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上,王朋等得不耐烦,一把拎起白水潇背后捆绳,把她往边上拖,白水潇尖叫起来,那声音像细钢丝,挫得辛辞的耳膜难受极了。
他想跟过去,想起王朋那张脸,又忍住了,只得偏过了头不看,呢喃了句:“何必这样呢。”
……
半个小时后,孟劲松向仇碧影报知最新进展:什么土法子都用了,白水潇连胆汁都吐出来了,但东西……没有。
仇碧影有些不置信:“没有?”
孟劲松点头:“没有,要么就是长她肚子里了,但你总不能去剖吧?照X光的话,崖上又没这条件。”
仇碧影沉默了一下:“还有别的吗?”
别的?
孟劲松想了想:“哦,还有件事,听说催吐的时候,辛辞过去了,就是千姿那个外聘的小化妆师,没见过什么世面,嚷嚷说要人道主义,白水潇把他当救命稻草,哭嚎说要去坐牢,也不想留在这儿。”
仇碧影没吭声,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重复了句:“不想留在这儿?”
++++
山胆是悬不回去了,神棍不能一直捧着,托了会之后,讪讪放到了地上。
孟千姿盯着山胆,头大如斗,她一路剖山下来,体力本就透支,而今忽然消停下来,困乏得要命。一来何去何从,暂时做不了决定;二来算算时间,救援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到;三来想休息的话,没有什么地方比这儿更安稳的了……
她脑枕着背包,怏怏躺倒,眼皮似有千斤重,很快就阖上了。
睡觉这事,是有传染性的,神棍缩在边上,想着山胆、箱子、托住山胆时脑子里闪现出的莫名片段以及那比天书还难懂的结绳记事,想着想着,也歪倒了。
江炼是最后歇下的,临睡前,他还小心地爬上了喉口探看:那条“舌头”不见了,铺落一地肉红,两个瞳孔也如漏空了般,只剩下空洞洞的两个黑窟窿。
是不是因为山胆被“摘下”了,这些守护者,或者说是监-禁者,也就失去了功用了呢?
他闭上眼睛,但心头盘缠的事儿太多,睡眠太浅,做了好多梦。
梦见况家人为了躲土匪,疯狂抽打驮马,驮马背上的肉块一颠一伏,那些驮着的箱子也是一晃一碰。
梦见神棍手捧山胆,珍而重之放进箱子里,边上有人唱票般念:“山胆一枚。”
还梦见了很早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儿。
那时候,他还没被况同胜收养,走街串巷,盯上了一个算卦的瞎子,那瞎子盘腿坐着,面前的小瓷碗里扔了许多毛票,最大的钞,足有十块钱!
他饿得发慌,看得眼馋,心一横,伸手掏了一把,掉头就跑,哪知那老头,眼虽瞎,动作却灵活,一把抓住他肩膀,枯瘦的手直陷进他肉里。
他扭动着小身板,又踢又打,嘴里骂:“死老头,封建迷信,起开!给我起开!”
那老头瞪着他看,两只眼睛里长满白茬茬的翳,特别恐怖,说话却温和:“小兄弟,你别动,你的命格特别奇怪,我看不透……”
……
梦里,那两只眼睛越扩越大,扩成了深不可测的黑窟窿,窟窿深处,回荡着宿命般的絮絮低语:看不透看不透,我看不透……
江炼醒过来。
石室里好安静,空地上的山胆还在,泛莹润的微光,往左看,神棍四仰八叉,嘴巴半张,还在酣睡。
往右看……
咦,孟千姿已经醒了,只是还侧着身子蜷着,睁着眼睛,脸上一片茫然,连微微扇动着的细密睫毛,都显得那么茫然。
怕吵醒神棍,江炼压低声音叫她:“哎。”
孟千姿抬眼看他,刚睡过一觉,眼睛得了休息,虽有些迷茫,但黑白分明。
江炼示意了一下山胆:“预备拿它怎么办?”
他当然知道,孟千姿此趟下来,是不准备动山胆的,但此一时彼一时,发生了太多让人想不到的事儿了:山胆已落,是留在这呢,还是带出去呢?
孟千姿答非所问:“你知不知道,在我之前,我们山鬼王座,空悬了三十多年?”
