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亏得山鬼携带的绳索都是比较劲韧但直径偏细的静力绳,要都是麻绳粗细,她得长一张雪野人那样的血盆大口才能这么操作,过了会,江炼就见她头猛然一偏,咬着绳头一紧到底。
第一个结打上了!
不过,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孟千姿后背汗出如雨,她急喘了几口气之后,猛然松开一条手臂,闪电般缠绞上绳身,又迅速抓住了绳头,与此同时,一条腿急速抬裹,脚踝也成功勾住了绳身、且绕缠了一圈。
她的这个策略是对的,绳子已经跟冰尸接在了一起,她就得尽量把身体跟绳子捆绑在一起。
但是这一系列动作,动静极大,在下头的神棍看来,她几乎是要掉下来了,于是没能忍得住,惊呼出声。
孟千姿就在神棍的惊呼声里,把打好的那个结又加固成了死结,这才精疲力尽地垂下头去。
现在,她有部分的身体重量搭在了绳上,比起方才绝望的抱吊,好很多了。
江炼也长出了一口气,声音轻松了不少:“让雪鸡回来,还得多搭几根。”
他选了另一块斜出的山石捆绳,分散受力点,这根绳,从自己的肩肘绕过,而被雪鸡带飞过去之后,绕缠在了冰尸的腰上。
第三根如法炮制,捆死在了冰尸的膝盖处。
三根绳一牵成,形势登时改观,孟千姿的双臂双腿包括上身分搭在三根绳上,身体几处着力,轻松太多了。
她开始尝试着往江炼的方向爬。
这爬也不容易,因为冰尸是吊在锁链上的,远非固定,这头一扯,整条锁链都在晃动,那三根绳也像颠簸在浪上,忽颤忽颤。
好在孟千姿是个练家子,这种凶险对她来说,远谈不上要命,倒是神棍看得心惊肉跳,嘴里喃喃着把远近诸神,什么玉皇大帝、山鬼奶奶、耶稣基督,都给求告了一遍。
江炼先还紧张,不过内行看门道,看了会,他就知道孟千姿足可应付,渐渐放下心来。
心境一变,看她在三根绳上挪抓腾转,不觉好笑,说了句:“千姿,你这爬的,好像一只蜘蛛啊。”
孟千姿人在高空,下头就是无底渊,再有把握也免不了战战兢兢,忽听江炼来了这么一句,哭笑不得,一口气岔住,腿酥脚软,在绳上趴伏了好一会,才没好气地抬头看他:“你才是蜘蛛呢,蜘蛛是结网的,网又不是我结的。”
也对,江炼笑:“我结的,网住你了吗?”
孟千姿“呸”了一声,不过老实说,还真像:每一根绳都是从他身上过了一道,或腰臀、或大腿,然后才牵拉出来的——她记得《西游记》里,蜘蛛精就是从身上放丝的,跟他这五花大绑的模样如出一辙。
一只大蜘蛛精。
她可真不想爬过去:但不爬能怎么着?就这一条路,她又不能飞了。
快到跟前时,她吁了口气,向着江炼倾过来,江炼伸出手去,一把揽住了她的腰,把她搂进怀里。
孟千姿伏在江炼胸口,咯咯笑起来。
她原本身体绷得死紧,而今终于松弛,只觉得于愿足矣,不过笑着笑着就顿住了,起初气喘不匀,后来只觉得心跳如鼓,和江炼的心跳混在一起,乱作了一团:那些后怕、畏怯、发憷,后知后觉,此时才把人给攫住。
江炼的身体微微颤抖,手上搂得更紧了些,看犹在半空晃动的那些绳索,觉得方才的一切,恍惚如梦。
但这梦做得太运气了,每个节点、每一环、每个瞬间,好像如果抓不住,就永生永世抓不住了。
他埋首在孟千姿发间,舍不得撒手。
好像几辈子没见过了。
过了会,孟千姿抬头看他,说了句:“江炼,你香得好难闻啊。”
说实在的,江炼也觉得自己香得太过了,但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还是说在这样劫后余生的温馨时刻,让他怪没面子的。
他昂了头,抬了下巴,睥睨着看她。
袖珍手电还别在他的衣领上,光更黯淡了,笼着他年轻而又狼狈的脸,脸的一侧,磨破了皮,有细小的破皮卷起,还有一处皮下渗了血、泛了青。
孟千姿伸手出去,轻轻贴住他脸颊一侧,柔声问了句:“脸这儿,怎么啦?”
