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瑶台——林叙然
时间:2019-09-21 07:42:40

  她半点没反抗,可这东西入嘴实在是难捱,分明离咽喉很远,她却已经忍不住地干呕起来,孟璟动作一顿,终是将这东西扔掉,对张览点头示意,张览只好重新动手,镊子夹住银钉,一点点地从血肉里将这枚快要顶掉指甲盖的银钉拔.出,伤口深,他生怕造成别的伤害,下手极轻,速度自然也慢,楚怀婵疼得泛了眼泪花,但外男在场,她虽非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但最基本的体面总要保,只得使劲浑身解数,生生逼得自己没有痛呼出声。
  钝器割裂血肉之声响起在静寂的室内,孟璟不敢低头看她,只看着屋外的树影一寸寸移动,握住她手腕的手亦在微微发颤。
  张览微微抬眼瞟向他,又默不作声地低下头,手下陡然用力,将这枚银钉猛地彻底拔.出,鲜血飞溅上孟璟脸颊,他怔愣了会子,将她身子微微搂高,将肩膀递了过去。他体内毒未清,不敢连累她,往上边垫了块锦帕,才轻声道:“咬吧。”
  楚怀婵一开始尚且不肯,后来痛到极致了,也顾不得许多,半本能半依赖地咬了上去。
  快半个时辰下来,她牙齿泛酸,泪珠已将孟璟肩上衣衫打湿了一大片,纵他肩上垫了厚厚的锦帕,亦止不住疼入骨髓的痛感。
  她脸色煞白一片,张览纠结了下,试探问道:“腰后的伤,世子您会吧?”
  孟璟微微颔首,径直抱人往里间走,张览赶紧取出一瓶非常用的伤药递给丫鬟送进去。
  孟璟将人平放下,轻轻翻了个转,小心翼翼地替她清洗伤口,尔后又再细致不过地上药包扎。她疼得太过厉害,眉头紧锁,唇上被咬出一连串大大小小的伤口来,孟璟包扎完后,径直到外间找张览:“开剂止疼药。”
  张览摇头。
  “安神药也行。”
  张览还是摇头。
  孟璟猛地飞起一脚,将人踹到了院中。
  张览不肯开药,那个什么药里都要莫名其妙加些安神药的废物扶舟又还在盯着张钦收拾残局,他只好命人去请旁的大夫过来,自个儿则回了里间。
  楚怀婵疼到意识模糊,竟然奇迹般地眠了过去。恍恍惚惚间,她又续上了方才那个梦,少年将军涉水而来,冲她伸手。
  她伸出去的手还未搭上他掌心,腿上猛觉一阵黏腻,她惊慌出声:“孟璟,鱼!”
  孟璟正在替她掖被子的手一顿,握住了她慌乱间四下乱抓的手,他并不敢碰她十指指尖,只得握住她掌心,将她手轻轻塞了回去,低声道:“在岸上呢。”
  她好似安心许多,身子安分下来,但眉头仍然紧锁,他迟疑了下,俯身凑到她耳边,轻声哄道:“没事了,我们到岸了。”
  他重音咬在“我们”二字上,楚怀婵闻言,眉心总算是舒缓不少,却不自觉地反握住了孟璟的手。
  她心下松缓下去不少,重返梦境。
  梦中晨光熹微,少年将军涉水而来,握住她手带她脱离险境,耐着性子轻声哄她:“月儿,别怕。”
  “放心,以后都不会再有事了。”
 
 
第87章 
  屋内静谧, 孟璟坐在榻边, 长时间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静静看着她因受疼仍旧微微锁着的眉头, 拿指腹轻轻替她抚平, 等感觉到她呼吸总算变平稳不少, 这才起了身。
  他看向地上这一摊沾了脏污血迹的衣物,心口忽地止不住地泛疼, 连脚步都无意识地踉跄了下。
  他将衣物悉心收起, 免她醒来时看到, 忆起此前的难堪境地, 又到外间吩咐丫鬟寻些檀香来熏上,这呆子闻不得檀香,一闻便头晕脑胀,如今倒或可以助眠, 令她睡个安稳些的觉。
  张览闻言,赶紧重回外间, 看向孟璟, 问道:“世子放心让在下诊治么?”
  孟璟抬眼看向他,向他伸出手, 张览没料到他这般谨慎的人竟如此爽快, 怔愣了下, 才赶紧上前诊脉,尔后又开了方药,叫人先煎了将毒性暂且压一压, 这才去看他小腿上的外伤,替他处理的伤口的同时,仔细辨了下毒源,等处理好他的外伤,敛衽道礼,起身退到一旁,着手研制解药。
  孟璟换了个位置,坐到西侧,好能看清里间的动静,也能看清他落笔的姿势。
  旁人看着写字,张览不大自在,取镇纸镇住方子,左手托袖,右手缓缓写着小字,并不像寻常大夫那般字迹潦草难辨,反而同他练惯了的那一手颜体有些相像,字迹遒劲,笔带豪气。
  因简单喝了剂药,暂且震住了毒性,孟璟现下也能坐得住,甚至微微看怔,一直到张览停笔,习惯性地在句尾点了点,他才总算是回过神来。
  张览缓缓将笔放回去,犹豫了许久,终是道:“有件事,不得不同世子商量。”
  “你说。”
  张览嘴角勾起一丝不大明显的弧度:“世子好像对我有种莫名的信任,在下连累夫人受罪,您却肯召我来治伤,我给您开的药,您似乎也没让其他大夫看过便敢喝。”
  孟璟没反驳,只是问:“你当真不会武?”
