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吼了句:“什么东西!”
抬手就是一喷。
果如预料的那样,喷火器里的油料已经不多,这最后一喷,只是零星的火焰和废气,但还是附着在那东西身上,虚弱地燃烧起来,但又烧不持久,油星子扑哧哧往下落。
孟千姿站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其实也没睡多久,这儿太冷了,人像是置于冰窖里,一股股森凉寒气,从身周的每一个毛孔里渗透进去,那只雪鸡在边上,拿毛绒绒的脑袋拱她冰凉手心。
孟千姿把唇肉送进牙齿间,用力咬了一下,铁锈味的血腥在嘴巴里泛开,她哆嗦了一下,终于清醒了,也看得清了。
她第一时间抬头,去看之前自己意识模糊时拿喷火器攻击的东西。
那居然是一条……冰龙。
没错,是冰龙,像绳桥一样,盘曲横亘于山壁上,却又距离地面不远,龙身巨大,整个儿由冰铸成,并不精雕细镂,甚至稍嫌古朴粗陋,却气晕流转、栩栩如生。
她也搞清楚那些被她误认为是牦牛长而厚密的垂毛的,是什么东西了——是龙身上挂下的冰凌,这儿太冷了,水挂成冰,久而久之,一层一层,绵绵密密,这冰龙就如同披了一层厚重的毛毡般。
这没准是人家上古时的艺术品,居然就被她手贱、拿喷火器给喷了。
孟千姿瞧向自己刚喷过的那一处,喷火器果然霸道,即便只剩了最后一点油料、烧的还是千年坚冰,还是把那一处烧凹了一块。
那里头,露出的白森森的部分……
那不会是……骨头吧?
孟千姿心中一颤,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腾一下从地上站起,大踏步向着那一处走了过去,才刚走到跟前,未及细看,脚下忽然传来咔嚓的冰块碎裂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漏下去了。
这特么是个……地洞?陷阱?
孟千姿大惊失色,急坠间伸手去抓,居然让她抓到了一条冰凉的青铜锁链,但锁链冰凉,又覆了层冰,仓促间手上借不着力,仍止不住下坠之势,正惶急间,身下一顿,抱住了个吊锤般的冰坨坨,又止住了。
她喘着粗气,定了定神,这才抬眼去看。
明白了,刚刚她以为的平地,其实并不是地,现在看来,只是如同高楼的某一层,层下还是无底洞——但那一层上,有个井口大小的口,口沿处垂下一条青铜锁链,她现在,就被孤零零吊在这条接近二十米的青铜锁链的尽头处、荡在空洞的黑暗里。
真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态去面对今儿发生的一切:她是上辈子造了多少孽,才遭遇这一连串的凶险,又是积了多少福,才总能在最后一刻挂住命?
感谢这个冰坨坨,虽然她就快抱不住了,手上也冻到几乎麻木,但没这个玩意儿,她刚刚也就直坠下去了。
孟千姿暂时没劲了,她允许自己休息个半分钟,再往上爬。
她疲惫地大口吸气呼气,温热的气息喷在了冰坨坨的上沿,渐渐融掉了上头覆着的、遮蔽视线的白霜。
孟千姿忽然不动了。
那白霜暖融的部分,透明的冰面渐渐展露,现出了冻在里头的一张苍老的、女人的脸。
第141章 【12】
孟千姿眼睛里,是滴过亮子的, 不过亮子只能看个大致, 没法支撑她看到更多的细节——手电就在背包里, 但现下性命攸关,她腾不出手去拿。
这不是什么冰坨坨,这是个人,全身挂上了冰,一年又一年, 白霜尽覆,如果不是掉下来、抱住了, 又呵上了热气, 只从上头往下看, 会真的以为只是个冰吊锤。
孟千姿脑子里嗡嗡的,她想往上爬, 但人在半空, 不好借力,心里又止不住发慌, 试着攀踩了几次,脚下都打滑,有一次,甚至险些滑坠下去, 而且这一再尝试带动了锁链, 一人一冰尸,搂在一起, 在这黑暗的寂静和空旷中悠悠摆荡,这场景,真是只想想都要透不过气来。
太冷了,手指都已经冻得僵硬麻木,孟千姿尽量把手缩进衣袖里,靠着双腿和双臂的力量去搂紧冰尸——皮肤是不能裸着抓住冰面的,不然抓着抓着,就会冻粘在一起,扯都扯不下来。
她气喘更急,呼出的大蓬白气一再融掉冰面的白霜,使得她能看到更多。
这个女人是头上脚下、正向挂在这儿的,脖子上缠了一圈锁链,但不是被吊死的,活活吊死的人一般会舌尖外露、眼球突出,但她没有,大概率是先被杀、再被吊的。
她猜到这女人是谁了。
段太婆失踪时,年逾七旬,确实已经苍老了,年龄对得上。
阎罗亲口承认过,杀死了段太婆。
大嬢嬢高荆鸿做过一个关于段太婆的梦,曾红着眼圈跟她说,段嬢嬢“死得不安生,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每天都很辛苦”……
原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是这个意思。
她尽量不去看那张冰下的脸。
阎罗为什么要杀死段太婆呢?
