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棍凑上前来,压低声音:“你知道吗,只有聊得来的朋友,我才会给起个又好听又好叫的小名,其它人,让我起我还不起呢。”
这话说的,就跟自己占了他多大便宜似的,好在有况同胜给他起的“炼子”这么难听的昵称做打底,“小炼炼”被衬托的,也不是那么刺耳。
嘴长在别人身上,只要不是太难听,爱怎么叫怎么叫吧,江炼也无所谓。
神棍显然也在这瞧了好一会了,兴奋得不行,指着正在架设中的下降系统给他看:“小炼炼,他们好像要下崖啊,而且吧,我听说那个孟小姐来了,飞狐就完全不是问题了。”
“嗯。”
神棍对他这反应颇不满意:“你怎么反应这么平淡?上千米深的天坑啊,下头还有峰林,你知道这是多么难得的奇观吗,还有啊,下头的物种都跟别处不一样,大老鼠,二十斤!”
怪了,他怎么知道下头有二十斤的大老鼠,江炼奇怪:“你下去过?”
神棍一挥手,表示这个无关紧要:“我决定借用他们一根绳,我也要下。”
这语气,跟他不是要下崖,而只是要上街买棵葱似的,江炼看看那头,又看向神棍:“你玩过srt?”
神棍茫然:“什么艾斯……踢……”
似乎听孟劲松也说起过。
江炼给他扫盲:“srt,single rope technique,国内叫单绳技术,利用单根绳索自如升降。”
神棍说:“是啊,有绳还不行吗?”
江炼气笑了:“有绳就行,你是蜘蛛吗?还是臂力过人……”
说到这儿,伸手出去,捏了捏神棍的肩膀:“肉有点松啊,不大锻炼吧。”
男人的自尊让神棍的老脸微微一红,他讪讪:“我说错了,不是单靠绳子,我看到他们有下降器,可神奇了,说是呲溜就滑下去了。”
跟门外汉聊天真是费劲,江炼说:“这么跟你说吧。”
他俯身捡了块小石子,想再找根线给神棍做示范,可惜这是崖顶而非缝纫车间,石子是要多少有多少,线嘛,一根都没有。
江炼托着那颗石子给神棍看:“假设有一根细长的线,一头拈在我手里,一头系着这块石头,当我抬起手时……”
他拇指和食指捏在一处,作势慢慢抬起:“你会看见什么?”
神棍回答:“我看见一只手,还有一根线……吊着石头。”
江炼无语,不过这说法也没大毛病,他只好揭晓答案:“线太长,而石头又没到达平衡点时,会以绳为轴,不断打转。”
神棍张大嘴巴,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不断点头:“是是,我见过这种,有印象,是会转的。”
“所以,没掌握技术的人,比如你,即便下去了,也没法保持平衡,停在半空时,你可能会仰翻,还会不断打转,直到自己把自己转晕在下头。又或者,你会不断晃动,绳越长,你的晃动幅度就……你自己体会一下。”
神棍咽了口口水:“那,我可以不在空中停留啊,我可以飞快地,一直下滑、一路滑到底。”
飞快地滑?
呵呵。
江炼问他:“绳索是不是穿在下降器里的?”
“是啊。”
“你飞快下滑,下降器和绳索之间是不是会有摩擦?”
“是……啊。”
“摩擦生什么?”
神棍想了想:“电啊。”
江炼一时语塞,神棍永远能给出对的、但不是他想要的回答,他只好再次主动亮答案:“热,摩擦生热。”
“快速下滑,很有可能烧伤绳索,这种器械承重,极限速度3米每秒,你敢超过这个速度,最多一百米,你的绳子就会烧起来。”
神棍瞪大眼睛,一脸的“原来如此”,顿了好大一会,才说了句:“小炼炼,你好有……文化啊。”
很好,既然夸他有文化了,他就再漏点文化给他看。
“还有,一直滑、一路滑到底也是不可能的,下崖用的静力绳,一般在两三百米的长度,超过一千米的不是没有,但是得特别定制。他们用的静力绳口径超过10mm,就以10mm口径来算吧,一百米就得八公斤左右,一千米就是八十公斤,我看了他们的装备,没有这种超级长绳,你是跟着他们一起爬上来的,当时,有人背这么大的驮包吗?”
