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瑶台——林叙然
时间:2019-09-21 07:42:40

  陈景元微微抬手,不多时,有人架了楚怀婵出来,她失血过多,身子早已疲软到立不住,被人生生架着出了门,连视线都有些模糊,但仍是一眼看见了众人警戒圈后的孟璟,唇不自觉地弯了下。
  六月日光晃眼,他却仍可以看清她已经轻微干裂的唇。这双嘴唇的滋味他实在是太过熟悉,她很少点染艳丽口脂,但活得精致,虽能屈尊山上田里地跑,但到底不能容忍自己这般失了体面。
  他握住了袍袖下的那颗青金石念珠。
  这动作几乎微不可察,但陈景元还是立时便出了声:“你大可试试。”
  尖刀抵在楚怀婵后腰上,她被强行押停在门口处,就算周遭虎视眈眈的靖虏卫精兵反应迅速,锦衣卫也能迅速撤进屋,何况缇骑更不是吃素的,靖虏卫同其对上,到底谁能占到上风几乎毫无疑问。
  孟璟缓缓松开手,陈景元看向他:“世子考虑好了么?”
  “我手下人不多,正大光明行事毫无胜算。今日来的可都是张钦手下,我若此刻答应你,他们必然不答应,我还得同他们恶战一场。”孟璟看向楚怀婵仍在滴血的指尖,心揪了下,低声道,“我来换。”
  陈景元摇头:“我不傻,除非小侯爷以命相抵。”
  “我若死了,我不知你会不会放过她,我不放心。”他淡淡笑出声,“再者,我若当真死了,你这辈子怕是都别想找到张览在哪儿。”
  夏日午间,熏风拂过,不远处山包上的榕树枝叶微微摇曳,惊起窸窣声响。
  楚怀婵鬓边凌乱的碎发亦被风拂起,他微微看愣了神,垂在身侧的手再度缓缓蜷握成拳。
  陈景元思虑许久,总算同意了他这提议。
  孟璟拍了拍直裰,示意未带兵器,见陈景元仍旧盯着他腕间看,他无奈取下那串念珠交给扶舟,淡淡道:“行了么?”
  “自封经脉。”
  楚怀婵原本已经虚弱到快要晕厥过去,此刻却强撑着提高了声音喝他:“不行,他不会放过你。”
  陈景元闻声反手往后一扬,一记耳光响彻当场,她身子微微晃了晃,未能及时完全避开的尖刀便在她后腰上割出了一道口,鲜血顿时往下,她脸色也变成了彻底的惨白,映着天际红彤彤的烈日,两相对比,愈发可怖。
  孟璟看向她脸上浮现出来的红印,舌尖抵上后槽牙:“别太过分。”
  “我就是过分了,小侯爷似乎拿我也没什么办法。”陈景元完全不管他的威胁,步步紧逼,“叫张钦的人全部撤走,退到二十里外。”
  他摆手示意照做,扶舟下意识地想拦,被他递了一记眼刀,只好讪讪闭嘴。
  靖虏卫全都撤走以后,缇骑迅速将孟璟环在中间,远远将孟璟带的零星的二十来人隔在外圈,人数悬殊的两方对峙着,久不见动作。
  楚怀婵越发痛得说不出话,却直直看着他,一直摇头。
  孟璟冲她轻轻笑了笑。
  陈景元仍是不放心,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命令:“自封经脉。小侯爷,可别让我再提醒你第三次。”
  孟璟再看了楚怀婵一眼,利落动手照做。
  “你,过来。”
  陈景元指了指他,尽管此处视野开阔无法设伏,仍是反手抓过楚怀婵挡在身前,将所有弓箭手可能瞄准的角度一并堵死,迅速往后撤进屋内。
  “言而无信。”孟璟怒视他,却也没有办法,乖乖跟着他往屋里走。