这一路进山肠,需要用到山鬼的地方很多,能痛下杀手,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想要的都拿到了,段太婆对他来说没有利用价值了。
孟千姿茫然四顾。
阎罗是在这儿拿到麒麟晶的吗?不是说,漂移地窟里的那些葡萄串,才是麒麟晶吗?
还有,理论上,都到这儿了,那口箱子对阎罗来说,也已经没价值了,那口箱子,又被弃置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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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秋惠只比唐玉茹小一岁,前些日子,刚过六十五岁生日。
她身子单薄,个子也小,被一众山户拥在中间,不像能发号施令的山髻,反像个干杂务、打下手的小老太太。
江炼生怕自己找错了人,跟边上的人一再确认之后,才朝着她过去,开门见山,自报家门,表示这趟救援,他也想参加。
倪秋惠脖子上挂了个没镜腿的链条老花镜,她把老花镜拈到眼前,眯缝着眼睛看了江炼半天,说:“哦,你就是江炼啊。”
江炼直觉:自己虽然还未见全七位姑婆,但七位姑婆,怕是连他的星座癖好都搞清楚了。
倪秋惠看完了他,又看向他身后:“这个是……神先生吧?”
神棍赶紧点头,也主动请缨:“我也想一起去,我虽然不能打,也跑不快,但是……”
倪秋惠打断他:“我懂,办事不能只靠拳头,还得有一两个脑子好使、能提供意见的。想去就去吧,反正什么线索都没有,到了那,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说完,佝偻着身子,慢悠悠地去吩咐别人了。
神棍看着她的背影,不觉一阵失望:老实说,他对倪秋惠,是抱了一定的期许的,毕竟是能和段文希比肩的人物。
居然稀疏平常到这份上。
他捅了捅江炼:“这三姑婆,真是山髻?看着不像啊。”
是就是,哪有什么像不像的?江炼回了句:“也许人家真人不露相呢。”
……
出发前,除了自带的山鬼箩筐外,山户又统一去物资处领了额外装备。
说是物资处,其实只是个略大点的帐篷,里头堆着牦牛新驮进来的器件,大多是枪支和喷火器,也有些便携式的刀具、钻具什么的。
江炼也去了,到了才发现,在那负责登记发放的,居然是陶恬。
他有点意外:“你也在这啊?”
陶恬垂了眼帘,有点不自然:“是,我不够格去救援,所以做点后勤工作。”
江炼觉得陶恬有点让人捉摸不透:按理说,人跟人该是越来越熟的,两人还一道经历过凶险——怎么现在,反而这么生疏客气呢?
不过这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他瞧向帐篷内形形色色的物资:“哎,有好吃的吗?”
陶恬愣了一下:“有能量棒,你是干粮不够吗?”
“不是,嘴馋,想吃点别的,”江炼笑,“老是能量棒,你们就不能准备点别的?山里头这么枯燥,吃的还这么没劲。”
陶恬有点局促,耳根处悄悄泛了红:“真没有……我下次,注意一下。”
没有啊……
江炼想起神棍那一大包花花绿绿的零食,又回来找他讨。
神棍大为紧张,拿睡袋把一堆零食裹了个死紧:“不是给了你一袋虾条吗,小炼炼,你怎么贪心不足呢?”
江炼说:“我不是为我要,千姿在里头,二十四小时,没吃过别的。她是你领导,人家安排你住五星级酒店、还给你配了这么时尚的眼镜……”
言下之意是:你掂量着看吧。
神棍忍痛,又交了一袋锅巴出去。
江炼拉开包,那袋虾条也在里头,因着高原反应,袋子都胀得圆鼓鼓的,发出轻微的塑料响。
他把锅巴也往里塞。
两袋都给她。
不会出事的吧?
她应该……不会出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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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景茹司一样,倪秋惠点了二十个人,再加上江炼、神棍,共计二十三个。
一行人,尽量轻装快行,趁着天还没黑,往山上去。
倪秋惠心事重重,她盯着黄松问了半天,也没问出有价值的来,这趟救援,心里连个大致的谱都没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这种感觉,相当不好。
头儿既不说话,众山户自然也就成了锯嘴葫芦,只有神棍絮絮叨叨的,一直跟江炼说起自己的问题。
“你说,我是怎么想的?怎么就当了叛徒呢?”