江炼点头,听她提起过。
“姑婆们很着急,那些年,山鬼中满周岁的孩子,都要被带去做个试验,叫‘动金铃’,隔了层布障,谁能动金铃,谁就是下一任山鬼王座。”
江炼静静听着。
“据说一个一个孩子被抱过去,哭闹不休,金铃毫无动静。我过去的时候,盘腿坐着,咬着个奶嘴傻笑,还啪啪拍手。”
江炼不觉微笑。
“然后,金铃的九个铃片,原本是垂着的,忽然之间,就像往上生长的叶片,都反向立起来了。”
“从此之后,我就是继任王座了。”
她叹了口气:“可是一个人,如果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什么,通常是不会去珍惜的,山鬼中,多少人梦想坐王座,可惜祖宗奶奶没赏这碗饭,连争都没法争——我呢,反而嫌烦,经常撂摊子扬言要不干。”
“我大嬢嬢脾气最好,就劝我说,姿宝儿,你看,现在太平盛世,江湖无波,你坐王座,什么事都不用做,没事剪个彩啊,露个脸啊,做个富贵闲人,多好。”
江炼觉得“富贵闲人”这说法挺耳熟,想了想,记起是《红楼梦》里贾宝玉的绰号,但他这富贵闲人,没能持续多久,很快就冰消雪释。
孟千姿低声说了句:“可是现在,我怎么感觉,她这话不对呢?我总觉得,我这一代,山鬼会出大事。”
很大很大的……大事。
第62章 【06】
江炼说了句:“人这辈子, 短短几十年, 大事小事,都是一辈子, 要是没经历点大事,是不是也……挺亏的啊?”
让他这么举重若轻地一说, 好像也挺在理, 孟千姿爬起来,背倚山壁, 回他:“就你会说话。”
她盯着那山胆看, 盯久了,鼻尖上竟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拿这东西怎么办呢?
她从小就有个浮滑无畏的性子,从不怕做决定,眼皮一掀,撂一句“有问题算我的”;也不怕揽责任,下颌一扬, 傲气十足——
“他们都是听我使唤的, 有问题冲我来。”
其实那时候身娇肩也软,并扛不起什么责任, 但姑婆们喜欢她这性子:坐高位的,若是遇事畏缩、不敢落锤,凡事推给下头人顶锅,也忒没志气了。
但现在, 竟没了主意了。
江炼看出她的心思:“你有两个选择。”
这不废话吗?
但她耐着性子听他的废话。
“一呢,是把山胆留在这, 山胆虽然亲近神棍,但没长腿,不会跟着他跑;‘瞳滴油’和‘舌乱走’是废了,不过这崖下太险,世上又没有其它人能把山剖到九重——放在这儿,还是保险的。”
“坏处就是,好像多米诺骨牌,推进至此,忽然被摁停,所有疑团、谜题,也就到这为止了。”
“山胆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什么功用、还会引出什么事件,你是不可能知道了;你帮不了水鬼,因为只看见山胆的模样,对他们毫无意义;你也不会知道白水潇为什么一路拼命阻挠——这女人嘴太严,不见到棺材,是不会吐一个字的。”
他就在这里,停顿了一下。
孟千姿并不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些她自己也想得到:只不过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再落回耳中,感觉是两样的。
她说:“二呢?”
“二就是把山胆带出去,让这骨牌酣畅淋漓、一推到底。有些事情是不推不动,山胆在这僵挂了几千年了,因为我们的到来,产生了一些扰动、事情有了进展:比如原来山胆不是被供着的、反像是被监-禁的;再比如它还跟神棍以及箱子,甚至龙……有关。”
“我相信它如果被带出去了,真正发挥‘山胆制水精’的功效,会改变很多事的走向、乃至很多人的命运。但如果继续在这僵卧,那也就是这么僵卧着了。”
“坏处就是,未知,一切未知。但这整个世界,本来不就是未知的吗?”
他就说到这里。
两人并肩坐着,呼吸轻浅,都目视着那枚山胆,这石室里像是没有空气流动,连山壁上的石毛都不曾颤动一下,但最安静的地方,往往蕴藏最磅礴的力量,也许来日,一切惊涛骇浪,都是自这儿开始的。
良久,孟千姿冒出一句:“饿了。”
江炼没反应过来:“哈?”
孟千姿摁住肚子看他:“能量棒吃完了。”
懂了,江炼伸手进兜,摸了根能量棒出来。
孟千姿一共发了两次“饭”,两根能量棒,每次他都习惯性只吃半根,刚好剩下这么一根,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入了她的眼。
江炼把能量棒递给她,有点感慨,那心情,宛如好不容易藏下点私房钱,还没捂暖,就被狡猾的敌人给搜刮了去。
孟千姿接过来,撕开袋口,动作虽轻,包装袋毕竟是塑料纸,石室安静,窸窸窣窣的碎音仿佛到处都是,直往耳道里灌。
她咬了一口,实在忍不住,噗一下捂着嘴笑出声,甚至喷出了一些渣末:“所以说,你藏什么藏,落肚为安,自己吃了不好吗?藏到后来,便宜了人家。”
江炼说她:“你别呛着。”
顿了顿,又补了句:“我不藏,你现在喝西北风吗?”
