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炼看向孟千姿,想问她:居然还能有声音?
孟千姿却没看他,她紧紧盯住远处,黑色的瞳孔里,慢慢飘入橘红色的光亮。
那是越来越近的……火光。
她说:“不是想泼你冷水,不过……”
江炼打断她的话头:“我懂。”
就像神棍此去瑶寨、很可能一无所得一样,他这一趟,也许也看不到什么:有哪个土匪,会开箱、拿出药方,然后展开了看,让他从旁窥视到药方的各类药材配比呢?
然而,借用神棍的说法:试试吧,不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他尽了人事,希望天命能稍稍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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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跟况同胜当初描述的,一模一样。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惊慌失措的况家人和那二十余匹驮着女眷箱笼的驮马刚到近前,就已经被怪叫声连连的土匪给追上了,没有喊话,也并不洋洋得意地报什么名号,屠杀瞬间就开始了。
扬洒着飙向半空的血道子清楚地昭示出一个事实:货留人死、以绝后患。
哪怕在影视剧里看过再多的杀戮,跟近乎真正面对,还是不一样的,更何况,这颗蜃珠几乎可以作用于人的大部分感官,除了触觉,看、听乃至闻都跟直击现场没什么两样。
江炼几乎要分辨不出现实和虚幻:凄厉的尖叫声接二连三钻入人的耳道,血腥气混杂着火油和木头燃烧的味道,让人避无可避,不断有人身体扭曲着倒地、再倒地——有两次,江炼下意识抬脚,想去阻止那带着风声劈落的砍刀,都已经迈出步子了,又蓦地发觉这些只是幻想,于是茫然地退回来。
孟千姿忽然叫他:“江炼,你踩到……”
踩到什么了?
江炼低头,看到自己的一只脚,正陷在一个人的半边脑袋里。
那是……年轻时的干爷、况同胜?
江炼浑身一震,连退两步,但实在忍不住,又走到近前,单膝蹲下。
是况同胜,没错,眉目间依稀还能看出今日的影子,他伏在草从里,即便屏住呼吸,也未能控制住身体的颤抖。
不远处,有个穿白色褂裙的女人,抱着一个婴孩,拼死往这头冲了过来。
……
杀戮过后,一地狼藉。
况同胜抱着婴孩跑了,那女人趴伏在地,头和脖颈处,只剩了一半相连。
土匪们把驮马拴连到一起,堆聚在一处的箱笼足有小山包那么高,江炼走上前去看,甚至下意识避让那些不断走动着的人。
有个独眼缠头、腰后插一柄板斧的黑皮大汉,将左右衣袖撸起,露出一身浓密的黑长汗毛:“弟兄们,开箱验货!有了钱,咱们上水路码头,去找吃四方饭的白脸娘儿们去!”
那年月,这一带做皮肉生意的女人多集中在水道的各处码头:码头处商来客往,有这类需求的男人多,腰包也鼓。
众人哄笑,于是开箱。
粗暴地砸锁,或撬箱,每一口箱盖掀开,都伴随着一阵倒吸凉气和旋即狂喜的躁叫,况家这趟逃难,带的都是值钱货,除了必备的衣物外,都是成筒的洋钱、金银首饰条块以及各种珠宝碧玉,那些个土匪个个红了眼,就差往下滴口水了——兴奋间忽觉脚下软绵,低头一看,是未及挪走的尸体,于是不耐烦地一脚踢开。
又一口箱子被搬过来,这次不同,搬抬的那个麻脸汉子几乎是刚一抱起,脸色就变了,脱口骂了句:“干他婆娘!空的!”
空的?
在场的所有人,以及近前来看的江炼和孟千姿,几乎是同时,都盯住了那只箱子。
略一细看,就会发现,这些箱笼,虽然都是通行的尺寸和形制,但那只箱子,要特别些。
一般来说,箱子只是用来装东西,不会有太多雕饰——其它的箱子都是木头光面,唯有它,周身都刻满了细密的花纹。
江炼的呼吸急促起来,心内有个声音说:是这个了,应该是这个了。
黑皮大汉不信:“空的?谁这么费劲逃难,带只空箱子?”
麻脸汉子急了:“三爷,我还骗你吗?这掂弄掂弄……”
说话间,他真把那口箱子在手上掂扔了两下,是人都看出,确实没分量:“还不知道轻重吗?”