  经脉被封,登时气息凝滞,他腿上的旧疾表现得明显起来,人走得慢,陈景元倒也耐性好,等着他轻一脚重一脚地缓缓走进包围圈,屋内昏暗,任是最佳的弓箭手也难瞄准目标了,微微抬手,他脖子上立刻多出了十几柄绣春刀,缇骑上来检查过他经脉,对陈景元颔首示意,陈景元这才将楚怀婵反手往外一推,她不受克制地向前飞扑出门外,好在扶舟迅疾将她扶住,这才不至于因摔跤而再添伤势。
  扶舟满脸担忧地看向孟璟,孟璟微微抬眼示意他注意屋脊后方的埋伏,随即摆手让赶紧退走,将人先带回去。
  楚怀婵伤势重,扶舟迟疑了下,顾不得主仆尊卑之别,甚至一时之间连男女大防都顾不上,说了声“得罪”,迅疾将她扶过,满脸谨慎地盯着陈景元往后退。
  陈景元见他这警惕模样,没忍住笑出声:“世子谨慎,连下人都能得真传,但其实不必这般,我要的,无非是孟世子这条命而已。一个女人而已,我不屑为难。”
  楚怀婵闻声看过来,落入眼中的却不是这位天下闻名的酷吏,而是一旁与之相比有些过于瘦削的孟璟。
  纵然这般看去,他仍是清清冷冷不大近人情的,但他视线却始终凝在她身上,务必要确保她平安离开才能安心。
  她挪不动步子,扶舟只好生生拽着她往后退。
  陈景元戏谑道:“真不必,虽然楚阁老同我不对付,但楚小姐与我也算无冤无仇,我也没有无耻到非要为难一个女人。”
  他话音刚落,成千上百暗箭齐发,从屋脊后方疾射过来,径直射向正中的楚怀婵。
 
 
第86章 
  这一遭牵一发而动全身, 场中局势顿时大乱, 好在方才孟璟已经提醒过他有埋伏, 扶舟反应还算快, 猛地将楚怀婵拽倒, 强行护她避过这一阵箭雨, 身上已挂了数处彩,更有一支短箭生生钉入了他右肩胛骨中。
  横在孟璟脖子上的绣春刀同时出动, 立即便要将他绞杀当场, 第二道箭雨也如影随形, 扶舟不得不换了只手握刀, 小心翼翼地将楚怀婵护在身后。
  陈景元讽刺道:“信你?孟璟,你还是太小看我了。张钦那儿子我可以慢慢找,但只要你还活着一日,我便一日不能安心。”
  孟璟斜斜觑他一眼, 忽地屈指一弹,朝向陈景元方向的两名缇骑立时向前倒去, 陈景元迫不得已往后退了一步, 等站定身形定睛一看,这才看清他是径直凝气为暗器, 打在了那两人的膝上。
  强行突破的境况下, 孟璟便也就这么生生受了其余三侧横砍过来的尖刀, 好在避开及时,脖颈上只多了几道血痕,并未重伤, 同时也总算夺过了一把绣春刀。
  “又同我使诈?!”陈景元栽在他手上两次,怒气上涌,爆喝一声,绣春刀欺身而上,两柄大刀迎上,顿时战作一团。
  而屋外空旷的院落里,扶舟身负重伤,被紧接而至的箭雨逼得寸步难行,又带着一个完全不会功夫的楚怀婵,纵有同行的其余死士护着,也力不从心,一时之间竟然看不到半点可以突破的希望。
  孟璟扫了一眼院中战况,决定速战速决,走了险棋,将自个儿背后空门一并暴露给陈景元,引得他急追而上,迅疾追至了院中心,有陈景元在此,弓箭手不敢放肆,院中紧急战况短暂地停歇了一瞬,扶舟得这契机,迅疾将楚怀婵带出了战圈,孟璟这下总算没了顾忌,施展开手脚,和陈景元彻底正面迎上。与此同时,方才退远的靖虏卫忽地杀了回来,外围缇骑不得不赶紧迎战,内圈里孟璟那点可怜人手的压力顿时小了许多,原本被全歼毫无转圜之地的必败境地瞬间被改变。
  陈景元接连几次被他糊弄,眼下见原本完胜的局面忽地被破坏,正怒不可遏,又见此人竟敢如此狂妄,愈发决定要将人折在这里,一时之间院中两人皆使出了浑身解数,旁人定睛看去,只能看到两道飞速移动的虚影。
