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炼笑了笑:“看到了。”
况美盈的眼前瞬间就模糊了,她能感觉得到那行将漫出眼眶的泪:“我太婆的样子,你也看到了?”
“看到了,还看到了你外婆小时候,她长大之后,跟太婆年轻时是挺像的。”
况美盈长吁一口气,她松开手,又吸了吸鼻子,呢喃了句:“好,好。”
蓦地又想起了什么:“那……那口箱子呢?”
江炼没正面回答,只是抬头看了看天:“先休息,天亮……开工吧。”
……
第二天一早,江炼草草用完早餐,由况美盈陪着,再次把自己关入房中、闭门不出。
总体上,今天的工作量跟昨天差不多,昨天是图幅大,不得不跪趴着以地为桌;今天只画正常图幅就可以,但数量多,光是那口箱子,六个面,他就得画满六张。
况美盈的心情也和往日不同,虽说平时画的,也都跟她的事相关,但那些如同模拟小考,今次所画,才是至关重要的过级试。
江炼画的第一张,是怀中抱着况云央的那个白色褂裙女人——这也是况同胜最想看到的一张,所以优先级最高。
况美盈在边上屏住呼吸看着,时不时鼻子泛酸,她没见过外婆,但看过照片,正如江炼所说,年轻时的外婆,跟这位太婆,长得的确很像。
这张图幅成型的时候,况美盈拿出调了静音的手机,正对着拍了一张,给护工传了过去,然后轻手轻脚出门,又追加了个电话,说是等太爷清醒的时候,让他瞧一瞧,没准心情一好、精神振奋,这一次的死劫又平安度过去了呢。
接下来,画的就是箱子了,正面、反面、侧面、底面,一笔一抹间,日头渐上中天,又渐往西沉,等到六张画完,已经是下午了。
箱子是好看,雕刻了好多鸟兽花样,还有不少图幅,况美盈看了又看,隐约辨出,这雕绘的好像都是上古神话。
比如有个下半身围了兽皮、须发戟张的男人,正向着半空张弓,而空中有七八个烈焰般的火球,还有正在掉落着的——这是……后羿射日吧?
又有个披着发的男人,腰颈缠草叶,手拿凿子,正往身下坐着的石台上凿制阴阳双鱼八卦图——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伏羲氏制八卦。
还认出了燧人氏钻木取火、神农尝百草,有的图幅很大,有的则很小,有的在正面,有的在反面,图幅之间的分界也并不死板,以鸟兽的形体姿态作间隔,布局相当自然……
况美盈正看得入神,忽觉得门边有异,转头看时,门缝下伸进一张白纸来,正不断左右移动。
这是她跟韦彪约定好的:她陪江炼画画的时候,谁都不能进来打扰,实在有十万火急的事,就从门缝下头塞一张白纸进来左右晃动,多晃两下,她自然就看见了。
况美盈心里咯噔了一声:这当口,能有什么事是十万火急的?莫非,是太爷……
她脑子嗡嗡响,轻手轻脚,却又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过去,开门出来。
猜的没错,韦彪一开口就是坏消息:“干爷不行了,说是差点就过去了。紧急抢救之后,气是回来了,但估计吊不久,医生让我们赶紧,买最近一班飞机,说就是这一两天了。”
况美盈不住点头,心慌慌的,但一时间哭不出来,又忍不住问他:“这……怎么会呢,之前还挺稳的,我还把江炼刚画好的、太爷一直想看的太婆人像发过去了,心说没准他一高兴,又能多活几年……”
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韦彪怔了一会,忽然反应过来:“你发他太婆人像了?你发这个干嘛呀?”
发人像还错了?况美盈茫然:“我就想让他……高兴高兴啊。”
韦彪急得险些跳脚:“老人家,撑住一口气,就是为了还没了结的心愿——干爷的遗嘱几年前就备下了,见不上我们,也不怕误了交代,你说他还能有什么心愿?他最大的心愿了了,吊着的那口气,可不就松了么。”
况美盈这才知道自己怕是好心办了坏事了,一张脸瞬间煞白,顿了顿回过神来,强自镇定:“江炼跟我说要画八张,第八张眼看差不多了,你马上订票吧,订最近一班的,先收拾东西,等江炼醒了,我们马上走。”
第71章 【15】
江炼最后一张, 画的就是阎罗。
清醒过来时, 天将黑而未黑,时间掐得刚好, 他长吁一口气,摸了摸空瘪的肚子, 刚想起身, 目光所及处,忽的一愣。
况美盈和韦彪居然都在, 非但他们在, 行李也在,连他的那份都收拾妥当了。
江炼反应很快,没等况美盈开口,先问出来:“干爷不好了?”