怕咀嚼声太大,孟千姿闭着嘴,只拿舌头牙齿慢慢磨咬,而一旦周围没了声音、重又安静,注意力便不觉又回到了山胆上。
她低声说了句:“其实道理都明白,就是怕做错决定。”
江炼说:“你才多大点啊,现在这决定就让你止步了,以后还指不指望做更艰难的决定了?再说了,即便有狂澜,还有个词叫力挽呢——做决定这种事,在我看来,没什么对错。”
“就好比,你在上大学和打工补贴家用间做选择,难道不上大学就一定前程尽毁、人生再无希望了?难道只有大学是学校,社会就不是学校吗?你就不能打工积累经验、寻找机会、开创事业,同样走上人生巅峰?”
“决定没有对错,最可怕的,难道不是是做了决定之后两手一收,听之任之放任自流吗?”
这人说起道理来,宛如神棍讲起他的科学理论,还真是一套套的,孟千姿瞥了他一眼:“挺会煲鸡汤的啊。”
江炼回她:“也是强项。”
不然呢,那些颠沛流离、饿到前胸贴后背,盖着捡来的破报纸,睡在嗖嗖灌冷风的桥洞下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没人从旁打气,无非是自己给自己煲鸡汤,坚信明日有糖、明日有饼,而他必是能拿到这糖和饼的人。
孟千姿呢喃了句:“这样一来,以后会有好多事儿啊……”
江炼笑:“你是富贵清闲得太久了,这人生在世,谁不是一堆焦头烂额的事儿,神棍要找箱子,我也在找箱子……”
话还没完,忽听到神棍奇道:“谁?谁也在找箱子?你吗?小炼炼,你也要找箱子?”
原来,神棍正睡到迷迷糊糊将醒,忽听到有人说什么“神棍要找箱子,我也在找箱子”,刹那间就没了睡意,几乎是噌的就坐起来,看定了江炼,嘴巴大张。
江炼也奇怪:“我没告诉过你吗?”
想起来了,神棍是问过他来湘西的原因,他那时戒心重,顾左右而言他,三两句就把神棍打发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共同进退,又看了人家那么多秘密,自己那点事儿,好像也不值得藏着掖着。
更何况,事实证明,多个人参与进来,确实是多条路子:神棍这人,什么都知道点,不啻于一条四通八达的大路。
他点了点头:“没错,我也是找箱子,先前,我还怀疑过跟你找的会不会是同一只,现在看来,应该不是了。”
神棍要找的那只,太古老了,跟山胆以及传说中的龙都扯上了关系,他是高攀不上了:况家的那只,只不过是遗失在解放前,装了一份独特的药方而已。
他尽量简要,把况美盈的事儿说了一遍。
神棍听得目不转睛,心里还喜滋滋的,觉得大家同为“寻箱者”,果然是有缘分的,正听得专注,忽然瞥见什么,心头一突,又不敢高声叫破,于是一把抓住江炼,压低声音:“看,看!”
江炼转过头,看到孟千姿正托起山胆,拿干净的绷布包住,放进那个随身的小背袋里。
神棍又惊又喜:“她这是要……”
尽管事先差不多猜到了,但亲眼看见,江炼还是觉得像见证了什么大事般,有别样感觉漫过周身,心头止不住震荡。
但他不想表现得像神棍这样大惊小怪,于是说了句:“你淡定点。”
……
喉口处较高,江炼先托送了神棍上去,又过来帮孟千姿,送她上山壁时,问了句:“做好决定了?现在不怕了?”
孟千姿说:“怕啊。”
又笑起来:“但是,又有点刺激,以前的人生,像是能一眼看到头,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看不到了,未知,也莫测,要一步一步拿脚去丈量,走下去了才知道。
江炼说了句:“你会没事的。”
他并不十分笃定,谁也没法用笃定去押未知,但是,由衷祈愿。
孟千姿反而答得洒脱。
她说:“有事没事,谁知道呢。反正,有事没事,命长命短,都是一辈子,随便它了。”
说完了,猱身就上去了,也没要江炼托举,这点石壁,于她来说,本来就不费力气。
反倒是江炼,空张着欲托的手,怔了一会儿。
++++
白水潇被关在一间帐篷里。
帐篷偏扎在一隅,离大营地有段距离,怕她独处时搞什么小动作,帐篷里随时有不少于三个人,外头也有四五个——这样的防守,堪称固若金汤,怎么也不可能逃得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