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喜欢,会患得患失,全无章法,没了套路,也没了逻辑,手足无措,口笨嘴拙,只想把颤巍巍一颗心送给你看。
孟千姿沉默半晌,才回了句:“是。”
真怪,明明聊得好好的,气氛却突然沉闷,江炼还没来得及细思个中究竟,就听到身后不远处,门哗的被拉开,有个人光着脚板跑出来,脚掌和地面相拍,发出啪啪的声响。
江炼和孟千姿同时起身、转头去看。
是神棍,猴急急跑到江炼门口,似乎是想叫门,又发现门原本就是开的,有点发懵。
江炼轻咳了两声,招呼他:“这呢。”
神棍又啪嗒啪嗒跑过来,气喘不匀,神情迫切,张口就是一句:“小炼炼,我刚……又做梦了。”
我靠,刚还说到这个呢,他居然就做梦了,孟千姿心头一喜,拥着毯子就坐起身来。
江炼就淡定多了,他示意了一下空着的那张躺椅:“挪过来,坐下,慢慢说吧。”
他一早就觉得:神棍今儿,又是“故人相认”,又是看完了水鬼的视频,这么多信息涌入脑际,是该想起什么来、再做上一两个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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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棍是念叨着孟千姿的问题睡下的。
——龙去哪了呢?那些其它的箱子,去哪了了呢?
然后,渐入黑甜。
梦里,群山耸峙,明月高挂,旷野被映照得如同白地,有巨大的篝火燃起,火焰几乎冲上中天,有很多人,围篝火而坐,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
和从前一样,他看不清那些人的服饰和长相,只依稀知道,有很多人、很多身影晃动,抬起头,看到巨大的山壁。
山壁上,鸟影晃动。
这一次,他知道那鸟是什么了,因为他看到了映上山壁的、长长的尾羽。
再联想到那华丽的翎羽……
这是凤凰吧!
他想回转头,去看凤凰的真身,也不知道为什么,脖子僵硬,总转不过去,山壁上,凤影张开双翅,迎风扶摇而上,华美的身影完全舒展开来。
神棍就说到这儿,他双眼发直,似乎还沉浸在梦中的情境里。
孟千姿沉不住气:“然后呢?”
神棍喃喃:“然后……它就落下来了。”
“落到篝火旁边、人圈里去了?”
神棍摇头:“不是,是死了的那种落,你知道它死了,再也飞不起来,中途气绝,很无力地坠落的那种落。”
居然死了?
江炼问了句:“你凭什么说是死了呢?毕竟你只看到了坠下的影子。”
神棍叹了口气。
因为接下来,全场大放悲声。
他也在其中,也在呜咽,即便是睡梦里,都能感受到那种无力和绝望,然后,潮水般的低泣低诉在篝火周围蔓延开来。
……
江炼心中一动:“他们在说话?”
神棍点头。
“说的是你听得懂的话吗?我的意思是,说的应该是古语或者艰涩的方言,不是普通话吧?”
神棍愣了一下,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仔细回想之后,他字斟句酌:“说的语言,其实我是听不懂的,跟现在通行的普通话根本不一样,但是在梦里,我听到了就能理解、能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
懂了,江炼示意他继续:“那些人,如泣如诉的,在说些什么?”
神棍吞咽了一口唾沫。
那些人反复念叨、低低吟唱着的,其实表达的都是一个意思。
——最后一头麒麟已经离去,金翅凤凰也活到了尽头,只有我们老迈的龙,还在半空翱翔,可它越飞越慢,身侧再也没有云雾相从。
——失去了它们的引领和陪伴,我们将去往何方?我们的荣耀和辉煌,将如烧尽的篝火,再也不见闪亮……
这低诉,嘈嘈切切,在白亮的旷野上播扬开来,被风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就在这个时候,轰然一声巨响,四野震颤,连地面都似乎倾侧了一下,篝火仍在燃烧,但所有的低诉声都戛然而止,四周静得可怕,空气中蔓延着令人窒息的紧张和惶恐。
孟千姿的心都揪起来了,她最受不了这样的渲染和停顿,恨不得揪过神棍的衣领逼他往下说:“发生什么事了?这响声是怎么回事,没人过去看看吗?”
神棍的回答差点把她气昏过去:“我也想去看看怎么回事,我这不是醒了吗?”
