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嬢嬢就依着她们的要求,把我段太婆的贴身物件啊、家里找到的散落的头发啊,总之是,能收集的都收集到了,满怀希望地送过去。”
“结果怎么着,一场折腾,什么都没有,她们的路铃,动都没动。那母女俩还言之凿凿的,说什么两个可能,一是人还活着,只是找不到;二是可能故去了,但是没有怨气,所以路铃没感应。这不全是废话么。”
她嘀咕了句:“我看也像江湖骗子。”
这就有点尴尬了,神棍觉得有必要为盛家人说几句话,毕竟他颇有几个朋友,是跟盛家相关的:“孟小姐,你也不能以偏概全,要知道,盛家把铃动叫作‘怨气撞铃’,怨气怨气,未竟之意,撞铃之后产生的铃语,那是死人愤懑的诉求、不甘的……声音,段小姐没有怨气撞铃,说明她……去得还是挺平和的,是吧……”
他觉得有点圆不下去了:死于阎罗之手,还能算去得“挺平和”吗?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没有吭声的江炼忽然冒出一句:“铃语是……死人的诉求?”
神棍随口应了句:“是啊。”
“不甘的诉求?”
“那当然了,”神棍觉得江炼有点奇怪,这么直白的解释都要问个不休,“盛家把这叫‘怨气撞铃’,你想想看,怨气怨气,要是没不甘,哪来的怨气?”
江炼知道神棍还没想到,不止神棍,孟千姿应该也没想到,这两人身在此山中,都对盛家太熟了,反没他这外人看得明白,于是进一步把话挑明:“你们还记不记得,花瑶的巴梅法师解读结绳记事,其中有一句话是,‘能帮你听到,徘徊在入口的人……不甘的声音’。”
神棍毫无心理准备:“哈?”
他半张着嘴,半晌才结结巴巴:“这……这怎么能一样呢?”
“不一样吗?”江炼反觉得越想越像,“徘徊在入口,什么入口?阳间到阴间,也是有个入口的吧?”
“因为心有不甘、余愿未了,所以在入口处徘徊逡巡,希望自己的冤屈或者诉求,能被人听到,进而化解。”
“还有,段太婆去找龙骨,说是点燃龙骨,可以照见来生,我们问阎罗时,他却说他也说不清,只知道是条入口——你如果把这两个回答结合起来看,点燃龙骨,照见的就是来生入口。”
“可什么是来生呢?真有来生的话,人死之后的状态,不就是来生的前奏吗?心无挂碍的,走入来生;心有不甘的,徘徊在入口。”
第93章 【05】
让江炼这么一说,神棍也觉得, 巴梅法师解出的那句话, 就是指向盛家的, 尤其是,盛家是又一个跟山鬼有着老交情、却又不互相走动的家族。
他瞧向孟千姿,满怀希望。
孟千姿知道他在想什么:“别问我,我不知道,谁也不清楚盛家是什么时候搬走的, 这头的山户只是偶然发现八万大山空了而已。而且,以盛家的封闭, 我也不觉得你那个叫万烽火的朋友, 能有什么办法。”
这倒是真的, 万烽火那头擅长帮忙找人,找的一般都是身处正常社会体系中的:譬如阎罗, 因为当过环卫工, 有个正式编制,所以找起来相对容易, 盛家这样身居大山圈地自囚的,还真不好入手。
他犹豫再三,说:“我找找老石吧,他一年到头都在家, 从不出门。”
说着, 拿手机拨了家里的固话。
石嘉信很快就接了,为了方便孟千姿和江炼也能听到, 神棍点了免提。
有个死板而又冷漠的声音传来:“哪位?”
神棍清了清嗓子:“我。”
听到是熟人,石嘉信的声音略微缓和:“要回来了?”
这还真是佛系室友,对什么都不关心,对答仅限“走啦”、“回来啦”。
神棍说:“不是。有个事问你啊,关于盛家的,她们家的铃,是从哪来的啊?”
盛家的铃材质特殊,不可能是自行打造的。
石嘉信说:“不知道。”
不知道也正常,秘密嘛,总不可能人尽皆知,神棍继续问他:“那……盛家,有多少年的历史了?最早能追溯到什么时候?”
