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一道拎起手中红绳,追出门去时,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但他一点也不怕,那药沫沾身便如饮了千斗酒。
越是清水冲洗越是酒香四溢,满观道士全都戒酒,这人想藏也藏不住。
小小自修炼中醒来,看见谢玄倒卧在床前,光着脚下床将他扶起来,还以为他受了伤,可他身上毫发无伤。
待闻见他身上酒香气,小小蹙了眉头,拍拍谢玄的面颊:“师兄!师兄醒醒!”
谢玄面色似醉,一动不动。
小小抬起头来,问豆豆道:“他出去偷酒喝了?”
豆豆歪着脑袋,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吐了吐它分叉的小舌头。
豆豆也不知道,小小便把谢玄半抱半抬的架到床上,用清水给他擦脸,碰碰面颊,并不发烫,只是身上的酒味越来越浓,好像在了酒缸里泡了一夜。
谢玄直到第二日清晨方才醒来,人还昏沉沉的,没想到卓一道的药这么厉害。
他一醒便道:“卓一道取走了师父给平安钱。”
小小唬了一跳:“你归儿不是去偷酒喝?”
谢玄拍拍面颊:“好在,有这平安钱的人多的是,他不知是我,只是师父的东西被他给拿走了。”
说着往床上一倒:“就让他满观去找。”
谢玄闻到身上的酒味,知道不能出门去,打开窗户透风,先散一日,若是一日还不散,那就有些麻烦了。
可他也不是没有借口,就说自己喝了酒便是,反正他不必守紫微宫的戒律。
小小去膳堂拿馒头回去,卓一道正在堂中用饭,见小小进来,扫过一眼,又继续用饭。
火工道士给小小发果子粥点,小小借了个竹篮,装了馒头炒菜清汤回去,她出膳堂时,还悄悄看了卓一道一眼。
他浑无所觉。
小小松一口气,将馒头清汤带回屋里,谢玄早就饿了,大嚼两口馒头,又吃了半碟子炒菜,最后一气喝了半碗汤。
吃得跑足,躺在床上,过得一会儿他道:“你闻闻,这酒味儿是不是没了?”
小小凑上去嗅了两下,果然没了。
谢玄大笑一声:“这下好了,咱们出门去,免得那个闷药炉子起疑心。”
谁知出门就碰上了卓一道,他对谢玄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那付波澜不惊的模样。
等谢玄小小一离开,卓一道缩在袖中的手指一紧,果然是他,原来……原来兄长还有传人。
这枚钱原来就是他的,他又岂会认不出来。
卓一道拾了那枚钱回去,在灯下细细察看,红绳已经戴得褪色,金钱边缘也已经磨得光滑,可那钱有一道三角刮痕。
这是他小时候给兄长的那一枚。
兄长与他一同拜入师父门下,可只有他被收为内门弟子,内门弟子人人都有一枚平安钱,独兄长没有。
卓一道便将自己的那枚给了兄长,偏偏这枚小钱惹出事来,池一阳自己丢了平安钱,却诬陷是兄长偷了他的。
兄长狠狠受了一番责罚,这老好人竟然还笑一笑,替池一阳开脱,说他是害怕被责骂,这才说谎的。
卓一道气愤不过,把师父补给池一阳的平安钱偷了过来,对兄长道:“罚都罚过了,这钱就是你的。”
是以兄长的身上,有两枚平安钱。
谢玄,就是他的传人。
那药名为千日醉,沾身便有几十日酒气不散,是卓一道年轻时候做出来的,大锅汤内放了解药,谢玄喝了汤,这才解了千日醉。
卓一道恍然回望,心中纳罕,兄长别无所长,怎么竟会有这样两个传人。
第92章 乾卦叠
紫微真人夜色中乘鹤入京。
守城兵丁只见一道白影划空而过,再抬头时,紫微真人已经飘然落地,从怀中取出令符。
守城将领见是紫微真人,哪还敢细看令符,指挥兵士放行,恭恭敬敬送到门边。
一个小兵今夜是头回轮值,诧异问道:“紫微真人既能驭仙鹤,怎不干脆飞到紫极殿前去?”
另一个举着戟尖轻拍他的脑袋,打得铜盔“嗡嗡”直响,小兵抱着脑袋直晃,等他晃完,老兵方才道:“若是有人能直入禁宫,还要你我何用?”
说着冲四方望火楼使了个眼色。
就见望火楼上的十数架机弩直直对准宫门,显然是紫微真人一现身,这些弓箭手就早已有了准备,若是他敢直入禁宫,便将他射落下来。
小兵咽了口唾沫,立直身子,不敢再言。
紫微真人收起仙鹤,门前已经有步撵等着,入宫坐撵,他还是外臣中的第一人。
可他摆一摆手,并不上撵,大步流星,宽袍大袖甩在身后,步撵紧跟在后,太监提着灯,一路小跑,先还能跟在他身后,没一会儿他就绕过宫门而去。
几人抬着步撵,竟追不上他。
圣人就坐在紫极殿前的高台上,身上披了斗篷,远望紫微真人自宫道而来,白发紫袍,快的好似一道虚影。
小监送上温茶,圣人低头饮上一口,只这一口茶的功夫,紫微真人便已从宫道到了紫极殿玉阶上。
“深夜露重,圣人怎么出来吹风?”