况美盈点头。
“回去的票也定好了?什么时候的?”
订得太晚,最近的机票是晚上10:40的,但是午陵山距离张家界机场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 也就是说, 七八点左右,就得出发了。
江炼看了眼时间, 过五点了。
况美盈说:“我们约好车子了,吃个饭再出发,时间还算宽裕。”
江炼下意识答了句:“好。”
只能如此,现在这事最大, 就是太突然了,刚睁眼就告诉他又要赴下一程, 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江炼理好桌上的画纸递给况美盈:“你拍下来,方便的话再复印几份,这样保险点。”
况家的药方,若是能多几份备份,分散存放,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后人今时今日,也不至于如此疲于奔命。
嘴上说时间还宽裕,但毕竟出行在即,况美盈没来由地觉得时间仓促,接过画纸,小跑着就出去了,韦彪觉得这种琐碎事应该由自己代劳,也紧随其后。
一轻一重的脚步声逐渐远了,房间里倏忽而来的短暂寂静让江炼怔了一下,蓦地想起了什么。
他先往楼上去,想找孟千姿。
三楼住的都是大佬,为稳妥计,楼梯口设了个卡,有个山户正坐在那儿玩手机,他礼貌地拦住了江炼,说是孟小姐早上就跟着五姑婆出去了。
想起来了,她是提过,说今儿要应酬。
江炼又下楼去找柳冠国。
也是挺巧,柳冠国刚帮着况美盈把复印机启动起来:客栈大堂的角落里就设了一台,老式的,反应有点慢,原本是方便住店的客人打印景区攻略、车次表用的,没想到这两年手机智能化发展太快,什么都在手机上看,这复印机十天半月也用不上一次,都落上灰了。
他跟江炼打招呼:“炼小哥,你忙完了?孟小姐早上出去的时候还让我们要安静呢,说是你要做事。”
江炼笑了笑,不想当着况美盈他们的面说:“柳哥,借一步说话。”
柳冠国莫名其妙,被他“借”去了门外。
江炼斟酌着词句:“你知道孟小姐她们……去哪了吗?”
柳冠国笑:“这可不知道,见老朋友,连我们都不带呢。”
说着掰手指:“就要了辆车,带司机,孟助理陪着去了,还有孟小姐那个小化妆师。”
“那,你有孟小姐的联系方式吗?”
柳冠国好笑:“我哪会有啊,要了也不给啊,我们往上,最多联系到孟助理了。”
又奇道:“你没有?”
江炼尴尬地笑,他当然没有,前两天又是逃命又是下崖,谁能顾得上去要联系方式?这两天倒是安稳了,但总在忙这忙那,也没想到去要——以为反正有机会的。
于是卡在了现下这么个局面里。
柳冠国问他:“你有事儿啊?孟小姐反正还回来的,到时候再说呗。”
江炼解释:“不是,是家里老人情况不太好,着急回去,很突然,一会就得走了。”
柳冠国恍然:“这是急事,那得紧着这个来。来不及跟她道别是不是?没事没事,回头我跟她说,你要怕我说不清楚,留个字条什么的也行。”
是个法子,没要到她的联系方式,留自己的也可以,但江炼总觉得这样有点没底,他犹豫了一下:“那……柳哥,你能不能和那边联系一下,让人跟孟小姐说一声?”
她早点知道会比较好吧,好过由别人口中传达,也好过一张轻飘飘的留条。
柳冠国有点为难,他可以给孟劲松打,但孟劲松这人,公私分得很开,很反感下头的人为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拨他电话——毕竟孟特助只有一个,而全国的山鬼加起来有万儿八千,人人都给他打,他受得了?
想来想去,只能迂回操作了。
他给那个司机拨了过去,司机也不好做:“柳哥,人家是大佬座谈,我哪敢往里闯啊?你要说是什么紧急大事,我还好去报个信,就是大佬一个朋友要走,走就走呗,大佬还能回去给他送行啊?这种事,早一刻晚一刻知道,有什么打紧的?”