石嘉信回答:“也不知道,最早……能追溯到猿人吧。”
孟千姿差点笑出声来,江炼也简直是要喷饭:但这回答并没有错,活在现世的每一个人,都身负一条漫长的传代脉络,非但能追溯到猿人,再较真点、科技再给力点,怕是能追溯到某个单细胞生命。
另外,江炼注意到,石嘉信这么回答,并不是在抖机灵或者活跃对话气氛——那声音依旧死板淡漠,只平淡叙述,并不急你所急。
神棍没好气:“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石嘉信回他:“你又不是不知道盛家,本来就不是书香世家,近几十年,读书认字的都少,又老在搬迁避祸,即便有家谱,也零零散散,能往上追溯个一两百年就很了不起了,再早,问谁都不知道了,你也不用去问盛夏,她知道的还没我多呢。没事了吧,没事我挂了。”
手机里传来通话中断的提示音,神棍握着手机,怅然若失:盛夏就是季棠棠的原名,石嘉信早年,做过一件对不起她的事,后来,又颇受过她的惠,所以,现在虽然活得无牵无挂无欲无求,事涉季棠棠时,总会比其他事上心,说的最多的就是“没事别老打扰她,人家就想过平静的日子”。
看来这一时半会的,是探不到更多关于盛家的事了,神棍虽有点沮丧,但还不至于大失所望:探寻秘密嘛,从来就是这么曲折反复,很少一马平川的。
他看向孟千姿:“要么,请路路通赶紧安排一下,咱们尽早去凤凰山……”
正说着,手机又响了,看来电显是“家里”,应该是石嘉信又打来了。
神棍心头一动,直觉应该是石嘉信想起什么了,赶紧又点了免提。
石嘉信的声音,还是平直得没有任何感情起伏:“你要是对盛家的铃感兴趣,我手上有一只,寄给你好了,你慢慢研究。”
卧槽,同住这么久了,神棍从来没听他提起过,手上还有铃,一时间,激动得声音都抖了:“你手上有铃……是什么铃?”
“盛家九铃,路铃为首,我手上这只,是路铃。盛家的铃一共两套,一套在各支系的掌铃人手里,另一套按照不同的方位,埋在她们住的山里,又叫镇山铃,我这个,就是挖的镇山铃,没什么用,扔在杂物房,都落满灰了。你如果想要……”
神棍大叫:“要要要!”
“地址。”
是要快递过来吗?如此神秘的物件,这石嘉信还真是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孟千姿唯恐有失,急忙吩咐神棍:“我让山户上门去取,然后人肉背来广西,别乱寄,寄丢了就不好了。”
神棍依言转述,石嘉信无可无不可:“那随便你吧。”
他一点都不关心跟神棍说话的女人是谁,也没问上门取货的山户又会是谁,爱谁谁吧,自己的争斗是一场笑话,而别人的争斗与己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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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不方便赶路,路三明查了天气预报,结果大概是赶上当地雨季了,天天都是雨:好在第二天还算给力,午后才会下雨,上午正好用来出行。
当下无话。
第二天早起,果然雨收住了,辛辞过来给孟千姿梳理头发,小曲儿都哼上了:他最爱跟着孟千姿到处跑,因为处处都有高规格接待,凶险事儿又沾不到他的身,大多数时候,他只需在外围等候即可,权当游山玩水了。
头发梳顺,他“请示”孟千姿:“编还是散?”
孟千姿想了想:“编吧,进了山爬上窜下的,散着头发不方便。”
辛辞心中有数,拿过挑梳,一缕缕帮她挑分,又问她:“千姿,你跟那个江炼,现在什么进展啊?”
孟千姿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你这话,是自己好奇呢,还是帮别人问呢?”
辛辞答得滑头:“都有。我好奇,老孟跟我聊天时,也会问。还有啊,你以为路路通他们不八卦?我听到他吩咐貔貅的人来着,说什么要对炼小哥客气,别以为人家不是三重莲瓣,没准将来,比莲瓣还高得多呢。”
孟千姿没吭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她是王座呢,在哪儿都是被议论的焦点。
她说:“不管是谁问你的,告诉他们,没什么,别瞎操心。”
辛辞神秘兮兮凑过来:“千姿,我是坚定站你这头的,你让我怎么回我就怎么回——不过,真没什么啊?”
孟千姿哭笑不得,顿了顿说:“真没什么。”
辛辞皱起眉头,一下下挑理她的头发:“不会啊。”
那次,孟千姿因为江炼的事大发雷霆、赶走了老孟,他就直觉,这两人得发生点什么,到如今,都朝夕相处、同进同出这么久了,还是这么不温不火的吗?
辛辞嘀咕:“这江炼,是不是那种不主动也不拒绝的啊,千姿,他是等你追他呢?”