紫微真人明明须发皆白,可从外宫城走到内宫城,连气都不喘。
圣人仰头望天:“真人每日观星,想来必有所得,今夜星光大盛,我便也瞧瞧,这些星星能说些什么。”
紫微真人长眉一抖:“陛下既心有所感,不如占上一卦。”
圣人颇通八卦,但并不常卜,听紫微真人这样说,起了兴致:“也好。”
小太监奉上茶来,紫微真人接过来并不喝,手掌托着茶盏往上一托,茶盏茶盖儿凌空而起,又稳稳落在地上,一滴香茶也没有漏出来。
紫微真人一手捏着拂尘柄,以茶沾湿拂尘,握在手中,似只大毛笔,在紫极殿前的石台上转腕挥毫,画就一个阴阳八卦。
圣人就以这个八卦来占,随手一卜。
主卦得了一个乾卦,主元、亨、利、贞,倒是个好卦,圣人眉头一挑,再掷客卦,客卦落在面前,又得一个乾卦。
上乾下乾,两卦相叠。
圣人眉间郁气一散,哈哈长笑两声。
这卦不必紫微真人来解,他也明其意,乾卦相叠,乃是上上第一卦,困龙得水登天阙。
他缠绵病榻已久,出来吹风也得太监们抬着,得这一卦竟自从榻上站了起来。
小太监伸手要来扶,被他一把推开,不柱拐杖,自己往前走了两步。
扶着石栏,外望宫城:“他会自己送上门来,看来是真的。”
茶渍渐渐干涸,八卦不再现显,只余两个相叠的乾卦还留在紫极殿前的玉石台上,紫微真人目光一扫,敛住目光。
两个乾卦虽是好卦,可死、惊、休、伤,四门临格。
并非困龙得水登天阙,而是乾龙伏地死无生。
圣人一无所觉,胸中浊气尽吐,仰天一叹:“叫他多活十六载,也算全了……全了缘份。”
是何缘份,二人心知肚明,咽入口中不说。
说完便柱杖入殿,紫微真人跟在身后,入到殿内,便有人奉上碧玉茶盏,盏中汁液色泽沉沉。
掀开盏盖,汤色一浮,香味似药似花,药香之中又有极淡的一丝血腥气。
圣人紧皱眉头,掩住口鼻,取过茶盏,仰头饮下。
他得了两个乾卦,本就精神大振,又饮了新药,脸上浮现一层血色,以帕按唇,嫌白帕染渍,将那沾了药汁的帕子扔进盆中。
小太监很快便将玉盏撤下。
圣人饮了药,方才谈起正事:“奉天观这些日子,可有异动?”
“虽有异心,但无异动。”紫微真人掀掀眼皮,“八王入京,胜局已定,圣人无须担忧这些。
话音刚落,就听见轻轻鼾声。
圣人靠在榻上,已然熟睡,直到此刻,紫微真人方才近前一些,想从榻上男人暮气沉沉的脸上瞧出一点少年时的影子。
可无论怎么看,都已找不到原来的面貌。
紫微真人退出紫极殿,七徒弟袁一溟已经在殿外恭候,一见紫微真人出来,躬身道:“师父。”
紫微真人上下一扫:“你方才怎不在?”
袁一溟赶紧道:“药引入药,徒儿从来都是亲自看着,不敢有丝毫差错。”
紫微真人年虽老迈,但神识极灵,闻见他身上有一股水气,似是方才沐浴而来,却并不点破,只对他道:“你办事尽心,圣人多有所赐,但修道之人,不染凡俗,此心不可改。”
袁一溟方才立直,听了这话又再躬身:“徒儿明白,绝不敢犯戒律。”
“道在师传,修在己,你能明白自然最好。”
袁一溟脸色微红,却隐忍不言,躬身送走了紫微真人,这才转身回到药宫中去。
随手拿起书册,沉脸坐在案前。
小道童送茶进来,将茶盏搁在他身边,袁一溟眼睛盯着经卷,伸手去取,手背不知碰着什么,绵软柔滑。
猛然转头,目光一触,立即站起身来,推开经卷茶盏:“你怎么在此?”
“我怎么不能在此?”那人娇滴滴说完,便往袁一溟坐过的椅子上一坐,两只脚叠起来勾在桌上。
取过经卷,粉舌微吐,葱白指尖一沾软舌,沾了些香津,再用指尖去拈书页。
袁一溟僵立在案边,目光看向屋外,见四下无人,这才微微松一口气。
“道童”娇声轻笑:“怎么?你怕啦?”