江炼一下子笑了。
他那点别扭和故作不悦,都没能持续到两秒。
那是拼命钻洞时,在地上磨的,没感觉到,也没觉得疼,现在,拢在她手侧,有些痒。
他说:“没什么,地太硬了,擦的。”
说着,低头看她,手电光也随之低下,被她蓬松而蜷曲的长发遮挡,在根根柔顺的发丝上泛着温柔莹亮。
江炼忍不住去吻她的嘴唇。
将吻而未至时,忽然,一道雪亮的手电光,唰地一下过来照过来,恰自两人的中间切过,这光照之强,江炼忍不住闭眼,孟千姿忍不住皱眉。
下方传来神棍惊讶的声音:“小炼炼,你和孟小姐是在……谈恋爱吗?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你说过啊?”
第146章 【17】
江炼觉得,问这话的如果是况美盈, 他还能接受:美盈本就是个心如网眼的, 这些日子, 跟他的交集也不多。
但是神棍……
拜托,他跟孟千姿初识在湘西,湘西有神棍;更进一步在广西,广西有神棍;稳中有进是青海,青海还是有神棍……
三人行, 两人成了双,另一人居然毫不知情, 你那心, 是大到能投篮吗?
江炼垂眼看他, 淡定自若:“不是的,我跟千姿一点都不熟。”
骗鬼呢, 神棍愤愤。
不过, 看孟千姿那表情,神棍又觉得那具冰尸应该不是冼琼花了:否则她的七妈新丧, 再怎么绝境逢生,应该也轻松不起来。
他拿手电照向那具冰尸:“孟小姐,这个……是谁啊?”
一句话,把孟千姿拉回到现实中来, 她沉默了一下, 说:“应该是我段太婆。”
顿了顿,又向上指:“上头有一条冰塑的龙,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那冰里,好像冻着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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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来了。
江炼等于是把自己绑着“固定”在山壁上的,原本,该解开绳、把孟千姿给带下去,但上头有段文希的遗体,还有疑似龙骨……
如果最终还是得上去,他这解了还得绑,不是多此一举吗?而且两人身上都有伤,也不适合频繁地窜上爬下。
但如何上去,他目前也想不到什么好主意,一时间,还真僵在这山壁上了。
孟千姿终于盼到了人,提着的那口气过去,全身都松懈了,眼皮真是沉到了千斤重,说了句:“我先睡会,就五分钟,你再叫我。”
江炼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往他颈侧一伏,眼皮阖上,瞬间就入了黑甜。
这是得多累啊,江炼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好在身下的石壁略有倾侧,脚下也有踏点,她这么伏在他身上,睡得也不算不舒适,江炼单臂搂紧她,腾出一只手来,向神棍示意了一下往上的方向。
神棍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口气,在洞沿坐下,呆呆看半空中悬吊的人。
其实这个角度、这个高差,也看不出什么,那具冰尸,只不过是一个视线里看来颇可笑的、人形冰块罢了。
我饮半壶,留君三口,无缘会面,有缘对酒。
他伸手往腰间摸,摸了个空,这才想起那个酒葫芦,遗失在凤凰眼的巨鳄洞里了。
江炼看他那副模样,再看那具冰尸,心下也有点恻然。
在下头仰视,终究看不清楚,而且反正还是得上的,神棍朝江炼招招手,示意自己也准备上。
江炼又抽出一根绳来,单手在一块凸出的山石上结了套,又从自己腰间绕了一圈,这才扔给神棍,权当是一根简单的安全绳了。
山壁凹凸不平,适合攀爬,连神棍这样的,爬得都不是很吃力,只是适合踏脚的点没那么多,他在江炼斜下方半个身位处停下,先喘了会气,才抬头看看睡着的孟千姿:“你们……真的啊?”
江炼笑,神棍这问得,可真滑稽,不是真的,难道是闹着玩的?
神棍嘀咕:“那你可得辛苦了。”
江炼奇怪,压低了声音问他:“为什么?”
神棍说:“孟小姐这种家世么,天生是跟人有距离感的,她家里人多,意见也多,你要上下委屈周全,能不辛苦吗?”
江炼笑笑,说:“还好。”
他从小就在周全四方,于狭缝里给自己的人生拓路,习惯了,现在这种周全,比之从前,简直是和风细雨,算不得什么,更何况,他也不觉得委屈——争取自己喜欢的人,怎么能说是委屈呢。
神棍没再发表意见,一半是因为这种事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一半是因为,他那点经验,也不好做人家的情感导师。
他看向那具冰尸:“段小姐这辈子,活得多洒脱恣意啊,谁知道死得这么……”
他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用“凄惨”、“凄凉”之类的,总觉得辱没了段文希:人家需要你来唏嘘吗?没准她一点都不在乎,生如繁花盛放,死如凉灰荡扬,她的选择而已。
江炼轻声说了句:“人这一生,真像一本书一样,不翻到最后一页,你不知道会以什么形式收场——哎,你想过自己会怎么谢幕吗?”