江炼纠正他:“能把主语给用对吗?说过多少次了,那个不是你-->>
,顶多是你老祖宗。”
神棍没听进去:“还有,况祖那口述,我真的觉得是我写的!”
江炼叹气,再次给他纠错:“不可能是你写的,上古时候,连字都没有,哪有文言文?那篇况祖口述,是况家后人用自己熟悉的文言辞法翻录出来的,你最多是知道那篇口述的内容,然后下意识依照着那种半文白的行文,往下顺了几句。”
神棍穷追不舍:“是啊,但我怎么会知道口述的内容呢?难道我就是况祖?我跟况小姐……是一家人?是况家人把我扔在小村村的村口的?”
这人啊,真是当局者迷,分析起别人来一套套的,一到自己就犯迷糊。
江炼白了他一眼:“你醒醒吧,况家人都快断代了,你被遗弃的时候,我干爷带着况云央,在南洋开超市呢。”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不过,你确实是提醒我了。”
神棍紧张:“提醒你什么了?”
“这个况祖,知道得太多了。你想想,他只不过是个小工匠,还是个被迫变节的,别说权力核心层了,连外环都算不上。”
“鸟尽弓藏,这种人,被利用完之后能保全一条命已经很幸运了,蚩尤方怎么可能还对他委以重任、让他知道这么多秘密呢?”
“山鬼水鬼,尚且被蒙在鼓里,一个小工匠,居然知道凤凰眼、昆仑天梯、麒麟晶,这是不是太不合常理了?这么大的秘密,被他‘仔细打听’就打听出来了,蚩尤方的保密工作,是不是也做得太差了?”
卧槽,神棍接连吞咽了好几口唾沫: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怎么没想到呢?
他结结巴巴:“那,你的意思是?”
江炼沉吟:“这里头,应该还有一个人,地位不低,况祖的那份口述,八成是出自那个人。”
神棍如堕五里雾中:“这人又是谁啊?我吗?我不是已经暴露了、被黄帝一方开膛剖腹了吗?”
江炼好笑:“你别急着自认叛徒,截至目前,你也只是看到了一些场景而已。就像你说的,一个人拿刀砍人,可能是行凶,可能是自卫,也可能是见义勇为……”
话未说完,前队徐徐停下,很快有话传过来,说是原地休息五分钟。
五分钟,江炼连坐都懒得坐下,他极目下望,恰好能看到山脚下的那个湖。
天色已经有点暗了,但湖面上还是隐约现出了群山的倒影,这一处视野开阔,人在半山,胸臆都为之一舒。
正看得出神,眼角余光忽然瞥到倪秋惠:她站在山崖边,又拈着那个链条眼镜,也在看山脚下的那个湖。
这个三姑婆可真有意思,难不成高度近视?做山髻的,需要经常进山,眼睛却不好使……
江炼失笑,他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哪知过了会,转回来时,发现倪秋惠还在看,这还不止,她身边的人也渐次站起,向着那湖指指点点,江炼听到有人嘀咕:“是不一样,确实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江炼再次看向那湖面,看着看着,心头一阵猛跳。
卧槽,湖面上的倒影,跟边上矗立着的山,居然是不一样的,也就是说,湖面上的倒影,看似是湖畔的山的倒影,乍一看也确实有几分相像,但仔细看就知道了,其实不是。
他急忙吩咐神棍:“那张路线图呢,拿来给我。”
神棍不明所以,抽了递给他。
江炼迅速抽展开,和水里的倒影反复比对,而这一次,几乎完全对上了。
明白了,前人早已经预料到山形会产生改变,或者说,前人自己已经大刀阔斧改了山形——但他们把真正的山形,放在了湖水里,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法,使得这真正的山形,可以厚重到压盖过山的倒影,而清晰呈现出来。
这样,后人在依图找山时,不需要找到形状一致的:眼睛得透过表象,去看影,只要影对了,这山就是对的,哪怕影是狭长、而山是矮圆的——没关系,就在这矮圆的山里,找对应的方位。
江炼手持着图,迅速去对应湖里的山形,时而后退、时而往边上走,很快,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了他的身上。
江炼的手心都出汗了:是这座,是这座没错。虽然他们身在此山中,但只要比对一下左右两侧的山形就会知道,阎罗的最终目的地,就是这座山。
他快步走向倪秋惠,也不及解释这图的由来,先问站在边上的黄松:“你说的洞口,那两个洞口,距离这还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