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还可以说得再冠冕堂皇点。
“孟都事虽自在惯了,但西平侯府还需后继有人。”
皇帝低笑:“朕瞧着,楚尚书这小女儿,虽然出身比你差了些许,但也算才貌俱佳,堪作良配。孟都事觉得呢?”
身为九五之尊,也还是怕把外甥女推进火坑啊。
孟璟沉默着思忖了会儿,毕竟皇帝心里还有没有其他的小九九,他现下也说不好。
今儿楚见濡摆明了是要把女儿往龙床上送的,说不好这会子还在盘算着,等明儿宫里的册封下来,该是个什么位份。这怎突然,皇帝就改了主意,让美人就这么砸到他头上来了?
“皇上体恤臣下,但臣愧不敢受。”
他习惯性地左膝先落地,右膝盖缓缓靠上去,身子匍匐着,跪姿还算虔诚。
他双手撑在两侧,支撑着他跪不太稳的右腿。
东门楼是皇帝夜间急召重臣之所,空间比不得三大殿宽广,室内熏香熏得他心里一阵一阵的烦闷。
皇帝没有应声,目光远远落在楚怀婵身上。
好半晌,穿堂风从逼仄的空间过,将熏香吹得四散。
孟璟趁着这空隙,得了口喘息的契机。
盏茶功夫过去,皇帝才道:“不急,再思虑思虑。”
“镇守宣府,拱卫京师,孟家五世功不可没。”
皇帝挥手召御医过来:“好生替孟都事瞧瞧。”
“今日万寿,外伤入不得眼,恐让皇上沾了晦气。”
孟璟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此乃大罪,臣担不起。”
世人多敬神明,更何况是顶着天子名头的皇帝。
又是万寿这般忌讳颇多的时节。
皇帝琢磨着他这句简单却饱含深意的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桌上,轻飘飘的,却极有韵律。
他的身子久跪不得,他几乎能感受到,左膝的伤口正在慢慢开裂,血正一点点地往外渗,兴许很快就会将金砖染上颜色。
他几乎犹豫了下,要不要对御座上的人服软。
这人手无寸铁,却拿捏着他的性命与整个孟家的前途。
五指一握,寸寸成灰。
僵持半晌,皇帝斜觑了跪得笔挺的楚怀婵一眼,话却是对孟璟说的:“去西梢间。”
皇帝垂眸瞧着他,补了句:“朕不看便是,但孟都事别负了朕一番苦心。”
左膝上的剧痛令他微微失了神,他抿唇将阵痛忍了过去,谢完恩后,跟着御医往西梢间走。
从门楼过时,他目光在楚怀婵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她端端正正地跪在那儿,任由熏风和斜雨打在身上,纹丝不动。
他挪开眼,神色平静地进了西梢间。
整个东门楼都不算大,西梢间更是逼仄。甫一进去,一股子久不通风的异味便令他微微皱了皱眉。
太医恭恭敬敬地请他配合,他只得落了座,将右腿裤脚挽起。
陈年伤疤依旧可怖,昭示着当年伤势的惨烈。
御医下意识地吸了口冷气:“孟都事……这伤能养成现今这样,吃了不少苦头吧?”
“还好。”
太医多瞧了他一眼,说是这般说,但他是医者,一刀就能伤筋动骨的伤,能恢复到如今这般勉强可以走动的地步,其间历过的苦,他简直不敢想象。
他尽医者本分好生瞧了瞧,最后还是说了那句令孟璟耳朵都起了茧子的话:“小侯爷这伤……”
孟璟懒得再听这第一千零八遍,无礼地打断了他:“我明白。”
久病之人嘛,脾气一般不太好。太医很大度地不和他计较,目光落在他左腿上。
太医见他久无动作,抬头看向他,但一迎上这年轻人的目光,他忽然觉得脖子上多了丝凉飕飕的感觉。他瑟瑟地收回手,但又不敢违皇命,就这么僵持着。
好半晌,孟璟忽然主动将裤腿往上挽了挽,小腿上无伤。
太医伸出手去想再往上挽点,忽然听见他问:“令公子岁初刚娶了妻吧?”
太医手顿住,猛地抬眼看向他,见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寒芒。
孟璟屈腿,伸手握住左膝,揉搓着关节:“皇上无非担心臣腿好不完全,但这左腿,依您看,有问题吗?”