黑三爷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干他娘!扔了扔了,开别的,别叫空箱子坏了咱们的兴头。”
麻脸汉子应了一声,随手把那口箱子扔翻在一边,又抬了一口出来,这一口里有不少卷轴,黑三爷随手拆了一卷,是幅水墨画,上头群虾嬉戏,落款处有红印,江炼本来想过去细看那只被扔开的所谓空箱子的,忽然隐约看到印章上有“白石”字样,心便突突跳起来,低声向孟千姿说了句:“好东西。”
黑三爷满脸嫌弃,嚷嚷了句:“阎罗呢,他是识过字的,叫师爷来看看,这什么玩意儿。”
有个干瘦的男人急急分开人群进来,嘴里应声:“这呢。”
这人相貌可真不敢恭维,三角眼也就算了,眼白还奇多,短脖子,脑后却高高耸起一块,这长相,真比况同胜还适合赶尸。
黑三爷拈了那画给阎罗看:“这能换钱吗?”
阎罗上下看了看,目光烁动,满脸堆笑:“这是他们家长辈画的,不值钱。”
黑三爷瞪大眼睛:“不值钱?那逃难还带这个?”
阎罗笑得更谄媚了:“这种读书人家,规矩大,带书带画带字帖的,其实又不能当饭吃……三爷,咱们还是找银钱是正经。”
也对,黑三爷恨恨骂了句,将卷轴甩进箱子,一脚踢开:“再开!”
阎罗贪婪的目光在那口箱子上流连了极短的时间,又不动声色收回。
孟千姿低声嘟嚷了句:“没文化真可怕。”
江炼笑,正想说什么,边上忽然又有人叫:“三爷!”
黑三爷心头焦躁,怒目圆睁:“又什么事?”
循向看去,有个光着头、脑后拖一条猪尾巴辫的小喽啰,正弯下腰、撅着屁股看那口最先被扔翻开去的箱子。
麻脸汉子说他:“空箱子,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啊,”那小喽啰挠了挠脑袋,“三爷,这箱子……没锁,也没接缝,这可……怎么开啊。”
第70章 【14】
黑三爷骂:“胡说八道, 没有锁……那是掉了, 没有缝……是你眼睛小,看不到缝吧?”
众匪又是一阵哄笑。
那小喽啰苦着脸回过头来, 眼睛果然奇小,平时怕是没少为这个受挤兑:“三爷, 真的, 我要胡扯,让我叫马彪子掏了肠子去。”
这誓可比什么天打五雷轰恶毒多了, 毕竟天上滚雷的时候少, 可那年月,马彪子可是满山跑的。
黑三爷半信半疑:“我看看。”
老大要看,众匪自然配合,十几根火把都凑上来,把那口箱子映照得纤亳可见,黑三爷看了会, 也“咦”了一声, 拿手去拍箱身,像拍瓜生熟般听声, 还不断把箱子翻面、立起,唯恐错过什么细微的。
这倒方便了江炼了:箱子有六面,原本那样扔翻在地,有一面贴地, 他再仔细看,也没法看到全貌, 现在又是翻面又是立起,终于看了个明明白白。
这箱子,真是雕得极其精致,其上有花纹、有人物、有鸟兽,一时之间,只匆匆瞥过,也难以尽述,只是隐约觉得,线条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而又栩栩如生,真不知道是什么人有这行刀刻绘的功力。
黑三爷喃喃:“干他婆娘……”
眸中突然又现出狠戾之色来:“你三爷爷还真就不信了!”
语毕,反手就从腰后抽出板斧来,扬起老高,脸上块肉簌动,狠狠向着那口箱子劈了下去。
江炼失声叫了出来,这一刻,也忘记了一切都是幻象,屈肘狠狠撞向黑三爷的胸口,试图把他给撞个趔趄、使得这一斧劈空。
这世上,最怕这种事了,明珠暗投,专家积年之力修复的千载古字画,到了目不识丁的农村老头那儿,只是薄脆的烧锅纸,还会被嫌弃不能久烧——这黑三爷什么都不懂,把白石老人的字画当废品扔了也就算了,可这箱子……
这一撞自然走空,江炼身子没立住,踉跄着险些栽倒,孟千姿正目视黑三,忽见江炼栽出去,急忙伸手来抓,到底迟了一步,抓了个空。
就在这个时候,忽听一声极难听的嗡嗡钝响,堪比刮锅挫锯,而黑三爷撒开板斧,抖索着手,哇哇痛叫起来。
江炼急过来看。
这箱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居然这么硬,那一板斧之力下来,只在雕花的箱面上留下了一道白印而已,黑三爷却被反震之力给伤了:虎口裂开,手掌间流下血来。
板斧都劈不开?
江炼震惊之余,又有一丝欣慰:他一直担心,那箱子会被丢弃在荒野之中,这近百年来雨打雪渥,箱体早朽烂了,里头的药方自然也保不住——现在看来,是杞人忧天了。
老大受伤,众匪慌成一团,有人赶紧从怀里掏出伤药,有人就地取材、撕扯开一件绫罗袍子,以便取布给黑三爷裹伤,还有人为讨黑三欢心,上去一脚把箱子踢开老远,骂道:“破铜烂铁。”
一众纷乱中,江炼注意到,那个师爷,名唤阎罗的,面露不解之色,朝那口箱子看了又看。
江炼的心突突跳起来,他很仔细地,把那个阎罗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帮土匪,都是只贪酒色女人、大字也不识一个的山野悍匪,只有这个阎罗,见过世面、大概也读过书,知道这世上值钱的,远不只有黄金白银,也晓得某些怪异物件,必有其价值。
黑三爷暴怒,一只独眼气得几乎要鼓出眼眶:“给我架火,烧他娘的!”
