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对啊,神棍不是被人丢在那什么小村村村口的吗?
孟劲松也不卖关子:“据说他有一次去寻访悬异怪事,应该是去河南的什么封门村吧,在一户农家看到一张民国时的老照片,照片上有个抱小孩的女人,漂亮是挺漂亮,但解放前就已经死了。”
“他居然就能对着这张照片一见倾心,山户去探他的家时,还看到那张照片了,说是被镶在相框里、珍而重之地摆在书桌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上三代的长辈呢。”
孟千姿起初觉得荒诞,几度发笑,及至听到后来,反不觉得好笑了。
她身子慢慢倚回去:“其实,你换个角度想,这个人,还挺至情至性的。”
孟劲松啼笑皆非:“至情至性,还能用在他身上?”
孟千姿垂下眼帘,没再说什么:这世上有多少人,会和主流价值观背道而驰,不追名逐利,不置田造屋,仅仅为了“感兴趣”的事儿,就饥一顿饱一顿,辗转万里、奔走半生呢?又有多少人,能在“情爱”这件事上,不掺杂各种考量计较,不在意冷嘲热讽,甚至连对方是死是活都无所谓,发乎情发乎心,对着一张照片就敢言爱呢?
这爱虽然来得轻率、惹人发笑,但谁敢说不是来得赤诚呢?
这神棍,还挺有意思的。
门口似是有动静,见孟千姿兀自出神,孟劲松也就不忙打扰她,先去门口与人说话。
孟千姿正心不在焉,忽然听到“江炼”两个字,循向看时,是孟劲松在门边和人低语,她觉得奇怪,身子往那侧倾了一下,又听不到。
好在,孟劲松很快过来了,脸色有点不好看,不待她发问,先说了出来:“千姿,那个江炼……要么明早,调个车送他走吧。”
孟千姿没吭声,等他下文:他总不会没头没脑这么说的。
“这人来历不明,放在营地,总归让人不放心。刚值夜的人来报,说那个江炼大半夜的,在灶房那鬼鬼祟祟……”
孟千姿第一个反应就是:江炼可能还没吃饱。
“怕不是想在吃食里做什么手脚,值夜的人赶过去一看,居然蹲在那洗碗。你说这怎么可能?这装腔作势的把戏,也太低劣了。但又抓不到什么实在的把柄,我看还是把他送走……”
话还没完,孟千姿噗嗤一声,又笑了。
孟劲松莫名其妙。
孟千姿也意识到笑得不太合适,咳嗽了两声坐起:“这个,你就别管了,他就喜欢洗碗,由得他吧。”
孟劲松还想说什么,孟千姿示意他听着就行:“江炼现在有求于我,巴不得我们顺利把事办完,留在这只会帮忙,不会添乱。再说了,他是什么重要人物吗,你还专门调辆车送他走?拔营的时候把他当箩筐一样装上车不就行了吗。”
她打了个呵欠,给这次夜谈收尾:“行了,不管白水潇背后是真神还是假佛,如今都到了悬胆峰林,一切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那女人自从昨晚失了踪迹,到现在毫无动静,不太像她的风格,指不定在暗处谋算着什么,咱们在明,上中下三号营地,务必警戒;还有,把段太婆的日记拿给我,临睡前,我再翻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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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可以一人独处了。
孟千姿窝进凌乱的充气枕间,随手翻开了日记本,段文希的那张经典小照又掉了出来,孟千姿拈起来看了会,觉得那个坠机而死的英国佬真是好福气,又真是没福气。
他如果不死,段太婆应该也不至于孤独一生吧,那个年代的情感,总有些坚贞孤守到近乎梦幻,不像这个时代,喧嚣搅嚷,聚散随性,谁也不是谁的归宿,宿了也指不定何时就散——现代人没有归宿,只有天涯,归宿缥缈,天涯永固。
她把照片重新塞回去,不住拨翻纸页,然后停在一张钢笔画的页幅上,又将日记本竖了过来。
这是段文希画的下崖示意图,单张的页幅太小,两页拼为一大张,得调转方向看。
段文希的画工很好,黑色墨水因着年代久远,略略有些洇开,纸页也陈旧泛黄,却反而给这幅手绘画增添了些许旷远和迷濛,透过这薄脆纸页,万仞崖山渐渐清晰可见。
……
段文希当年的下崖历来为山鬼称道,她几乎没动用湘西的山户人力,主要依靠三件宝:牛轭、一群猴、一袋铜钱。
第45章 【05】
牛轭是解放前通行于广西等地的一种攀爬升降器, 木制, 形状像耕地时套在牛颈上的曲木,人下崖时把牛轭套在腰上, 绳索透过牛轭上端削凿的一个凹口进行缩放控制即可。
段文希就是借助牛轭,完成了第一阶段的百米下攀。
当然, 为了防飞狐, 她割破手指,沿途用血留下了三个避山兽的符——虽然动用不了金铃, 但身为山髻, 位次仅低于山鬼王座,以血书符,还是颇有威慑力的。
接下来的一段,就要用到猴了。
这群猴并非野生,而是经人驯化,大武陵一带多猴, 有山户以驯猴为生, 兴起时就带群猴去逛市集,表演算术、穿脱衣、骑羊骑狗, 段文希下崖之前,和这群猴相处了多日,又兼有“伏山兽”之能,群猴供她驱使, 不在话下。
所以她下至绳尽,一声嘬哨, 多达三四十只大小猴远远绕开“避山兽”的那一路,由边侧轰轰汹汹奔窜而下,个个都不是空手,有头颈上挂一捆长绳的,有身上背绑柴枝火把的,吱吱唧唧,动木摇枝,场面蔚为壮观。
