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砰一声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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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特别亮,江炼一时间有点不适应,过了会,才看清满地都扔了乱纸团,桌子上有打开了的、但没动过一口的外带饭菜。
怪不得这味道有点一言难尽,江炼先过去开窗透气,这才回答神棍的问题:“知道。”
况家的老家在娄底,而一直有传说,娄底就是蚩尤的故乡。
回过头时,看到神棍抖抖索索地、向他举起了一张纸。
纸上画着地图。
这么说也不确切,太简易的图了,只有一道长江分了南北,四个圈圈分别标着:湘西、贵州、广西、云南。
嗯,四个地方有共同点,都是地处西南,山多路险,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相对封闭,被人们认为是边地、夷区、瘴疠之所。
江炼挑眉:“什么意思?”
神棍说:“当年,黄帝和蚩尤大战,蚩尤败退,一路退到湘西,几千年下来,部落又不断迁移,但多是往山林、险地、边地去,大致的范围,就是这些地方,当然,也许还迁移到了东南亚——那个时候,太早了,还没有现在的这些国界。”
江炼点头,但还是不明白神棍的用意。
神棍说:“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些地方有很多诡异的事儿,就在这个范围。”
他点给江炼听:“蛊术是在苗区,最著名的是湘苗和滇地黑苗;赶尸,主要是在湘西贵州,最多偶尔走过界、延伸到紧挨着的地方,不会再远了;落洞,不用说,在湘西;辰州符,是在怀化沅陵那一带……全在这个范围内,全在!你听说过上海的人去赶尸吗?或者北京的人去放蛊?没有吧?全在这一带!”
他伸出手指,用力点向纸上标出的那些区域,把薄脆的纸张点得哗啦作响。
江炼周身泛起一股奇异的感觉来:“你接着说。”
“跟着蚩尤退进这些地方的,主要都是九黎啊,三苗啊,总之是,很多少数民族,现在有些苗区,还奉蚩尤为始祖呢。他们没有自己的文字,代代口耳相传。我再问你,传说中,文字是谁造的?”
这个问题,这些天提到的挺多的,江炼脱口而出:“苍颉。”
“没错,苍颉造字,但苍颉是黄帝的史官,你说,有没有可能,因为蚩尤和黄帝是对头,所以,战败之后,他的部落,抗拒黄帝那头传过来的一切,包括文字呢。”
江炼沉吟了一下,就事论事的话……
“有这可能。”
神棍又咽了一口唾沫。
“他们不用文字,习惯了口耳相传,但也同时会沿用另一项记事的技法,结绳记事。”
那张纸从他指间飘落,神棍没去管了,只是愣愣看他,还叫他:“江炼啊。”
他不叫他“小炼炼”了,神棍素来如此,非常郑重其事的时刻,他就会这么连名带姓地称呼人。
“还记得今天沈邦说过,很多少数民族都爱绣花吗?我们是不是太思维定势了?一说到结绳记事,就想起拇指粗的绳子……但如果那绳,其实是线呢?那么你结‘线’记出来的事,是什么样的呢?”
江炼没有回答。
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说:是图样,是不管看得懂还是看不懂的、绣花绣出来的图样。
第68章 【12】
夜风徐徐, 万籁俱寂, 两人却都没什么睡意,江炼倚墙而靠, 看坐在床上、脚下满是纸团纸张的神棍,试着从他刚刚那些语无伦次的言辞中, 抽出最紧要的几根线头。
“所以你是认为, 湘西,乃至滇、黔、桂这些地方, 所流传的那些神乎其神的东西, 都是跟蚩尤有关系的?”
神棍点头:“蚩尤部落独特的文化和传承,随着部落中人的败退迁移,在上千年间,也跟着迁移扩散开来。当然了,现在都是一家人,大一统很久了, 但是你回看过去, 不觉得炎黄跟蚩尤的文化体系,是很不同的吗?”
“最典型的就是, 咱们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他们是巫傩之说、万物有灵,洞有洞神、山有山神,连树都有树神——很长一段时间, 中原文明看蛮夷文明,都带着偏见, 也有点妖魔化。赶尸也好、蛊毒也好,符咒也好,谈之色变,但如果,这是人家独特的文化传承呢?”
他开始列举:“比如赶尸和蛊毒,最早是被归入‘祝尤科’的,祝尤科又叫天医,是上古时代治病的行当啊。赶尸,说不定是人家对人体的研究,研究的是死后一段时间内的尸体保存和活动;而蛊毒,就是医药……”
神棍有点激动,目光转向窗外,远处,是高低不平的憧憧山影。
“你看看这山,山上除了形形色色的植物草药之外,是不是也有林林总总的爬虫昆虫?我们是神农尝百草,走的草药体系,也许他们,走的是虫药体系呢?”
