为何金创药膏会用得这么快。
师父答道:“圣人久病多怒。”意思便是侍候他的得动辙得咎,这些药是给宫人们用的。
师父慈悲为怀,他说这些,卓一道从不起疑,直到今日,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圣人久病,可宫中一直没要过金创药,若是那药……是给兄长吃的呢?
第91章 平安钱
苍山顶上云涛浓雾,紫微真人席地坐在卦台石上,打坐观星。
紫微星一日比一日晦暗,而它四周群星争相闪现光芒,自开国以来,消隐几十载的凶星再次显露,星光微红。
紫微真人盯着凶星凝目望了许久,低头占上一卦,夜见吹拂卦台,吹散云雾,露出天边一轮晓月。
月色投在卦台山上,紫微真人伸手一抚,将卦像抚乱,又仰头望着星空。
还是一个“困”卦:泽上无水,万物不生。
得此卦者身名皆困,非安命修德无以保身。
这个卦像他看了十数年,困而无解。
身后一声轻响,紫微真人猛然回头:“谁!”
他年已老迈,却目如鹰隼,把来人看得钉在原地,是寻常侍候他的小道童,紫微真人收回目光,阖眼问道:“何事?”
小道童嚅嚅道:“宫里送信来了。”
他捧着一只纸鹤,慢慢送到紫微真人手上。
紫微真人脸色稍霁,接过一看,收回袖中,从袖里取出仙鹤,托在掌心,仙鹤吹风长大,大到能驮一人时,挥翅动眼,伸了伸脖子,活了过来。
小道童退后一步,紫微真人骑鹤离开。
卓一道自药庐窗内看着卦台山,只听云间一声鹤鸣,知道师父离开了紫微宫,他神情一肃,理了理袍带,拿上一盒丸药,出了门。
云间那声鹤鸣,谢玄也听见了。
他躺在两条长板凳上,一听声音便睁开眼睛,明氏那番话,在他心中萦绕不去,虽不知这中间有什么联系,但他隐隐觉得其中脱不开关系。
小小打座修魂,谢玄却心浮气盛,怎么也睡不着,听见鹤鸣声,一骨碌爬了起来,干脆去紫微真人卧房中探一探,看看这老头儿藏着什么秘密。
谢玄从竹篓里翻出一件道袍,这是闻人羽送来的,给他平日替换用的。
谢玄从未穿过,正可换上,掩人耳目,拿黑巾将脸一绑,看了看床帏。
豆豆从床帐里探出头来,两只眼睛盯着谢玄,信子微吐,似在问他要去哪儿。
谢玄轻声道:“你照顾你娘,爹去办点事儿。”
豆豆“嘶”一声,在床前盘成一团,高昂着脑袋,牢牢守护正在打坐修炼,不闻不见的小小。
谢玄出门便乘风而行,轻悄悄落到紫微真人的精舍前。
精舍中隐隐有灯火映照,他把脸上的黑巾紧了紧,掩住口鼻,只留下两只眼睛,翻身跳进去。
谢玄早就仔细瞧过了,紫微真人身边只留道童,他心里认定了紫微真人是恶人,就觉得他留小儿在身边,是因小儿不知事,他再干恶事,这些小孩子也分辨不出。
谢玄才刚摸进屋内,就听见门前响动,他想躲藏,但紫微真人屋中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十分简朴,多余的家具一样都没有。
萧广福那厮织金道袍,金冠串珠,一个徒孙还这样奢华,更显得紫微真人节俭,节俭得都有些寒酸了。
谢玄左右看看没有能躲的地方,一个倒勾,挂在房梁上,想看看来的是谁。
听见道童的声音:“太师父方才入宫去了。”
卓一道当着道童的面蹙蹙眉头:“这……师父吩咐我将炼好的丹药送来,既然如此,我就放到他房中。”
道童也知道这药是给宫里贵人炼的,平素这些药物绝不假手他人,除了卓一道之外,就只有紫微真人能碰。
他将蜡烛交给卓一道:“那我带师伯去罢。”
卓一道难得慈和:“不必了,夜深了,你去睡罢,我放完了丹药自会走的。”
趁着道童点头转身之际,卓一道弹了弹指甲,从指甲中弹出一点浮粉,谢玄看得分明,赶紧闭气。
道童却无知无觉,吸入药粉,对卓一道说:“那就有劳师伯了。”
谢玄在心里挑挑收头,这一招都他和小小用剩下的,只不过他们画符,卓一道用药罢了,算是各有所长。
小道童走出房门便哈欠连天,还道今天确是晚了,身子撑不住,回屋沾枕即睡。
卓一道慢慢走向屋中,手中的瓷瓶摆到桌上,心中默数着数,等了一刻,确实药起了效用,这才走到几案前。
案上罗列着紫微真人这些年来画下的星象,还有几卷道藏。
卓一道深知师父的起居饮食习惯,可却迟迟不能伸手,只要动了手,不论师父知不知道,都是背叛了他。
可想到兄长的下落,他就提起一口气,小心翼翼的上捡案上摊开的画卷。
这些画卷几乎一模一样,每岁师父都要画下星象,存在柜中,卓一道翻了几卷,皆无所获,转身走到床前。
刚要去翻枕被,就见床帐上挂着的八卦镜中映出一个人影来。
卓一道脚步一顿,凝神细听,屋里就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那团影子又被映在八卦镜上,难道师父的屋中,也有阴物不成?
仔细一些,这人必是跟他一样,夜探精舍,穿的还是紫微宫中道士的衣裳。
卓一道心中一凛,这人瞧见了他翻找东西,不论是谁,都不能这么放过。
他作势翻找,在被褥上细细摸过一遍,什么也没发现,但他轻呼一声:“原来在这儿。”
仿佛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梁上人立时关切,卓一道转身之际,轻轻跃起,一指弹向谢玄。
他指甲之中藏着不同的药沫,谢玄虽及时闪避,但也吸入一些,伸手就去拍黑巾上的药物,夺门想逃。
卓一道冷笑一声,这次的药可比方才用在道童身上的要性烈得多。
他压低了声音:“何方小贼,敢夜闯精舍?”
谢玄不敢出声,可步子却越来越沉,他自练了御风术,一直脚下无痕,竟尔差点踩在地上。
卓一道出手如电,谢玄旋身一避,颈中戴的那枚金钱跳了出来。
他方才伏在梁上,那东西落出襟口,动作一大,掉了出来。
卓一道一见便道:“你是上三门的弟子!”
更不能让他离开,谢玄知道自己吸了药粉,眼皮越来越沉,脚底发木,更不敢耽搁,转身扑向窗外,踉跄一下,差一点便撞在窗上。
被卓一道伸手一抓,本想扯下谢玄脸上的黑巾,不料失手,带下了颈中系的红绳金钱。
谢玄逃出屋去,山风一吹,清醒起来,他晃晃脑袋,御风飞回屋中,一进门便倒在地上,整个人身上,酒香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