半晌,江炼轻声答了句:“麒麟走了,凤凰死了,现在这巨响,可能是龙……陨落了。”
第91章 【03】
龙陨落了。
是怎么陨落的?悍然自高空砸下吗?难怪会四野震颤,连地面都为之倾侧。
孟千姿很想知道那是幅什么场景, 听人描述描述也好, 然而没法逼神棍回去继续做梦——神棍的梦, 真比大旱季的泉眼水还金贵,这么多日子了,也才冒泡了一两回。
她怀着无比惆怅,偎着枕头,渐渐睡着了。
到半夜时, 听到江炼叫她,孟千姿迷迷糊糊睁眼, 只觉面上有细细凉沁, 又听到江炼轻声说:“千姿, 下雨了,回房去睡。”
她浑噩地嗯了一声, 用脚摸索到鞋子, 昏昏沉沉回屋,刚挨到床就又躺下了。
早上, 被密簇的雨声吵醒,透过贴了花格膜的窗户往外看,能看到一道一道的雨线,一夜间, 雨竟下大了。
孟千姿躺了会, 才发觉这声音不对,雨声中还掺了手机响铃, 她伸手四下去摸,摸着了之后凑到面前,只一眼,便噌一下坐了起来,睡意全无。
视频电话的邀请人是高荆鸿。
孟千姿匆忙梳拢了一下头发,点击接受邀请,屏幕上现出了高荆鸿的脸,双目红肿,头发也有些凌乱,看背景,是倚靠在床上的。
原来,大嬢嬢也会有不注意仪态的时候,孟千姿心中先怪上了五妈,觉得是仇碧影传话不够委婉,转念一想,大嬢嬢跟段太婆情同母女,消息传得再委婉,也免不了要狠狠伤心上那么一回的。
此时的高荆鸿,不像个处事得宜的长者,倒似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张口就问她:“姿宝儿,我段嬢嬢,会不会曝尸荒野啊?”
孟千姿不答。
会吧,她觉得会,阎罗这样的人,杀了人,还会好心帮忙收葬么?
只是这话,不能直说。
高荆鸿眼圈泛红:“昨晚上,我梦到我段嬢嬢了,她说她死得不安生,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每天都很累、很辛苦……”
孟千姿说:“大嬢嬢,你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是你太焦虑了,不用当真。”
高荆鸿答非所问:“我一早就让柳姐儿找了昆仑那头的归山筑,从现在开始,地毯式的、一寸寸搜山,我这只要一想到,段嬢嬢死都不能入土,我就……”
话没说完,突然就哭了。
孟千姿从来没想到过高荆鸿会哭——大嬢嬢至多会伤感、仪态优雅地叹一口气,连拧眉的姿态都恰到好处。
她愣坐着,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后悔自己接了这个电话,不接的话,就不会看见大嬢嬢的崩塌,又忽然觉得,这些自己一直以来依靠着的人,其实也不是时时坚硬如铁,有些时候,反会要她去支撑。
好在,柳姐儿很快赶到跟前了,手脚麻利地扶高荆鸿躺下:“哎呦鸿姐,自己身子自己不知道吗,可不能这么造……”
孟千姿悄悄揿断了电话。
顿了顿,她又打电话给路三明,吩咐他尽快把这一带的山谱给她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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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炼起床时,貔貅已经安排人备早饭了,就在雨檐下放了张小方桌、设几个小马扎,还问说是嗦粉还是吃油茶,一大早的,江炼不想吃得口味太杂,于是要了油茶,神棍正选择困难,听他要了油茶,也有样学样。
洗漱了过来才发现,还不如嗦粉:这油茶太隆重了,猪骨熬的茶汤,边上一溜排开小碟,有青葱、香菜、米花、脆果、酥花生、粉肠,还有切得连皮开边、呈蝴蝶状的鱼片——这哪是吃油茶啊,赶得上涮火锅了。
孟千姿的屋门紧闭,大概是还没起。
檐上雨线滴落、桌上食色生香,这用餐的意境倒挺好。
江炼便忙着搭配自己的油茶,明知没什么希望,还是问了神棍一句:“昨晚……继续做梦了没?”
神棍斜了他一眼:“小炼炼,你是指望我梦出大结局呢?”
江炼说:“那最好不过了,能偷懒的话,谁想东奔西跑。”
油茶烫嘴,一时间下不了口,大概这碗里汤也如湖中水,又勾得神棍想起水鬼的事来:“哎,小炼炼,水鬼只三个姓呢。”
没错啊,要么人家又称“水鬼三姓”呢,江炼呷了口汤:“丁、姜、易三姓,挺好记的。”
“那你觉不觉得,这三个姓,很值得玩味?”
玩味吗?江炼舀了勺米花入嘴,这儿的米花不是爆米花,而是糯米经蒸熟晒干之后油炸而成,嘎嘣脆香,很有嚼头:“不都是百家姓里的吗?”
