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物件也同人一样,有自己的性情、气息和风华,往你面前一搁,无需言语,无需架势,也无需任何衬托,你就知道它是,抑或不是。
她喃喃了句:“山胆?”
怔了两秒之后,忽然激动,伸手紧抓住江炼的小臂:“你看,你看,山胆。”
江炼点头,目光落到她攥进他胳膊的手上:“是,是山胆。”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恭喜你了,你应该是这许多年来,山鬼家族里,第一个见到真正山胆的人。”
孟千姿没吭声,只是有些出神地、盯着山胆看。
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够。
看着看着,她就笑起来。
当山鬼这个家可真不容易啊,大嬢嬢老问她:“姿宝儿,你这一年,做了什么有意义的事儿?有什么贡献没有?”
哪有那么多贡献做啊,前人把树栽完了,她扛着铁锹无处下铲,挖空心思给自己想事,甚至于为了帮水鬼的忙查找家谱,都能被她包装成“组织大家对山鬼的前代历史进行了一次彻底回顾”。
没办法啊,没点像样的贡献,人家会在背后嚼你没用,死了都不安生——后人翻开《山鬼志》,会指指戳戳:“这个孟千姿,怎么吃了几十年干饭,一点儿有建树的事儿都没做?”
现在好了,她见到山胆了,真正的山胆,连她的传奇段太婆,都没见过呢。
虽说不是凭她一个人的力量发现的,但那又怎么样呢,江炼和神棍,都是她的三重莲瓣,她的人啊。
还要感谢白水潇,这女人如果不做那么多小动作,江炼就不会入局,她也不可能带着神棍下崖,而如果是她一个人下来,一定也会像段太婆那样,点评一句“一块蠢石,不过尔尔”,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所以说,这世上事,可真玄妙。
……
江炼微笑着在边上看她。
孟千姿高兴的时候,眉眼会特别生动,微微颤动着的睫毛、轻咬下唇的牙齿,还有偶尔上翘的嘴唇,都仿佛会说话,暴露出她许许多多的小得意、小心思和小满足。
江炼挪了下手,忽然发觉,手心里有东西。
低头一看,是她的一缕头发:他的手搁在膝上,她几次三番大动作,发髻早散了,长发散披,起身时,不知什么时候,滑了一缕在他手心。
江炼拿手指轻轻去拈。
她的头发真好,精心护理过吧,又亮又顺,又带了些柔软和劲韧,一根一根,在他指腹间厮磨。
江炼把这缕头发拈顺、搁好,又慢慢把手蜷了回来。
第59章 【03】
孟千姿见到山胆的兴奋, 在五分钟之后, 也就差不多消失殆尽了。
这不是产品,打开了还能附赠说明书:她实在不知道这山胆有什么功能效用, 不止是她,她的姑婆、乃至更早的前辈们, 都不知道。
那位悬置山胆的祖宗奶奶也真是邪性, 别人留下遗产,必对子孙仔细交代金几箱银几笼田地几何, 这位奶奶呢, 什么都不说也就罢了,留下首偈子,也是云遮雾罩,让人想破头。
江炼说她:“山胆制水精,你得把它带出去,才能知道怎么‘克制’吧。”
话是没错, 但只是来“看一看”, 姑婆们都犹疑不决、争论了好久,要是就这么贸贸然带出去了, 还不知道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呢。
连她自己都隐约觉得:有些东西,不要乱动的好,就好像多米诺骨牌,看似只轻轻推倒了一块, 谁敢说无穷远处,不会产生排山倒海般的巨变呢。
她凑近去看。
嗅了嗅, 没有味道。
想摸,几次手伸出去,又蜷回来,最后下定决心,只伸出一根手指前戳,身子却尽量外撤,一副随时掉头奔逃的架势,看得江炼又紧张又好笑。
好在,一戳之下,并没有什么异样,只知道是软的,温软的感觉。
有了这一戳打底,孟千姿的胆子便大起来,敢上手去摸了,还掂了掂重:也就是个苹果的分量吧。
她没见过祖牌,但听水鬼形容过,说是黑褐色,硬的,刀子戳砍,连个印都不留,这山胆却是莹白、温软,略一用劲,会随掌力变换形状,然后回弹棉般渐渐复原,一切还真都是反着来的。
她招呼江炼过来,想看看旁观者是否能有什么不同的见解,然而江炼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甚至试图去拽那山胆,可是悬索似有无穷弹性,任他拉取,然后慢悠悠缩回。
两人束手无策,那场面,颇似两个懵懂小童,面对着从未见过的玩具,你看我,我看你,无从下手。
正茫然间,身后传来哼唧似的呻-吟声。
是神棍终于元神归位,四下摸索着、摇摇晃晃站起来了。
虽说这石室不高,但于他这种毫无功夫底子的人来说,这一摔还是着实好惨:毫不夸张,落地的一瞬间,真个眼前一黑,然后无数小金星舞动,还不是乱舞,舞得贼有秩序,一会如踮着脚的翩跹小天鹅,一会如大跳伦巴的劲男热女。
他的神魂就在这群金星间乱萦胡绕,孟千姿和江炼的对话,明明字字听得清楚,却句句都不理解。
好不容易缓过来,挣扎着起身,身体发飘,脚步打绕,也没了方向感,醉汉般迷迷糊糊直往前走,看都没看到山胆,只盯着面前挡路的山壁发愣:“咦,这是什么啊?枯藤……老树……昏鸦?”