孟千姿淡淡回了句:“那他有得等了。”
她不再说话,只是看镜子里、辛辞左一缕右一缕地编结头发,半晌突然冒出一句:“其实这样挺好的。”
跟江炼的相处很舒服,彼此的距离,也恰到好处:他如果再近一点,如仇碧影所说,她大概就得“当断则断”了,所以,现在不是很好吗?不会尴尬,不会窘迫,也不会为难。
辛辞牢骚:“那不能总这样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进则退,没听说过永远保持恒定不变的距离的,他不进,那就得你进,你一直不进,他觉得这么干吊着没意思,估计就得退了。”
孟千姿沉默半晌,说了句:“退就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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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后,车队出发,直奔凤凰山。
凤凰山名为山,其实应该叫凤凰山脉,也并不止一两个山头——一路延绵有好几十公里,跨了四个县市,峰头无数,有名点的山头有牛洞坡、羊角山、白马山等等,那都是记入县志的,没名的,要么继续籍籍无名,要么就被当地人随口乱叫。
凤凰右眼,就是典籍无名、只流传在四围乡民的口头上的:峰头并不高,那山峰形状,你硬说像个鸡头或者凤头,别人也不会跟你争,反正国人的景点命名,说好听点是求个意会,说不好听就是穿凿附会。
那“凤头”顶上一侧有个山洞,大概远看如眼,而且位置在右,所以被传成了凤凰右眼吧。
山是野山,没被纳入任何旅游规划,想上就上,一行人把车停到山下,一路往上,貔貅介绍说,附近县乡的居民,偶尔会来野炊郊游什么的——难怪沿路几次见到包装袋等不可降解垃圾,还见到三两废弃的石搭灶头,以及灶下被烧得焦黑的地面。
及至到了那个洞,也真的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洞而已,各项电子仪器探过,没有任何异常,有了湘西那次的经验,孟千姿还怕这洞会不会也通了什么山肠,然而一番仔细查找,结论是:这就是个洞。
这洞里,怎么看也不像能飞出活的凤凰。
孟千姿搜前查后了一番,有点累了,便坐在洞口休息,这儿风景一般,但因为是峰头处,凉风习习,还挺惬意的。
神棍四下看过,下了初步结论:“幌子!这肯定是个幌子,真正的凤凰右眼,绝对不是这儿,不过,可能会很接近。”
就如同悬胆峰林的那首偈子,所谓的“瞳滴油,舌乱走”,初看以为是眼前景,细究才知道另有所指。
江炼也有这感觉,不过一时半会的,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找,又不好干坐着,只好仍洞前洞后地转悠,正没理会处,听到手机消息进来,拿起来看了会,苦笑着说了句:“徐克用发了花絮过来,我转给你们。”
孟千姿愣了一会才想起来,徐克用是万烽火那头的人,跟江炼对接、负责提供阎罗的消息的——忽然联系江炼,应该是有新发现了,但是所谓的“花絮”,又是什么鬼?
俄顷消息进来,她点开了看。
原来,徐克用起初查阎罗,几乎是完全从“环卫工”这条线入手的,后来,江炼知道了阎罗曾在五百弄乡住过,便把这线索提供给了徐克用,请他从这条线再下点功夫。
要知道,五百弄乡已经荒废了几十年了,原住户早不知道搬哪去了,即便浑身是劲,也很难使得出来——徐克用叫苦不迭,但“客户至上”,唯有硬着头皮接下,然后从临近的县乡入手:这阎罗住五百弄乡的时候,总得出门办事吧,这一出门,总得接触人吧?阎罗这长相如此独特,就不兴有人对他有印象的?
这一查,还真有,然而寥寥几条,多是“瞥见过”的那种,实在拿不出手,徐克用灵机一动,就把这些编撰成了“花絮”,郑而重之地发来,以示自己并未终止调查——看,我们还查出些边边角角呢。
孟千姿滑动手机屏,往下拖着看。
有个临乡的村民回忆说,阎罗是个卖货郎,偶尔会挑担子进村,用针头线脑蜡烛火柴什么的换鸡蛋。
原来这就是“花絮”,孟千姿没好气,那年头,乡下人谋营生,多半是干这个。
还有个人说,阎罗还会帮人箍碗磨刀,有一次,刀口磨豁了,还跟主人家差点打起来呢。
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怪道是花絮。
拉到最后一条时,已然意兴阑珊,但忽然扫到了“镇龙山”三个字,心中一动,忙打起精神来看。
是有个住镇龙山山脚下的村民,当时还是个小孩,上山帮家里捡柴禾时看到的阎罗,而且,印象颇为深刻。
当时,阎罗在磨刀。
其实磨刀一点都不稀奇,山民上山砍柴,常遇到刀头发钝的情况,经常就地坐下、捡块石头浇把水,然后嚯嚯磨上一阵——那村民,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阎罗是坐在悬崖边磨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