神棍说:“想过啊。”
这浩荡深洞,幽寂无声,死亡就悬在不远处,谈这个话题,似乎也没什么忌讳。
神棍的声音在黑里飘,然后慢慢往深处沉。
“我喜欢热闹,我希望我死的时候吧,我那些好朋友都来送我,我应该会先死,我年纪大嘛。”
“到时候,我就把我攒下来的遗产,分一点给这个,分一点给那个,每个人我都叮嘱一两句话——虽然像小峰峰那样的,很不耐烦听我说话,但死者为大,那时候,他就得老实了,得对我毕恭毕敬。”
“说完了,我就可以蹬腿了,我要使劲一蹬,了无遗憾。”
语毕,转头看江炼:“你呢?”
江炼说:“我嘛……”
他笑起来,他还年轻,想的多的是如何更好地生活,于死亡之类的,很少涉及:“我希望到时候,千姿会陪着我吧。”
这可不好说,人生的路那么长,好像坐长途车,中途那么多站点,乘客上了又下、来了又走,谁知道最后陪在身侧的,是哪一个呢?
这些话在神棍喉口滚了滚,又咽回去了,别人需要祝福的时候,就别送什么凉薄而又沧桑的人生洞察了。
两人没再说话,悬荡的锁链终于静止了,段文希的尸体如同一个沉滞的钟摆,周遭连一丝风都没有,只有雪鸡在下头的那个洞边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
过了会,江炼忽然冒出一句:“真奇怪。”
神棍随口应了句:“哪奇怪了?”
“你说,阎罗费那么多心思,把段太婆诓来,利用她的本事一路进山肠,利用完之后,为什么一定要把人杀了呢?就算是杀,何必用这种……残忍的方式呢?”
上不挨天,下不着地,就这么吊了接近半个世纪,真是死了都不得安生。
神棍没吭声,只是看段文希的尸体,还有青铜锁链垂下的那个孔洞,看着看着,脊背上爬上凉气,脱口说了句:“钓台!”
江炼一怔:“什么钓台?”
神棍一只手死死抓住山石,另一只手抖抖索索指向高处:“你记不记得,你贴神眼的那张字纸,我看着看着,就把你没写完的部分给顺下去了,‘下九阶,祭凤翎,焚龙骨,见天梯,天梯影尽处,即为钓台’……”
“你看看,上头那个洞,像不像冬天垂钓时,在冰上凿的钓孔?那根青铜锁-->>
链,像不像钓竿上垂下的钓绳?而段小姐……”
江炼身子一阵森寒,如掠阴风:“钓饵?”
可能是两人的声音大了点,孟千姿身子一动,也醒了:其实,真的任由她睡,怕是睡上个一天一夜都不够,但人在危险的境地里,再累也很难睡死,总绷着一根易醒的弦,更何况她阖眼前,还提醒过自己“只睡五分钟”。
她听到了江炼最后的那句话:“什么钓饵?”
没人回答,但她从两人的表情和目光里捕捉到了些许端倪,也转头去看冰尸,有“钓饵”这两个字先入为主,再看那情景,越看越像,细思极恐。
她喉头发干,起初只以为,阎罗是利用段文希开路,现在才发现,远远不止,段文希是他捏在手里的金豆子,碾碎了还要榨油。
“阎罗拿我段太婆当饵吗?钓什么?”
有个答案在她心中渐渐成形,但没敢说,江炼帮她说出来了:“阎罗是冲着麒麟晶来的,这是个钓台,我想阎罗的最后一步,就是在钓台下饵。”
神棍也叹了口气:“孟小姐,这两天发生了一些事,你在里头不知道——我跟你说了,你就明白了。”
他长话短说,把外头发生的事、尤其是江炼昏睡时的经历讲了一遍:“我们怀疑,漂移地窟已经回来了,而且就在附近。现在看来,也许就在这山肠里,我再大胆地说一句,可能就在……”
他往下方幽深而又漆黑的无底洞努了努嘴。
孟千姿的一颗心猛跳:漂移地窟是有水精的,而水精可以用来长久存放人的意识,那些葡萄串一样的东西,她们一直怀疑是麒麟晶,根据水鬼进入漂移地窟时的所见,水精和麒麟晶,正在进行着诡异的融合。
如果那些葡萄串就是麒麟晶,而阎罗又在此处下饵垂钓,那漂移地窟的隐匿处,确实很可能就在她们的脚底下。
她压低声音,仿佛怕自己的话被地底深处的无数上古幽魂给听了去:“阎罗在这里钓麒麟晶?”
神棍点头:“阎罗根本不知道什么漂移地窟,他拿到的指引,只是告诉他在这里、用这个法子,可以钓到麒麟晶,而得麒麟晶者,得长生。”
江炼补了一句:“他以为自己钓上来的,是纯正的宝贝,谁知道下头那些都是复制的,用来当‘种子’的,还是从死麒麟身上剖出的残次品,更糟糕的是,先有人在‘里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