  孟璟多年未使刀,用着并不太顺手,干脆以刀为剑,剑气顿时凝聚,剑芒汇聚,直向陈景元膝上击去,陈景元没能避开这出乎意料的招数,闷哼了声,手里的大刀去势一顿,孟璟一击得手,也迅疾退开,陈景元原本就要砍上他腰部的刀便只伤到了小腿。
  孟璟没管伤势,大刀再次作剑刺至,在他臂上留下了几道极深的伤口。
  陈景元退出老远,这才笑出声来:“孟世子果真记仇,膝上一刀并臂上几道痕迹而已,竟让您这等贵人记到了现在,我……荣幸之至。”
  孟璟正要运刀追至,才刚拔脚,气息忽地一滞,小腿上一股麻木感缓缓蔓延而上包裹全身,不得不顿住了脚步。
  陈景元见他这异样,登时重新跃入战圈,再次同他酣战起来,孟璟举刀御敌,可惜这次怎么都凝聚不起气息,连自保都难,更别提在陈景元这如疾风骤雨的攻势中求胜,不多时便落了下风,陈景元的大刀顿时便架在了他脖子上。
  “弃刀。”陈景元冷冷吩咐道。
  孟璟迟疑了下,扶舟也跟着看过来,因分神没能护住楚怀婵,楚怀婵便瞬间被波及,好在未受伤,只是广袖被大刀带起的劲风割掉了大半,露出一截皓腕来。
  “你再不配合,我一会子将这节骨头砍下来炖汤。”
  孟璟抿唇,默默将手中已多出了数道豁口的绣春刀递给他。
  陈景元左手接过,刀身在他膝盖弯上拍了拍,孟璟吃痛不语,他也只是笑:“孟世子的身手,我见识过不止一次,确比我强,可惜世道多奸诈,您生来高贵,这辈子是没机会明白了,来世务必早些懂得这等浅显道理才是。”
  他垂眸看向自个儿刀刃上已经变得暗黑的血迹,淡淡出声:“中毒还要强行动武负隅顽抗的滋味如何?”
  孟璟不答。
  他自行接道:“都这样了,还能顽抗两刻钟,孟世子当真厉害。”
  他刀刃压得紧,孟璟脖子上立时添了一道血线,扶舟动作一停,剩余的人更是不敢动,连外围的靖虏卫也住了手,两方人马对峙许久,孟璟总算出声:“给他们留条生路。跟我还是跟你,对他们而言,并无区别。”
  陈景元睨他一眼,轻蔑道:“这会子还有心情发善心。”
  他话音落下,绣春刀径直向孟璟脖子挥下,半点没留余地,外围缇骑趁着孟璟被挟制对方不敢妄动的时机也迅疾手起刀落,生生将此地变成修罗场。
  眼见着局势将定,一颗石子忽地从天而降,将陈景元大刀击偏了一分,孟璟趁着这空隙径直往后退,路过扶舟身侧时,将楚怀婵拽过来,护在怀里往后退去,等退出院门,双脚踏上实地,他才刚微微松了口气,陈景元大刀再次挥至,他无兵器在手,又有人要护,自然无法冒险空手接白刃,只得护着楚怀婵继续撤退,陈景元哪里肯让人逃,立刻趁胜追击,等退出十来尺地,孟璟总算无法克制体内乱窜的毒气,不得不止住了退势,将楚怀婵护在身后,同陈景元正面迎上。
  她紧张到手都在颤,他迟疑了下,哪怕形势紧急,仍然侧头轻声对她道:“别怕,很快就没事了。”
  陈景元紧跟着杀至,听闻这句话,总算是笑了:“确实很快就没事了。”
  大刀从天而降,从头顶劈下,径直砍向孟璟面门,孟璟此番已无力再退,眼见着这刀要径直将两人劈成两半,一支穿云利箭携风卷云乱之势而来,径直洞穿了陈景元头骨,将整个人钉死在了地上,他倒地时,手中大刀重重砸下,离孟璟脚尖不过一分的距离。
  孟璟侧头忘了一眼对面的小山包,其上榕树枝叶摇曳,树冠之上,一张在苍翠山林中颇为扎眼的红弓举起,冲他摇了摇。