柳冠国也是这想法,当着江炼的面,不好表露:“那你留意着看吧,万一看到孟助理出来,就请他转达一声……”
人家都做到这份上了,江炼也不好再多提要求,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叫况美盈:“美盈,你跟我上去,有事要你帮忙。”
况美盈赶紧把事情托给韦彪:“你看着点,我过去了。”
韦彪目送着况美盈一溜小跑地跟着江炼上楼,心里头酸溜溜的,收理那些复印纸时,就有点无精打采:会画画了不起啊,也不讲点礼貌,把人家美盈支使得团团转,主次不分了这是。
复印机的警示灯亮起来,这是没纸了,韦彪四处找了一会,没找到备用的,数数手里,已经三四份了,再说已经拍照留底了,足够用的。
他卷了画纸出来,见到柳冠国时,提醒了一句:“复印机没纸了。”
柳冠国也没当回事,敲了敲前台:“没纸了,你待会补一下。”
前台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这两天住的都是自家人,没客,乐得清闲,正追着看剧呢,听柳冠国这么说,哎了一声,赶紧把剧暂停,俯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叠新的,一路带风地过去装上,揿下恢复键,又一路带风地奔回来:剧里男女主就要分开了,男主待飞,而女主正风驰电掣般赶往机场——机场追爱的老桥段了,但她还是看得心急如焚,非常关心到底是女主快呢,还是飞机的速度更胜一筹。
大家各忙各的,没人注意到,过了会,那台复印机嗡响了一阵、再次运作起来,又吐出了几张先前没复印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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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美盈没想到,江炼还要贴一次神眼。
她结结巴巴:“这时间……时间来不及了吧?”
江炼说:“来得及,两个小时出一幅,足够了,没时间吃饭而已,我到机场再吃也行。”
况美盈指窗外:“可是都……都天黑了啊?”
江炼从不在晚上开贴神眼,因为有忌讳:老一辈都迷信,认为贴神眼属于“神魂出窍”,而夜晚属阴,百鬼夜行,晚上贴神眼,神魂容易被游荡在外的野鬼给带走。
他说:“之前有几次画得慢,也拖到过天黑,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事急从权,规矩么,该变通时就变通。”
况美盈拗不过他:“那你又要画什么啊?”
江炼说她:“孟小姐帮了那么大的忙,你一声不吭,拍拍屁股走了,是不是不合适?口头去谢太没分量了,送东西,她又不缺金不缺银的。”
这话合情合理,无懈可击,况美盈一下子没了言语,确实,送什么礼物,都不如送一份贴神眼的原画,这世上会贴神眼的人寥寥无几——这画摆出来,不仅仅是幅画,比那种普通画作有意义,道上有懂行的人,想出钱收藏一份,还都收不着呢。
她不反对了:“那,画什么呢?”
江炼回答:“就拣她日常场景,我记得牢的,画一幅好了。”
……
这一幅,真是堪堪拖到了最后一秒,约车司机在楼下等得不耐烦,嚷嚷了两次,第一次,以韦彪承诺“就从这一刻开始码表算钱,到机场是多少我付多少”而平息;第二次,倒不是为钱,司机追着韦彪界定责任,“我无所谓,反正我钱上不吃亏,赶不上飞机,是你们的事儿,可别怪我啊”。
江炼甚至连包装的最后一步,都得在下楼的途中边走边进行。
柳冠国尽地主之谊,在门口给三位送行,江炼走到跟前时,刚把捆画的细线绳扎出个漂亮的结来:其实包装并不繁复,就是卷成筒状,外头又裹了一层,然后拿线绳给扎好,虽说简单了点,但步步认真、并不敷衍。
他把画筒递给柳冠国:“麻烦到时候转交给孟小姐,实在来不及当面道别了。”
柳冠国满口答应:“没事没事,信息时代嘛,什么都不是事,想联系也方便——哦,对,孟小姐知道这事了。”
江炼有点猝不及防:“知道了?”
柳冠国点头:应该算知道了吧,那司机打电话告诉他的,说是孟助理出来上洗手间,他逮个空子上去说了,当时,孟助理表情淡淡地听完,说了句“知道了”,就又进屋了。
虽然不是跟孟小姐说的,但山鬼中人都知道,消息要去孟小姐那边,必得经过孟劲松,这四舍五入,也就等于孟小姐知道了嘛。
“那,孟小姐说了什么吗?”
柳冠国一时语塞,又觉得不能让自家大佬在外人面前留个不通人情不懂礼貌的印象,于是支支吾吾:“就是表示理解嘛,祝你们一路平安,也祝老人平安。”
江炼嗯了一声,顿了顿说:“那谢谢孟小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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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千姿一行直到凌晨三点多才回来。
柳冠国听到动静,想出来寒暄几句,哪知等他穿戴好、取了那个画筒上到三楼,几间客房却又都房门紧闭、偃了声了,想来是应酬得太累,都乏了。
值夜的跟他打招呼:“柳哥,你这太拼了吧,多大的事不能明天说啊?故意熬夜装勤奋,想让孟助理给你涨工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