“一张中药方子,比如茯苓二钱、白术二钱、制附子一钱,研末放在药罐子里煎汤,其本质,跟蜈蚣一只、蝎子一只、毒蜂一只,放在坛子里埋入地下,任它们自相吞噬残杀,利用地气和时间来‘熬煮’,最后得出成品,有什么不同呢?”
“只不过,我们出来的药是死的,他们的药是一只蛊虫,活的;我们的药是一次性的,他们的能反复使用。你觉得那些虫豸太恶心、有毒,只是既有的、约定俗成的审美影响,更何况,很多草药也有毒啊,老话还说‘是药三分毒’呢。”
江炼差不多被他说服了,听着听着,他也觉得,那些所谓的边民妖诡异术,也许真的只是源于炎黄和蚩尤间的文化差异。
说到底,蛊毒跟祖牌一样,都只是一种工具罢了,遗憾的是,用它来行不端之事的人太多了,久而久之,就会给人阴森恐怖的印象——其实现在的很多药剂,到了犯罪分子手里,也是杀人利器。
看来,整件事里,蚩尤是个绕不开的人物了。
然而,中国的朝代歌,是从“夏商与西周”开始的,连夏朝都被某些史学家认为是臆想出来的、并不存在的神话朝代,黄帝和蚩尤之争,远在夏朝之前,没有任何史料可以借鉴,只能从零落的上古神话里去窥知一二了:但神话这东西,千百年来经后人不断修改、添删,早就面目全非了。
神棍还真是……一头栽进了古往今来、最棘手的一个大谜题。
江炼笑了笑:“蚩尤……我去过娄底,传说那儿是蚩尤的故乡,很多地方都有蚩尤塑像,头上还长了两个牛角呢,威风凛凛的。”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回正题:“那个结绳记事,你是准备……从少数民族的绣花入手?”
神棍纠正他:“不是少数民族,就是那个寨子,花瑶。沈万古的老婆是瑶家人,而因为花瑶跟瑶家其它各支都不同,他老婆经常提起,他听了不少,算半个专家了。我前头拉着他,问了很多。”
“我觉得,就是那个寨子,不全是直觉,有理由的,三个理由。”
“首先就是,花瑶在湘西人很少,基本都分布在雪峰山那一带,唯有那个寨子是在大武陵区,而且距离悬胆峰林最近——前头不也说了吗,那儿地理环境并不是很好,出来进去很不方便,深山又多野兽,干嘛要选在那儿定居呢?”
“有没有可能,当年的花瑶就是蚩尤这头负责记事的,是文化人。你要知道,古代文化人不多的,上古时代,就更少了,结绳记事,是门高技术活——悬置山胆的时候,那一支花瑶被调过去,记录了整件事的经过,然后,他们就近安家落户了?”
“第二是,花瑶拜古树,也拜山石,九重山下的结绳记事,是藤条编制的,藤条也是古树的一种啊,还有崖顶的那个绿盖,也是无数藤蔓木枝牵引起来的,我觉得那支花瑶的老祖宗,多少是参与过这件事的。”
这倒是,那崖壁周围,还凿楔着不少青铜支架,这种大工程,一看就需要人力。
“还有第三,”神棍说得口干舌燥,但也顾不上去喝水,“沈万古说,花瑶挑花,的确是很神秘,还有人称之为‘神仙挑花’。很多少数民族,为了卜年成、问吉凶祸福,有着自己独特的问卦方法,现在,都成了他们文化遗产的一部分了。”
“比如佤族的巫师,擅长鸡骨算卦;广西苗族的巫师,是往水碗里扔米,观察米粒落下的位置,这叫‘照水碗’;哈尼族是猪肝卦,杀猪取肝看颜色——花瑶就是挑花问卦,说是他们族里的巫师,戴上巫傩面具,能和臆想中的鬼神沟通,边上会坐一个寨子里最擅长挑花的老婆子,仪式开始之后,那老婆子就会失去意识,整个人恍恍惚惚,但手上动个不停,绣出很怪异的花样来。巫师则能根据这花样,预言明年的收成、雨水,以及会不会有大灾。”
“小炼炼,我有至少八成的把握,解那幅结绳记事的关键,就在那个花瑶寨子,这事不单关系到我找箱子,也关系到山鬼的渊源,孟小姐她们,一定也很关心——所以,你能不能尽快、尽快贴神眼,把图样画给我?”