这一句提醒了孟千姿和江炼:摔下来之后,注意力都在山胆上了,还真没仔细打量过这间石室。
跟上一层一样,这间石室的山壁上,同样有无数蜷曲的石毛和晶花,但多了一样东西,大且显眼。
乍看上去,像挂了幅巨画,目测高约两米,长在三米多,但仔细一看,就知道不是画了:是无数细长的枯藤,蜷曲盘缠,满满当当,挤满了这长方形的“画框”,如无数乱麻,完全不成图幅,跟“老树”、“昏鸦”也浑无关系,神棍估计是词曲记得太熟,顺口就溜下来了。
神棍脱口说了句:“画盖!这肯定是画盖!你看这齐齐方方的,下头必有内容!这些枯藤盖在上头,是为了遮住什么的!”
孟千姿的心怦怦跳,三两步走到近前。
她也觉得,这儿既悬了个山胆,不可能不交代点什么,也许这藤盖之下,有大幅的留书,详细解释了山胆的由来、以及如何去克制祖牌的法子呢。
神棍揣了颗急跳的心,弯下腰、撅着屁股,试图去掀藤盖的左下边角,他的原本用意,是想轻轻掀开一点边,看看被盖住的石壁上是不是有字迹或者图画什么的,哪知这些枯藤,早已干朽了太长的年头,压根经不住外力掀揭,当下咔嚓咔嚓,断裂跌落下好多碎蔓来。
神棍吓了一跳,有点手足无措,孟千姿倒不以为意:“都碎了,又不能接回去,随它吧。”
再一看,碎掉的那一块边角下,并没有什么字痕。
可能这儿只是留白处,毕竟中国人不管是写字还是作画,都不兴挤满边角。
见孟千姿并不反对,神棍小心翼翼,屏住了气再揭,哪知尴尬的事儿又来了:他用的力道已经够轻了,但这些盘缠的藤枝实在太脆,几乎经不住一点力,哗啦哗啦,又碎落下一大摊来。
这一下,左下方已经露出一大块边角了,但石壁上仍是光秃秃的,凿磨得十分平整:难道重要的字,都写在图幅的右上角了?
神棍又回头看孟千姿:虽然只是一些藤枝,但毕竟是山鬼地盘,东西在他手上一再损毁,总得多看几眼主人脸色。
孟千姿的好奇心也是愈来愈炽:哪有精心编制藤盖、去遮一面空石壁的道理?
她给神棍吃定心丸:“没事,跟你没关系,再揭开一点看看,有什么事,都算我的。”
神棍吁了口气,再次抬手去揭,江炼见他这诚惶诚恐的小心样,觉得实在搞笑,忽然上前一步,伸手就去拉拽那些藤枝:“要看就看个彻底,何必磨磨蹭蹭、浪费时间。”
他这一拉,十足的“摧枯拉朽”,刹那间咔嚓断折声不绝于耳,木屑乱飞,细尘散荡,呛得人直咳嗽,神棍一阵心疼,正如小心翼翼的考古学家见不得外行大挖大铲一样,顿时就急了,连连大叫:“停下!停下!”
江炼停了手,轻掸了两下,又退回来。
定睛看时,藤盖几乎有一多半都被扯没了,然而露出的石壁上仍旧空空如也——不用去揭剩下的了,这石壁上,确实没内容。
神棍脑子里嗡嗡的,喉头干得厉害:怎么会呢,这么一大块地方,这么显眼,分明有所表达……不对,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自己没想到的。
他耳朵里飘进孟千姿的声音:“还真是空的?”
又有江炼的声音传来:“是啊,就只有这些枯藤,一根缠住一根,跟打结似的。”
打结?
神棍脑子里灵光一闪,忙趋前去看,这两米乘三米的“画幅”,是有“边框”的,也就是说,最初削凿的时候,画幅部分,是稍稍凹进山壁里的,所以在四周,留下了个长条的框形。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个心疼啊,直如被剜了块肉,险些吐出一口老血,大叫:“错了!错了!是我们想错了!”
他转身看向二人,捶胸顿足,先指自己:“我,大傻子!”
又指孟千姿:“你……”
孟千姿眼一翻:“你想死吧?”