神棍鄙视他:“全天下姓丁、姜、易的人多着呢,一个姓,通常有好多源流,我昨晚上,仔细捋了一下三姓的源流,发现其中大有文章。”
江炼拈过桌上纸巾擦了擦嘴,暂停进餐:“你讲。”
如此配合,让神棍觉得自己很受重视,油然而生一股成就感:“易姓,你拆一下字,上头是个‘日’,下头是个异形的‘月’,传说中,黄帝象日月之形以作‘易’,这个姓,是黄帝后裔。”
“姜姓,源出神农氏,因为炎帝生于姜水,于是以水定姓。”
来头似乎都不小啊,江炼沉吟:“那丁姓呢?”
“丁姓倒没这么直接,但是,丁姓有一系源流,是来自姜姓的,《姓氏》书里说,‘系承姜’,也就是说,从姜姓分出过一支、从此姓丁了——如果现在水鬼三姓的丁姓,是从姜姓分出来的话,那么水鬼三姓,全部源出炎黄,而且……”
说到这儿,他压低声音:“你有没有发现,三姓很封闭,不跟外姓联姻的?”
江炼奇道:“没有吧,视频里那个叫易飒的姑娘,她找的男朋友,不就是姓宗吗,叫宗杭。”
神棍没好气:“我说的是之前!之前!”
之前啊,那确实是,江炼点头。
三姓互相通婚,所以后代绝跨不出这三个姓去,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三姓可以吸纳外人,但有两个条件。
一是对方改姓。
这也就算了,改个姓嘛,不是特别计较的话,其实不痛不痒。
二是要对方做绝户。
也就是说,你入了三姓,终身都别娶妻生子了、不允许留下后代——这就很崩溃了,要知道,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可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所以,以上两个条件一结合,其隐含的意义可谓不言而喻,那就是:没门,我们不纳外姓。
江炼喃喃:“也亏得三姓各支的人都很多,婚配时可择取的范围大,这要是人少一点,近亲结婚,一来二去的,那可……”
神棍觉得他眼皮子太浅了:“这种神秘的家族,你以为会受什么近亲结婚或者断代的制约吗?你那是没听说过掌铃盛家……”
他发觉自己跑题了,于是把话题又扯回来:“水鬼的这种做法,你看出什么道道没有?”
没有,江炼试图碰运气:“说明他们家规很严?”
神棍叹气:“小炼炼,我真是高估你的聪明才智了。你除了得目观全局之外,还得透过现象看本质:表面上,他们是封闭、家规严苛,但往更深处想,你不觉得,他们这是保持血脉的……纯粹吗?”
江炼心中咯噔一声。
还真的,丁、姜、易三姓互相联姻,这血缘亲缘,数千年来都只在三姓内部流转,好不容易加入个外姓,又是不允许留下子嗣的,也就是说,血脉永不会被“污染”。
神棍补充:“你再看山鬼,山鬼就不一样,这些天我们遇到的,姓孟的、柳的、沈的、路的……我怀疑,山鬼的姓捋一遍,都能出一部百家姓了。谁更古老、纯粹,谁更从体质和血脉上更接近古早时的祖辈,这不是一目了然吗?所以啊,水鬼之所以那么封闭、之所以守护着最核心的秘密,又之所以在二十多年前被指引着去了漂移地窟,那都是有原因的。”
正说着,院门口有人声,循向看去,有个穿蓑衣戴斗笠的人进来。
这种老式的防雨装束,只在这些偏远的村寨还沿用着,江炼先还以为是当地人,直到那人站到雨檐下,斗笠一摘,露出一头柔软的微濡长发来,江炼才认出,居然是孟千姿。
她把斗笠竖靠在墙根,又脱下蓑衣,抖了抖水,挂上墙面,侧转身时,江炼看到,她背上背了个卷轴样的藤制画筒。
他笑着跟她打招呼:“我以为你还在睡呢,原来起这么早。”
又指桌上:“吃点吗?都是才上的,很新鲜,也热乎。”
孟千姿摇头:“吃过了,我一大早就起来忙了……这个,这个好吃……”
她指江炼手边的那一小碟米花,一个没忍住,伸手捏了一小撮送进嘴里,米花是油炸的,把她几个指尖都裹上了油,她晾着指尖,正没理会处,江炼递了张纸巾给她,又推了个马扎过来:“坐下吃。”
说来也怪,她是真吃过了,原本也没想吃的,但听他一说,也就很自然地坐下了,擦了手,一瞥眼见到江炼拈了小碗、在给她盛茶汤,又提醒他:“给我少盛点,我吃过了。”
江炼原本一汤勺舀得满满,听她一说,又往外倾出了些,顺口问了句:“都忙什么了?”
被他这一问,孟千姿有点意兴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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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先是去看了阎罗的尸体,内心里,对“阎罗生阎罗”还存了点指望,然而,一日夜过去,加上天气并不凉爽,那尸体,愈发腐败得让人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