落脚处有横生的木树虬枝可供踏行自然最好,如果没有,群猴会在她的嘬哨指引下作结绳牵引,遇到实在凶险无法下脚之地,群猴还会攀抓住岩壁、身体蜷抱如攀岩岩点,或以猴身搭桥,供她踩攀。
也就是在这一段,段文希看到了黑蝙蝠群。
依照她的形容,成群的黑蝙蝠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搭挂在岩壁上,其范围之宽之广,类似于今日的影院巨幕,挤挤簇簇,蠕蠕而动,偶有张开翅膀飞起来的,翼展足有一米之长。
段文希先还觉得奇怪,她的印象里,蝙蝠应该都是生活在黑暗的洞穴里的,后来想明白了,这天坑如桶,其上又有个“盖”,阳光很难下达,岂不就跟个洞一样?
而且,到这个深度,可见度已经很低了,那一大片蝠群间偶有睁眼的,按说,蝙蝠的眼睛是不该发光的,但大概是反射了别处的微光,星星点点,散布崖面,忽明忽灭,明处又能隐约见到近乎狰狞的尖嘴鼠脸,让人不知是该惊叹这场景奇特,还是该毛骨悚然。
最后一段路,已接近全黑,群猴举持着火把窜跳至段文希跟前,由着她用火折子把火把点燃。
动物有畏火的本性,这也是为什么要带经驯化后的猴,它们跟人相处得久,又是被驯来耍戏法的,钻跳火圈等都是常事,对明火没那么畏惧,换了野猴就不行了,非吓得屁滚尿流不可。
即便如此,再行进了一段之后,群猴还是彻底不敢下了——你以为已近底部,下头该是死寂无声,近乎封闭之所,其实不然,下头照样有风声林涛,以及叫人骨寒毛竖的尖嗥厉吼,偶尔,半空中还会突然掠过怪异的禽影——群猴躁动不安,举着火把在岩壁上跳窜个不停,宁死也不肯再下了。
这个时候,就要用到那一袋子同治光绪通宝了。
据古早的山鬼传说,最后的这一段崖壁,别说树了,寸草都不生,可能实在离光照太远了,又不像底下的林木,可以自地里汲取养分,但它有个好处,布满了细小的裂隙。
这裂隙极小,手指是万万伸不进的,想嵌个绿豆也难,但世上事,就是这么美妙和出乎意料:有一样人人都熟识且到处可见的东西,仿佛就是为这裂隙而生的。
铜钱。
薄薄的那种,最贱的铜钱,古早时候,是什么刀币布币,而今就是各种各样的皇帝制钱,略一敲凿,即可嵌入,一半在内,一半在外,恰可供一只大脚趾踩扒。
山鬼的赤足攀爬功夫,于此节最见功底,被戏称为山鬼的“一趾禅”;而这段要命的险路,却有个吉祥的名字叫“金钱路”;在这段路上“花”出去的钱,叫买路钱。
想想看吧,一面巨大的、零落嵌满了历代片状铜制钱的山壁,真不啻为这世上最庞大也最齐全的铜制钱展览墙,只不过能看到它的人,寥寥无几罢了。
火光只在头顶跃动,伴随着群猴越来越远的吱吱乱叫,及至实在看不见时,段文希再次嘬出哨响,群猴如逢敕令,循着她的指引,每次只抛下一两个火把,橘红色的火光如飘灯陆续掠过,或落于树冠,或落于灌木草丛,总能燃烧一阵,支撑着为她提供最后的光亮——段文希就这么目测着到底的距离和心算着还可用的火把数量,适时嘬响口哨,直至双脚踏上崖底松软黏厚的腐质层。
然而,这还不是终结。
那片被称作“美人头”的峰林错落伫立在崖底中央,高度从几十米到二三百米不等,黑暗中望去,如瘦削的擎天之树,又像高处浮动着的颗颗巨大人头。
如果把那片峰林归置于一个圆圈之中,悬有山胆的那一棵石峰,并不处于正中,而是大致位于某条直径的黄金分割点上,它的位置应该经过测算,能够接收到顶部绿盖“瞳仁”处透射下来的、无比珍贵的日光,峰头上密植的花卉,由此得以绽放,如同美人簪花,羞煞四周那一圈空具“美人头”之名、脑顶却一片光秃的石峰。
是为“美人头,百花羞”。
从落脚点到悬胆的石峰,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也就是在这段路上,她撞见了惊慌窜逃的、足有二十来斤的白老鼠,还看到了悬挂在树上的完整蛇蜕,拿手臂比了一下,蛇身至少也得有水桶那么粗。
可以想见,如果她不是山髻、动用不了“避山兽”的血符,这段路,很有可能就是她的不归路了。
事后,段文希在日记中写道——
“山胆悬置,如同归入一个无懈可击的保险箱,以地理位置之偏、藤盖之掩、悬崖之险、飞狐之毒、群兽之凶,命悬一线,步步惊心,若蹈虎尾,如涉春冰,非山鬼不可下、非山鬼不能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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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炼早上起来,刚掀开门帘,就看到不远处走过的柳冠国。
这也算个熟脸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紧赶上去,朝柳冠国借用卫星电话。
柳冠国倒是挺好说话,很快就拿了给他,还很好心地指点他去低处的山坡上拨打,说是这儿近崖边,磁场扰动得厉害,电子设备都有点不服帖。
江炼谢过柳冠国,从绳梯处下至半坡,电话是拨给况同胜的,这个点,干爷必然还没有起床,不过无所谓,又不是要找他。
电话是护工接的,声音里透着没睡醒的迷濛:“炼小爷?”