虽身穿道衣,可这道童纤腰丰胸,肌肤白腻,分明是个十分美貌的女人。
袁一溟后退一步,目光一丝一毫也不敢看向她去:“你走罢,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所以我才乔装打扮而来呀。”说着她站起身来,在袁一溟面前缓缓转了个圈,“你看,我扮得像不像?”
袁一溟又退半步,她蜂腰长腿,曲线玲珑,哪像个道童?
只看一眼,便想到方才的事,闻见她袖口领口泛出的荷露香,把脸一撇,硬声道:“娘娘,请你自重。”
乔装成道童到药宫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肖贵妃。
她“扑哧”笑了一声:“让我自重,袁道长怎不自重?日日在我眼前,装得老成持重,把人骗了去,又摆这个脸色给谁看?”
袁一溟鼻翼翕张,双拳紧握:“娘娘慎言,贫道……”
他“贫道”两个字刚出口,贵妃便往前一步,脚下一软,“哎哟”一声,倒在袁一江身上,两只小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袖子。
她既扮成道童,便脂粉不施,素面微抬,妩媚天然,咬唇轻唤:“袁大人……袁郎……”
圣人抵不过这一声唤,袁一溟也是一样,他明知那天是她动了手脚,诱他犯戒,可自己未能持住,也是罪过。
这一扑一抱,她浑身便似没了骨头,癫倒缭乱立时浮现心头,他待要退,后背已经抵到柱上,退无可退了。
肖贵妃两只手环抱住他,把脸按在袁一江胸口,发冠一散,乌云如瀑:“你是袁郎,我是蛮儿,袁郎既同蛮儿相好,就要百日千日相好。”
两条雪藕似的胳膊,软答答勾在他颈上。
“你…你…”袁一溟被逼到极处,不得不与她对视,目光一触,便似火星燎原,张臂将她一抱。
贵妃自知得计,哼笑一声,笑音微翘,似只小钩,勾动人心。
袁一溟虽生得面白似书生,却孔武有力,将她抱进内室。
云破月出,枝影摇曳。
贵妃抱着一床素被,趴在袁一溟的肩上,手指绕着他的发丝:“圣人欲在城内立朝天宫,你说该选谁当掌教?”
袁一溟倏地清醒,握住她的手,只觉掌间香腻,软若无骨,心还耽于余韵,神却已经回窍:“什么意思?”
“我说了要同袁郎千日万日的相好,又岂会只贪这一夕欢愉?”肖贵妃下巴搁在袁一江身上,“你调的药,圣人是很满意的。”
多加那一味药引,便多续几日的性命。
肖贵妃熟杏子似的嘴唇一翘,艳媚之中又有几分烂漫:“袁郎,你当朝天宫的掌教,我当皇太后好不好?”
袁一溟心神震荡,半晌不语。
肖贵妃攀坐起来,唇边含着他一缕发丝:“你师父还有多少年好活,就算没几年可活,紫微宫也不是你的。”
袁一溟坐起身来,谈及紫微真人的寿数,他脸上便现出怒容来,便被贵妃两根玉指按住:
“我可没让你篡宫夺位,是让你自立门户,从此你师父指掌紫微宫,你掌朝天宫,既不负师徒情分,又能与我朝夕相对,岂不两全其美?”
不等袁一溟说话,肖贵妃便披起道袍,趁天色未亮,离开药宫。
回到关雎宫,肖贵妃往榻上一软,双目一阖,由着宫人替她擦身换衣。
浮香掀开她身上薄纱,取了九琼玉肌膏来,替她抹在身上红痕处:“娘娘,这么去药宫到底太冒险了些。”
肖贵妃脸上天真妩媚之情尽去,懒洋洋道:“不给他一些甜头,他怎肯松嘴。”说着翻了个身,露出雪背,让浮香将九琼玉肌膏抹到背上。
只要一夜,红痕尽去,她明日圣前侍候,不能留下破绽。
“紫微真人就是个撬不开的老蚌壳,他既不肯说派两个徒弟离京干什么,那我也只好想自己的办法了。”
两个徒弟,一个是袁一溟,一个是岳一崧。
离京半年,不知带回来一个什么人,那人被严密看押,圣人连她都不肯透露,不知究竟是什么要紧的人。
圣人原已病重,又突然回春,眼看都能下地了,他病重之前,她从未想过圣人若死了,她要怎么办。
可如今她想的却是圣人不死,她又该怎么办。
不能从紫微真人处得到只言片语,就只有在他两个徒弟身上下功夫。
肖贵妃想到岳一崧,鼻尖一皱,面上露出些厌恶神色来:“好在掌管药宫的是袁一溟,不是那个紫棠脸的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