阎罗急叫:“三爷!”
他小跑着挤到黑三爷身边,讨好似的笑:“我说三爷,咱们是不是得赶紧啊?到底是打家劫舍,万一后路再有人来,又要不方便。”
又指向那堆小山般的箱笼:“你放着那么多值钱的不开,跟一口破箱子……犯不上啊,它又不懂,只是个死玩意。”
黑三爷一愣,再一想,觉得这话有道理极了,夸他:“还是师爷想得周到,要么说识字的人脑瓜子灵呢?”
说着,又瞥一眼那箱子:“真不值钱?”
阎罗轻描淡写:“雕工不错,能值一两个洋钱吧,但那也得看有没有人买——这箱子没接缝,叫我说啊,就是个焊死的箱壳子。”
那猪尾巴辫的小喽啰百思不得其解:“师爷,那他们逃难,带个空箱壳干嘛?”
阎罗说:“这你就不懂了,这叫空城计,那些个贩卖烟土的,总要带上几箱子山货,假装自己是正当客商——遇上打劫,就扔掉山货箱子,引歹人去抢,自己趁这空子护住烟土逃之夭夭,这都是幌子。”
“这家人又带不值钱的书画又带空箱子,也是这个道理,亏得我们把他们围住了,不然他们把这些不值钱的货扔下来哄我们抢,自己带着金银洋钱跑了,我们不就亏大了吗?”
小喽啰恍然。
黑三爷也赞阎罗:“还是师爷有学问,要么说,拉寨子上山头,必得有个识字的师爷呢!”
阎罗谦虚地笑,笑着笑着,目光又不易察觉地、飘向了那两口被弃置在一旁的箱子。
……
接下来的开箱就要顺利多了,每一口都没让人失望,黑三爷让人重新装了箱,洋钱单装、金银单装、珠玉首饰单装,上好的绫罗绸缎也单装,捡贵重的,一共装了十来箱,抬上马背时,连驮马的腿都被那分量压得打趔趄。
剩下的那些半空箱子以及满地尸体,黑三爷也懒得理了,大手一挥,就想拉人回寨,阎罗又出来建议:“三爷,咱们还是收拾收拾,这一地尸体,又到处是箱子,过路的一看,就知道是遭了劫杀。”
黑三爷冷笑:“我还怕这个?”
“倒不怕他们报官,反正当官的也是吃白饭的。怕就怕消息传开,人人都知道这片山头有匪,过往都避着走——咱们以后,可就得绕远路才能宰得着肥猪啦。”
黑三爷琢磨出点味来,倒吸一口凉气。
阎罗不慌不忙:“不如都收拾了,回头我带人绕去就近的天坑,扔进去一了百了。”
……
江炼眼看着那些尸体被抬起,一个叠一个,叠罗汉般压上马背,五六匹马,驮了二十来具死尸,颤颤巍巍,被人吆喝抽打着,跟在运赃的马队之后,慢慢走远。
他心有不甘,一直跟着,似乎想跟去目的地,看看那口箱子又会有什么样的辗转,但蜃珠的显像范围有限,跟至一处山口时,仿佛是有什么界线,那些人、那些马,跨过去就消失了,仿佛是从远年的烟尘里来,又往远年的烟尘里去,只在这儿略作停留,演了一场戏而已。
四周重新安静,江炼站在山口处,一时还适应不了这虚实的变换,脑子里停驻着的最后一幕,是那个软塌塌趴吊在马背上的白色褂裙女人:她的两只手随着驮马的行走左右摇摆,半连着的头也一样。
身后,孟千姿说了句:“这一趟,还算有些收获。”
没错,江炼收回被那列驮队带远的心神。
这一趟,比预料的要好,那箱子一定还在,只不过不知道散落何处而已。
但是,可以从一个人入手。
阎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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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云梦峰时已经很晚,但况美盈居然还没睡,在客栈门口来回踱着步,见到江炼下车,她急急冲迎上去:“江炼……”
车上陆续又有人下来,她又把后半截话咽回去,紧握着的手微微发颤。
孟千姿笑了笑,说:“你们聊。”
说话间,便加快了脚步,众人都是会看眼色的,也都紧走着进门。
况美盈咬住嘴唇,等这些个山户都走完了,才抓住江炼的手腕:“你……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