江炼抬头瞥了眼太阳的高度,不过也知道护工并不是懒:这些年,他们看护况同胜久了,作息也有点趋同。
他问:“这两天,美盈或者韦彪,有打电话来吗?”
护工乐了:“打了,昨天打的,劈头就问你有没有打电话来,而且跟你一样,都不用自己的手机、拿陌生号码打的。今天你又问他们打没打,炼小爷,你们玩捉迷藏呢?”
这护工不错,舌头上没废话,三两句就把情况交代清楚了,江炼放下心来,也笑:“美盈再打来的话,告诉她我已经把事情解决了,就是还有点杂事要处理,让他们去午陵山的云梦峰住下,我会在那跟他们碰头。”
结束通话,江炼原路返回,想把卫星电话还给柳冠国,又不知道他人在哪,于是一路打听,一路向着崖边过来。
路上有警戒线,但都已经放低落地,而且崖边三两成堆,目测有不少人——江炼也就当这警戒已收,直接跨了过去。
到了近前,他攥住卫星电话僵在当地,结结实实地震住了。
昨天,他上崖上得晚,再加上是山鬼营地,为了避嫌,没敢乱走,只当是普通的崖顶,现在看清全貌,身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天坑不算稀奇,这些年,他反复造访湘西,对当地的地形地貌多少了解些:湘西本就是个多天坑的地方,翻翻当地的社会新闻,山民外出砍柴误摔进天坑致死的事时有发生;若说存在这种尚未被发现的巨大天坑,也不是没可能——被认为是世界最大规模的陕西汉中天坑群,是2016年才发现的,也不过才距今两年多,人类对自然界的认知,远未穷尽。
稀奇的是:这规模巨大的藤蔓叶枝绿盖是怎么回事?是大自然的神工鬼斧还是人力的群体造就?
……
叮叮当当的敲凿声把他重新拉回现实之中。
循向看去,有一处崖边,至少或蹲伏或站立着数十个山户,正忙着架设什么,身周堆放了好多装备,只粗略一扫,江炼就认出有单双滑轮、头盔、静力绳、go锁、胸式上升器、下降器、脚踏圈、牛尾绳等等,数量不少,几乎堆成了小山。
这是……srt单绳技术?
正思忖着,身后有说话声传来,听起来像是柳冠国,江炼回过身,正想迎上去,又停住了。
柳冠国是陪着孟千姿和孟劲松过来的,一边走一边指向崖边正忙活着的那一处、向两人介绍提升和下降系统架设的进展,孟千姿眼睫低垂,仔细听着,只偶尔点一下头,无意间一抬眼,眸光过处,便扫见了江炼。
江炼也没想到就这么“见”上了,说来也怪,目光无形,空气无质,但她这一扫,却让他感到了些许压迫,似是承接了某种重量。
正犹豫着是该点头致意还是迎上去说话,她的上睑微一沉带,目光瞬间遁收,仿佛寒凉过境,迫至眉睫又变了道,只留一线余凉缓缓化开,很快融于空气之中。
三人边走边聊,很快就过去了。
江炼这才长吁了一口气,还拿手拍了拍胸口给自己压惊,但这惊从何来,自己也说不清。
正思忖着是不是把卫星电话托人转交、自己溜走为上,肩侧突然一沉,有人一掌拍在他肩上,兴高采烈叫他:“小炼炼!”
小炼炼?
江炼转过身,迎上神棍笑逐颜开的眉眼。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叫我什么?”
“小炼炼啊,”神棍一点都没觉得不合适,“难得我们昨晚聊得那么投缘,一见如故。”
投缘吗?
还有,一见如故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他跟神棍要是都能算一见如故,那孟千姿得是……挚爱亲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