  行都司辖下的三大卫所官兵立即涌入,将锦衣卫困在其中,恶战至屠杀,张钦赶至,孟璟侧头看了眼已经退至后方治伤的扶舟,没再说什么,由着张钦率军收拾残局,自个儿则利落解下外袍往楚怀婵身上一裹,夺了张钦的马,将楚怀婵往回带。
  张钦看了眼他发紫的唇色,犹豫了下,劝道:“世子稍待,我派人护送您回去。”
  他话音未落,孟璟已单骑走远,只留下一阵尘烟。
  孟璟带楚怀婵回城,体内毒气乱窜,他不得已,这次当真自封了经脉,但仍旧紧紧将楚怀婵护在怀里,不肯卸掉半分力道。
  马蹄惊起烟尘滚滚,楚怀婵半醒半梦间唤了他一声:“孟璟。”
  是她如今惯常的那种拖长了音调的唤法,短短两个字竟也能叫她念出好几道转音,平白叫人听出几分缱绻旖.旎的意味来。
  他垂眸看她,见着她微阖的眼帘,平生难得慌乱一次,赶紧应道:“我在。”
  她低低“嗯”了声,嘴角竟不自觉地弯了下,纵然话说得艰难,仍是很开心地道:“你来了。”
  她说完这话,终是没忍住完全阖上了眼,孟璟半点不敢再耽误,径直按下属报的位置杀进了外城一间毫不起眼的小院落,下面人迅疾将门关上,他抱着人大步往后院走,边走边吩咐道:“把人押过来。”
  张览到时,孟璟正坐在榻边,楚怀婵已经痛得缩在孟璟怀里,躺都躺不下去,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唇色苍白到可怕,和一旁孟璟发紫的唇色一对比,着实将张览吓了一跳。
  孟璟冷眼看着下属将药箱提过来往案上一放,只扔下一句话:“治不好便别想再走出这道门。”
  张览没辩驳,看了眼楚怀婵微微垂下的手,指了指一旁的躺椅:“劳世子移步。”
  孟璟审视了他一眼,顺从地抱着楚怀婵坐过去,将人平放在膝上,这一下低了许多,张览提了药箱过来,在他跟前跪坐下来,没忍住又看了孟璟一眼,试探问:“世子要紧么?毒入肺腑可神仙难救,要不还是先看看您的情况?”
  “别废话。”
  张览只好重新低头,拿了锦帕垫手,去捉了楚怀婵的手,将手掌平摊开来,这才算完全看清伤势,顿时倒吸了口凉气,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下心情,才道:“火。”
  下人照办,他取出镊子上火炙烤过后,下手取楚怀婵右手中指上那枚钉得最深的银钉,已经结痂的血肉因外力的冲击而再次破开,楚怀婵手一颤,立刻便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孟璟反应神速,迅疾握住她手腕,强行将她手固定在了原位。
  张览迟疑了下,取出一方锦帕递给孟璟,有些为难地道:“咬着吧,很痛。”
  孟璟迟疑了下,没动。
  他只好劝道:“下手之人有点道行,是真痛。夸张些的,咬断舌头也不是不可能。”
  “麻沸散呢?”孟璟盯着他,语带疑惑,“为何不用?”
  张览下意识地看向楚怀婵小腹,迟疑了下,探手诊脉,尔后微微摇头:“夫人身子太弱,用不得。”
  孟璟踌躇了下,总算接过,埋头低声哄道:“呆子,张嘴。”
  楚怀婵已经痛到意识模糊,脑子早已不具备思考能力,但一听他出声,仍是下意识地乖乖张开嘴,他轻柔地将锦帕往她齿间塞,边低声劝道:“忍忍,很快就过了,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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