神棍的嘴巴张得更大了:没有,肯定没有,翻山那么辛苦,除了必备装备,都是尽量轻装,光一根绳子就要八十公斤,太吓人了。
江炼很平静地给他泼去最后一桶冷水:“既然没长绳,就得两根拼接,拼接的地方叫‘节’,不管打的是平结、渔人结还是八字结,总是个绳疙瘩,如何‘过节’,是门专业技巧,得经过训练才能掌握。所以,你不可能一路滑到底,至少也得过三个节。”
身侧传来孟千姿的声音:“这是……很懂啊。”
江炼身子一僵。
自己讲得太专注了,都没太留意身周,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不过还好,看神棍那一脸折服,刚刚的表现,应该还过得去,非常朴实无华地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才干:好叫她知道,他江炼,虽然略有点要面子,仍不失为一颗blingbling闪耀的星。
他转过身跟她打招呼:“孟小姐。”
又补了句:“……略懂吧。”
第46章 【06】
“炫”了一番才能之后, 又谦虚似地来一句“略懂”, 这谦虚必然就有些装的成分——这属于社交常见套路,接茬的若通晓此道, 一般会激情反驳,力争此乃精通而绝非略懂, 然后你来我往, 你唱我搭,交情更深一层。
孟千姿哪会看不出这道道, 不过她从小身份特殊, 用不着给人面子,更何况江炼唱戏,她乐于拆台。
她回:“哦。”
哦完转身就走:你略懂好了,你还可以不懂、大懂、特懂,你开成八瓣的花,都不关我的事。
这就掀过去了?人说见招拆招, 你不能不发招啊, 招都没有,让他怎么接?
江炼只得紧走几步撵上她:“孟小姐。”
孟千姿停下脚步, 吝啬似地只侧回小半张脸给他看:“嗯?”
江炼迟疑了一下:“我是想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白吃白喝却晾着手不做事,不是他的风格。
孟千姿惜字如金:“没。”
她承认江炼刚才说得头头是道,手底下应该是有真章的, 但那又怎么样呢?
孟劲松一直对江炼有微词,还曾提议把他送走, 她反去用他,孟劲松脸上会不大好看,再说了,这崖上全是山鬼,绳降又是山鬼擅长的,人手管够,她还塞个外援进来,不是给山户心里找不痛快吗。
她向前走了两步,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退回来,斜乜了眼看他。
这个角度,眼睛看起来真像戏台上吊梢的凤眼,傲气里揣了几缕媚。
“听说,你碗洗得不错?”
我靠,山鬼的嘴也真快,这么点事,也犯得着传进她耳朵里。
江炼又不能不答,只得含糊以对:“还……行吧。”
孟千姿又哦了一声:“那这样,你也看到了,今天我们这头都在忙正事,人手有点紧张,你要是真想帮忙……”
江炼哪会听不懂这弦外之音:“孟小姐,你不觉得,我去洗碗,是大材小用了吗?”
孟千姿轻描淡写:“不觉得啊,这两天在灶房炒菜洗碗的人,也都是可下崖可攀山的行家。我认为,真正有才干的人,洗碗也能洗出格局和气象来。”
很好,这是故意要为难他。
江炼笑笑,末了点头:“行,那就洗。”
他伸手挽衣袖:“走了。”
孟千姿当然不是真要他去洗碗,没想到江炼居然这么爽快,先时还以为他只是做做样子,待见真甩开步子走了,不由得跟了几步,叫他:“哎。”
江炼停下脚步,没急着回头。
孟千姿说:“你要是不愿意,就说出来。人长了张嘴,就是用来说话的,用来提要求也用来拒绝,你不说,谁能知道你什么想法。”
江炼还是没回头,唇角却不觉扬起一抹很淡的笑。
过了会,他退步回来,也只侧了小半张脸给她看,语气和眼神都挺真挚:“孟小姐,你误会了,我是真的挺喜欢洗碗的。”
说完,嫌挽袖太麻烦,用力一撸过了肘,大步流星地去了,神棍原本是站在不远处观望的,忽见江炼走了,不明所以,也一溜小跑地撵了上去。
孟千姿心有不甘地又向前走了两步,这才恨恨停下,对着空气咬牙:“什么人哪。”
不远处的辛辞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上崖以来,他是唯一一个不敢靠近崖边五米以内的人,你若是硬拉他,他必煞白了脸,反复念叨什么“不行不行”、“万一崖边那一整块石头忽然塌下去了呢”,总之是各种被害妄想,极其珍惜生命,防患于未然。
所以,他只会逡巡于这种距崖边较远的安全地带。
他走到孟千姿身边,又好奇地朝江炼离开的方向张望:“千姿,怎么了啊?”