太医目光落在他手上,他是用了全力的,手背之上青筋暴起。关节之处,但凡真伤着了,必然疼得哭爹喊娘。
他摊开掌心,干干净净。
西平侯府虽没落了,但后军都督府的人可没死绝。
太医瞟了一眼守在门口偷闲的内侍,沉默着收了药箱。
孟璟整理好仪态,起身跟着他折返回明间。
门楼上,楚怀婵仍旧端端正正跪在口上,雨已经有些大了,雨丝斜斜飘进来,将她衣衫打湿了些许。
他收回目光,跟着太医进了屋。
太医躬身回禀:“回皇上,孟都事左腿的伤已好全了,至于右腿,仍然需要花时日养着。”
皇帝目光缓缓下移到孟璟腿上,他这般站着时,整个身子的重量都聚在左腿上,毫无破绽。
皇帝迟疑了一会,吩咐太医:“孟都事回宣府时跟过去,去替老侯爷好生瞧瞧。”
孟璟一哽,好一会才跪下谢恩:“臣代父谢皇上隆恩。”
皇帝没让他起,沉声道:“镇国公后人,西平侯世子,只挂一个都事衔,实在是屈才。依朕的意思,擢万全三卫指挥使如何?”
“皇上仁心,但臣如今这样,恐负重托。况且,并无功绩在身,连升四品,恐让人不服。”孟璟叩首婉拒。
“如今不也能下地了么?既是为效忠皇室负的伤,该赏则赏,当擢便擢。”
孟璟再叩:“皇上已经赏过了,家父之爵世袭罔替,已是厚赏。臣此次入京,既是为皇上贺寿,也是来谢皇上的大恩典。”
“既然你坚持,也就罢了。恩就不必谢了,好好养伤才是正道。”皇帝叹了口气,“罢了,万寿不问政事,此事日后再议。”
皇帝顿了会,问:“方才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他沉默了小半炷香时间,久到御座上的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才应下:“美人在前,却之不恭。皇上大恩,臣听皇上的意思。”
果然还是不会拒绝佳人,皇帝笑了笑,亲自走到门口,看了一眼楚怀婵。
她今日是特地进宫贺寿的,穿的是杨妃色,比之前见时的一身素雅要娇妍上许多,确是个勾人而不自知的美人。
“送孟都事出宫,好生赔个罪。”
等她应下,他又道:“回来时去趟内阁大堂,把楚阁老叫过来,之后随阁老一道出宫回府。”
楚怀婵猛地抬头,又意识到直视天颜冒犯了天子,赶紧低头应下,引了孟璟下门楼。
他们走得很慢,皇帝看了好一会,转身进了明间,叫内侍将内阁票拟好的奏疏呈上来,在灯下看了起来。
下了门楼,楚怀婵沉默着接过小黄门递过来的伞,一言不发地替他撑开。
他比她高出许多,伞一撑开,他双眼被完全遮住,只能低头看着这一寸见方的地面,但他竟然没什么嫌弃的心思,也就没有开口。
等快到谨身殿时,他悄悄瞟了她一眼。
跪了小半个时辰,她脚步并不算稳重,有种轻飘飘没踏上实地的感觉,这样一来,倒和他走路的姿势差不多,都怪怪的。
他没来由地轻笑了下。
楚怀婵一直垂眸看着地面,听见他的笑声,这才看了他一眼,轻声开口:“方才一时莽撞,虽不敢说是无心之过,但也是因为悬崖勒马失败,并非完全蓄意作对。还望世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同我一般计较。”
孟璟一怔,以前两次打照面时的情况来看,他原本以为她这会儿应该是个炮仗,还是引线短到能将点火之人炸个粉丝碎骨的那种。就算是她有错在先,也必定不会先开口服软。
但她老老实实地认真道了歉。
他迟疑了下,回想起她方才确实还算是提醒过他,不太自然地道:“既是皇上的意思,这道歉我也不敢不收。”
她还蒙在鼓里,他却知道,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之后都得和这小姑娘绑在一块儿了。
他犹豫了会,问:“不生气了?”
“哪敢生小侯爷的气?”楚怀婵扯出一个笑。
这话阴阳怪气的,他踌躇了会,闷声道:“方才的事,得罪了。”
末了又觉得这话实在不像他的风格,补了句:“不过你先动的手,也算一报还一报,两清了。”
她没理会这位爷难得的服软,冷笑了声:“人说孟都事少年英杰,十三岁就随父上阵杀敌,怎么……如今瘸了一条腿,就连自个儿心上人都不敢面对了?”
孟璟:“……?”
“奉天殿外,我无意听到了几句,那时还不知道孟都事和闻小姐的身份,晚间知道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就还挺佩服她的,她这几年孤立无援,却也强撑着忤逆如此强势的母亲,没有早早屈服嫁人。今晚更敢为你冲撞天子,你呢?”