他又强调:“精细,一定要画得很精细的那种,因为到时候,我要找那个寨子里的熟手,照着你的画,穿针引线,出一幅挑花图。”
江炼看向窗外,星斗漫天,夜色正浓。
他站起身:“这种得画很久,我回去睡个觉,养养精神,明天天亮就开工。”
神棍感激地点点头,目送着他往外走。
哪知江炼走了两步,又停下了,犹豫了一回,说:“你别怪我先泼你一盆冷水。”
什么情况?神棍一下子紧张起来。
“古代给皇帝造墓的工匠,往往都是被活埋在墓里头的;知晓秘密的人,大概率会被灭口。”
神棍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这如果真是个大秘密,而花瑶只是个结绳记事的,那么,结完那幅绳图不久,参与其中的关键人物,应该都被处理掉了,也就是说,即便后人还在、寨子还在,想解读那幅结绳记事,也是徒劳。
这确实是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神棍愣了好一会儿,才说:“那还是得……尝试一下,不试,怎么知道不行呢,尽人事,听天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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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千姿知道整件事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上午了,而据说,江炼从凌晨六点多开始,就已经在况美盈的陪同下、贴神眼作画了。
所以她唏嘘之余,唯一能做的,就是要求楼上楼下,保持安静。
整个云梦峰,就在这异乎寻常的安静中度过了一个上午。
中午,况美盈出了房间,下楼用餐。
孟千姿听说之后,让人把她叫来,问她:“江炼没你陪着,可以吗?”
不是说贴神眼的人,身体特别脆弱,得有人从旁看护吗?
况美盈陪江炼贴神眼,早已轻车熟路,所以反而没那么紧张:“他这次画的,基本是黑白,不需要频繁改变色彩,加上周围又安静,所以我离开个一时半会,应该不碍事。”
孟千姿哦了一声,但还是觉得况美盈这样,怪不上心的。
应该不碍事,这世界若是“应该”当道,就不会出那么多意外了。
不过人家才是自家人,自家人都不紧张,她也不好指手画脚。
孟千姿想了想,又问:“我能去看看吗?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贴神眼呢,正好开开眼界。”
况美盈承她恩惠,不好拒绝:“也……行吧,就是孟小姐你得保持安静。”
辛辞在边上听得好奇,忍不住也问:“我也能去看吗?我保证一声不吭。”
况美盈还没来得及开口,孟千姿已经冷冷瞪了他一眼:“你也去看,我也去看,参观大熊猫吗?有什么好看的?”
辛辞悻悻,没再吭声,只心里说:有什么好看的?你还不是也去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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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图幅太大,没法在桌面上施展,所以客房里的家具重新搬挪过,空出一大块地方来。
巨幅的纸张铺下,江炼就跪在地上画。
孟千姿跟着况美盈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江炼跪伏着作画的场景,他睁着眼,却跟瞎子没什么两样,眼睛里一点光亮都没有,但这不影响他作画,像是开了“心眼”,胸中自有轮廓丘壑,手上不停,绵延落笔。
那幅结绳记事,他已经还原了接近一半了,藤蔓抽舒、盘缠扭结,画面极其精细,又潜藏跃跃欲动之势,仿佛下一秒,就能从纸面延展出来。
况美盈轻手轻脚地过去,盘腿坐在一边,孟千姿这才看到,她身周摊放着无数支削好的、笔尖又长又细的铅笔。
纯铅笔作画,尤其是画这么巨幅的图,特别容易磨笔尖,一支笔画着画着就磨秃了,而每当笔头圆秃、不适合继续作画的时候,江炼就像是知道似的,会忽然顿住,直到况美盈小心地给他换上一支新的。
屋子里很安静,沙沙的落笔声如温柔细雨,绵密而又让人心安。
孟千姿出了神,站着看了好一会儿。
况美盈觉得奇怪,几次去瞧她:印象中,这位孟小姐是很没耐性的,上次自己画模拟人像,她仿佛是椅子上有针,又是叹气又是抚额,最后到底是走了,今儿倒是反常,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沉得住气。
孟千姿察觉到了况美盈的目光,也觉得是该走了。
她朝况美盈勾了勾手,示意她出来一下。
况美盈不明所以,只得又轻手轻脚跟了出来,掩身关上门时,孟千姿小声说了句:“你在这等一下,我让人给你送一副虎垫来,你看什么时候方便,帮江炼绑在膝盖上吧,这种跪上一天,起来了,还能走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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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炼直到日暮时分,才渐渐恢复意识。
画得太精细,非常耗费元气,整个人极虚脱:筋骨僵硬、持笔的手发颤、关节锁死了般不灵活,就连抬个头,脖颈都酸胀得很。
他一屁股坐倒在地,双手扶膝:唯一的成就,就是这幅图了,真的惟妙惟肖,每一处细节都精确还原——不是他自夸,有了这样清晰的图样,想穿针引线去重现那幅结绳记事,真的不是很难。
手感有点不对,他低下头。
两个膝盖上,都绑了块松软的垫子,江炼解下一只细看:说实在的,形状有点像鞋垫,但厚实松软许多,绑在膝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