孟千姿没好气:“那个人,想教他点人生智慧,可惜了,有些人的脑袋,就是不吃点拨。”
人生智慧?辛辞来了兴致。
孟千姿斜乜了他一眼:“也适用于你,会叫的孩子有糖吃,懂吗?凡事不吭声、不争不要、不懂反驳,活该受气,什么都得不到。”
辛辞悻悻,怎么就适用于他了?他可是个勇于表达的人,老孟每次让他不舒服,他都必找个机会挤兑回去。
不过,他对这“人生智慧”并不完全认同:“我倒不觉得,这得看个人性格。像我,就不喜欢会叫会闹的,我去分糖的话,那些冲在最前头又挤又抓的,真是看了就烦……”
“反而会特别留意被挤在后头、不争不抢、安静内向的那种,多招人疼啊,刹那间母爱泛滥,恨不得把一篮子糖都倒给他。千姿,人都是有母性的……”
孟千姿硬邦邦打断他:“我没有。”
这语气不对,辛辞立马噤了声,过了会,他小声嘀咕了句:“我是说我,又没说你。”
++++
半个小时后,几十个人的早餐才终告结束,托盘碗碟,少说也积了二三百,而且,为防不必要的损毁,材质多是不锈钢,洗起来难免磕碰,相当刺耳。
江炼还真就坐了个小马扎,在一个帆布防水可折叠大盆里清洗碗碟,不止他一个人洗,还有另外三四个人,原本都是各守一堆碗碟、各自为政的,他来了之后,提了小小建议,把工序流水线化了。
第一个人负责抹净,吃过的碗碟里,难免有残存的米粒油渣,真浸到水里,一盆水立马就浑了,飘起葱花菜叶,好不恶心,所以,抹净挺重要,洗起来方便,还省水。
第二个人负责分类,碗一堆碟一堆勺一堆筷一堆,这样,一段时间内,只洗某一类,动作熟练,省时间。
第三个人负责清洗,帆布盆里满是洗洁液的泡泡。
第四个就是江炼,他负责过水,山鬼有钱,洗洁液是高档货,没什么残留,过一遍水足矣,神棍蹲在边上给他打下手,负责抹干和叠放。
这样一来,还真是井然有序:每一道的人暂时做完自己的活,都可以去帮前后道,比起之前,是要方便很多,几个人起先对江炼跑来指点江山颇为反感,上手之后发现的确可行,也就不说什么了。
然而神棍的嘴可不闲着。
他愤愤:“这个孟小姐,真是……你这么有能耐,让你来洗碗!”
神棍居然会主动跑来帮忙,挺让江炼意外的,而且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此人一见面就称他“有生活档次”,继而夸他“有文化”,如今又赞他“有能耐”,江炼终于从这接踵而至的马屁中get到了神棍的可爱,觉得这张总在他面前晃动的大脸,也没那么讨厌了。
他朝不远处那几个人瞥了一眼,确信他们不会听到:“这么点碗,洗起来很快,山鬼架设升降系统,还得做测试,没那么快完工——不耽误我们过去看热闹。”
神棍经江炼一通扫盲,对自己下崖这事,已经不抱什么指望了,但是……
他嘟嚷:“我就算了,但是你,这么懂,应该去那儿……表现表现嘛。”
江炼笑笑,没吭声。
其实过来洗碗时,他就已经想明白了:亲疏有别,内外分明,他是不赖,可山鬼近山而居,又能差到哪去?下崖这种攸关性命的大事、山鬼的家务事,怎么会让他这个属性待定且有前科的人参与其中呢?
所以现在,洗碗吧,唯有洗碗,是他能出得上力的事了:干一行爱一行,洗得溜滑锃亮,洗出格局,洗出气象。
++++
日上三竿,十来个架设点都已测试完毕。
主架设点就是当初段文希下崖的位置,也被历代前辈认为是最合适的下崖点:往左偏,很有可能就下到黑蝙蝠群里去了,即便“避山兽”好用,不至于遭受攻击,那感觉也是怪恶心的;往右偏,崖壁多苔藓,走势多凹凸,不方便借力,还极易磨损静力绳。
孟千姿站在崖边,由柳冠国帮着穿上半身安全带、背上装备袋,又戴好头盔:人在下头,高处哪怕掉落一颗小石子,都是要命的。
孟劲松跟她确认随行人数:“至少得八个吧?不能再少了。”
其实,孟劲松是想让她休养两天再下的:毕竟她身上还有刀伤,虽说是自己割的、下手比较克制,但有伤就是有伤,可孟千姿的话也在理,都到这儿了,住在崖上休养吗?早点了结,大家都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