神棍变通得倒快,手指一移,转向江炼:“你,二傻子!”
江炼说他:“你把话先说明白,再扣我帽子也不迟。”
神棍咬牙切齿:好,说明白就说明白,好叫这两人晓得,无心之举,犯了多大的错。
他指向那些边框:“我们都犯了自以为是、先入为主的错,跟‘灯下黑’差不多,看到这些藤枝密密麻麻的,就以为是个盖子、底下必然藏了东西。”
“可事实是,底下什么都没有,这就说不通了,因为这些边框,确实是特意凿取出来的,也就是说,这块画幅,的确在向人传达着某种信息,信息在哪呢?”
“就是这些藤枝本身!就是它们本身!”
“我先还没反应过来,后来听到两个字,‘打结’,打结让你想到了什么?这些藤枝缠绕,是不是结成了好多好多疙瘩?结绳记事啊,这是结绳记事!”
孟千姿心头一震:“结绳记事?”
“没错,”神棍眼泪都要下来了,他吸了吸鼻子,嗓子眼几乎带出了哭音,“我晓得历史老师提到结绳记事时,都会嘲笑一下上古的人太笨:买头牛系个绳疙瘩、借个钱系两个绳疙瘩、交个朋友系三个绳疙瘩,一年之后拿出来一看,全是绳疙瘩,什么都忘了。”
“但是,你们仔细想想,上古的人真会那么笨吗?黄帝造司南车,嫘祖养蚕抽丝,伏羲创太极八卦——现代人都还未必搞得懂那些卦象里的道道呢,他们会那么蠢,只拿一个两个疙瘩记录事情?”
“结绳记事,一定是有着一套复杂的结记手法,只是我们看不懂罢了。刚刚那些藤枝,数量很多,足有上百根,盘缠结记,我敢说,必然是个长篇幅的,在向我们描述一件重要的事儿。”
“不重要的话,也不会放在这么隐秘的崖下、下了九重山还不够,还得斗舌头、再下一层了。可是,小炼炼这个长了蟹脚猫爪子的!”
他伸手指江炼,手指头都激动地抖抖索索的:“你拼命拽它干嘛?咱们再揭一点看看就行了……本来还能留下一大半,现在可好,只剩下这么点了……”
说到这儿,拿手捂住胸口,一阵心绞痛。
原来如此,听着是挺符合逻辑的,江炼沉默了一下:“这石峰外头,‘胆气’两个字,是苍颉造字,怎么里头,反而是结绳记事?”
没记错的话,结绳记事,比苍颉造字还要老吧。
神棍气他气得要命,但事涉“学术”部分,还是忍不住去答:“这个要看实际情况,新生事物取代旧事物,总会经历一段很长的时间。就好比现在,哪怕智能机已经很流行了,老式按键机还没有完全被替代呢——苍颉是黄帝时的史官,上古时信息传播的速度很慢,结绳记事并不会被马上淘汰,肯定还延用了一段时间。”
江炼哦了一声,轻描淡写向他道歉:“那是我太鲁莽了。”
又补了句:“不过反正……咱们连苍颉造字都看不懂,就更加不会看得懂结绳记事了。”
这是什么态度?言下之意是:反正看不懂,毁了也就毁了?
神棍气得险些背过气去,可惜绞尽脑汁,也找不出更铿锵有力的词儿来谴责江炼,只好求助孟千姿:“孟小姐,你听听,这叫什么话?身为莲瓣,说出这样的话来,开除!必须马上开除!”
孟千姿瞪了江炼一眼:“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还说风凉话。”
江炼不吭声了。
过了会,他开始清嗓子,那种故意捏着嗓子的咳嗽,咳一声还不够,又咳一声。
孟千姿奇怪,瞥了他一眼。
没错,江炼是在咳嗽,但咳得不紧不慢,眉眼唇角都浸了笑,悠悠闲闲,不慌不忙,又藏了点小狡黠,似乎是专等着谁来揭破什么。
孟千姿忽然反应过来:“你!”
江炼看向她,笑着点头:“对,我。”
孟千姿咯咯笑起来。
神棍正心疼得心头泛苦水,听这两人还一唱一搭你你我我的,真是气得想暴跳,哪知孟千姿在他背上推了一把:“快去求求江炼,这结绳记事么,还能回来。”
回来?
神棍不信:“除非他能让时光倒流,不然怎么回来?”
孟千姿回他:“时光倒流那是没什么指望了,不过如果你知道‘贴神眼’是什么……”
她话只说到一半,剩下的,留他自己体会。
果然,神棍怔了一会,估计是知道贴神眼的道道,兴奋地嗷一声,直冲上去抱住江炼,想拍他后背,又想起他背上有伤,只得手臂干举着,又跳又叫:“小炼炼,你是不是会贴神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