孟璟夺过伞,收了。
楚怀婵瞟他一眼:“小气。”
“你太矮了,路遮完了。”
楚怀婵:“……”
“虽然我也不知道闻小姐嫁给你是好还是不好,但我还是觉得,小侯爷,你不该那么和她说话。”
他都那么说了,那人还不知数,他能怎么办?
见他不出声,她继续道:“小侯爷,你就算当真不想娶她,也好好和她说说吧,别说那么伤人的话了。我爹说,女儿家是要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的。”
楚见濡那老迂腐还说得出这种话?
他觑她一眼,语气里带点不耐烦:“你怎么这么聒噪?”
这话听着似乎有点耳熟,楚怀婵猛地盯他一眼,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太医方才都替他瞧过了,若当真是陈景元追杀的人,想来不能全身而退。
她默默收回目光,懒得和他逞口舌之快:“也不是每天都这样。就是觉得闻小姐挺可怜的。”
“你可怜她?”
“你知不知道,你马上就会被指给一个跛子?”
第9章
“还是眼前这个无情无义的跛子。”
他语气淡淡,好似这些难听的话不是在说他自己似的。
嗤笑从风中入耳,他这人,皮相不赖,连笑起来都是好听的,可惜这点轻蔑之意,是久居高位者方能有的不屑一顾。
她学不来,更越不过去。
她怔愣了下:“嗯?”
“你刚才亲自给奉过茶的那位说的。”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谨身殿的灯火:“孟都事吃醉酒了?一杯酒就能这么醉人么?”
孟璟:“……谁拿这事同你开玩笑?”
楚怀婵摇了摇脑袋,迫自己清醒过来。好半晌,她才终于想明白了皇帝方才那句一会随父亲出宫回府的交代是什么意思。
她沉默了半晌,才讷讷地问:“小侯爷,你是不是特瞧不起我啊?”
他原话是——你刚才亲自给奉过茶的那位说的。外臣之女在云台伺候皇帝,不瞎的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这话里带了些寂寥,尾声落下,轻轻带起一点苦笑。
孟璟怔了下,重新撑开伞,将伞面往她那边移了点。
确实不大瞧得起,这点儿年纪就想着爬龙床。
但多年教养使然,让他没法子将这种话直接出口,他斟酌着措辞,还没想好该怎么回,楚怀婵自个儿笑了声:“奉天殿前,我知道你听到了嘛,后来我又出现在云台,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我想做什么。”
她仰头看了眼突然变高许多的伞面,低低叹了口气:“不过没关系的,就算没这事,小侯爷应该也看不上我。能高攀上您,楚家祖坟上这会儿大抵正在冒青烟呢。”
毕竟是镇国公之后啊,传到他这儿,已经整整五代了。百年勋贵名门,纵然她父亲也算是平步青云,如今也算位高权重,但她这点家世,在他面前,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说辞。
孟璟白了她一眼,准确地判断出这丫头说这话自然不是真自卑,而是……另一种嘲讽,虽然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哪儿得罪她了,让她得了空就要拐着弯讥讽他几句,干脆闭了嘴懒得接话。
她终于借着聒噪了一路的功夫,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消息。
仔细想来,对于这事,她除了一开始的错愕之外,她其实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毕竟她不想进宫,但万岁爷提的话,没人敢违逆。虽然她也不知道皇帝为何临时改变了主意,但……她好似也不太关心。
只是对方是孟璟,花心又浪荡,门楣还比她高上许多,她也不知道她这一步步地,到底走上了一条什么样的路。
她低下头,寻了颗石子踢着玩儿。
孟璟斜瞟了她一眼,踢石子这种事,她做起来都无比熟稔,之前奉天殿前端着的淑女做派,怕都是假的。
再加上之前她在翠微观里和今晚在云台的胆大妄为,他很肯定地点了点头,这丫头,不是什么好人,日后也不能掉以轻心。
她准头不好,一下子将石子踢出去老远,忿忿地噘了噘嘴。
孟璟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笑声令她没来由地一阵心烦,她伸出手去接夏日雨水。
孟璟目光无意识地跟着看过去,她指尖沾了些雨水,很快汇聚到掌心。等掌心差不多接满了,她往上一扬,雨幕四散,被风一吹,溅了他一身。
孟璟:“……”
她玩着手里那根绶带,甘松的那股子甜氤氲在空中,令他微微有些失神。
“你叫什么名字?”他随口问起。
她看他一眼,很认真地道:“楚怀婵。”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过来是哪两个字,随后想起来那晚扶舟说的“蕙质兰心”四字,“嗯”了声,没再说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