  “您不已经亲自试过了么?”
  孟璟不知为何苦笑了下,微抬下巴,道:“说正事。”
  因是临时辟来关押张览之所,物什多缺,丫鬟取了新买的檀香进来时,孟璟命人请的大夫也到了,张览直视他,道:“先叫人走,夫人的伤,我来治。”
  孟璟迟疑了下,挥手让人退下。
  张览垂眸,看向方才写废的方子,道:“有个消息得告诉您,是喜事,但也棘手。”
  “别卖关子。”
  “夫人有喜了,两月有余。”
  孟璟怔住,路上这两个多月,一开始还好,但一个月前开始,楚怀婵身子便一直不大好,扶舟每日按时问诊,却从没同他提过一次这事。
  “夫人月信久不来了吧?”张览道。
  孟璟颔首,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若在府中,他未必能清楚这事,但这两月都在外头,他确实没见着,且赵氏身子素来康健,他对女人的这些事知之甚少,况有扶舟随行,想来不会有什么事,他也没太在意。
  “昨日替夫人问诊,夫人特地做了些小动作叫我不要声张,因您在场,我猜是为了避免您知道。问诊多了,以为是寻常夫妻不睦故如此,女子多弱势,我以为您亦是那种人,自然便帮了夫人这个小忙。”
  张览又看了一眼他的手,这双手虽看起来有些苍白,但弯弓拿刀尚且稳如磐石,方才握着楚怀婵手腕时,却一直在轻微发颤,他将这情形收入眼中,瞬间否定了昨日的猜想,他接道:“我虽不知夫人为何不肯同您说实话,但仍需向您解释一句,麻沸散和止疼药对胎儿的损害太大,我是大夫,自然不敢用。不过夫人伤势重,且方才受马背颠簸,胎气不稳,之后如不用伤药,恐难痊愈,但若用药,对胎儿多少会有影响。”
  他后面的话还没出口,便被孟璟打断:“用问么?”
  张览点头示意明白:“身为医者,胎儿月份不足,这问题并不需要选择,只是兹事体大,不得不将可能会造成的影响提前知会您一声。”
  孟璟颔首。
  “夫人因我受罪,我自会尽全力,也会尽量将对胎儿的影响降到最低,世子放心。”
  他说罢便行礼告退,去替楚怀婵研制能用的新药。
  屋内空空荡荡,孟璟一直枯坐着,直等到太阳西斜,日光透过窗棂洒进来,为地面轻轻铺上一层金辉。
  这中间,他恍然忆起许多旧事,也捋明白了这次令他完全措手不及的怀孕的因果,他从前诸多顾忌,那事上一般多有注意,但那日从塞外回来,着实被那一通鸡飞猫跳给气过了头,大动肝火,一连要了她好几回不说,最后更是……
  他枯坐到日暮时分,夕阳坠入屋脊之后,院门“吱呀”一声打开,扶舟身形踉跄地从后门进来,冲他点头示意诸事已毕。
  他没出声,只是指了指院中那条碎石扑成的甬道。
  扶舟会意,顾不得身上的数处重伤,在碎石上跪了下来。
  孟璟惯常瞧不惯他和东流多嘴,时不时地给些教训是常有的事,但多半都无关痛痒,罚跪这种事,往前数十年也未有过。这般隐隐压着怒火并不发作的时刻,他更是从未见过。不用想也知,楚怀婵的事没能瞒住,他心虚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屋内那樽近乎凝固的塑像。
  良久,孟璟缓缓走出来,停在他跟前不远处。
  他小心翼翼地探听胎儿的情况:“主子,有事么?”
  孟璟猛地飞起一脚,径直踹在他右肩上:“你说有事没事。”
  他被踹倒在地,但半句痛呼也不敢发出,赶紧重新跪好。
  孟璟垂眸看向身前这个跟了他十多年的心腹,扶舟方才被锦衣卫暗箭所伤留下的伤口重新开裂,衣衫又被染深了几分,他运气忍下剧痛,艰难开口:“少夫人百般恳求不要告诉您,我……”
  孟璟冷眼看着他,听他继续接道:“头一次诊出喜脉是在一个月以前,少夫人说,您性子如此,若知此事,初期胎象不稳,您必然会陪着就地休养安胎,前往靖远之事又要容后再提,甚至可能拖到生产之后。但这是您牵挂多年的大事,少夫人不愿耽误您,说是夜长梦多,此前便多有波折,若此番再一年左右都停滞不前,这中间保不准又要再生多少事端。”
  他有些不忍,咬了下唇才道:“原本胎象将稳,若非突然杀出来一个陈景元,咱们带的人也完全足够护住少夫人了,少夫人此前身子也不算太弱,虽舟车劳顿,但脚程慢,不至于有大影响,况且彼时已至陕西境内,返程与到靖远所需花费的时日相差不了多少,所以……我自作主张,答应了少夫人。”
  孟璟微微闭眼,没再说话,转身重回里屋,脱靴上榻,将人环进怀中,双手则在她身前,替她强行打开了因受痛而本能蜷曲的手指。
  扶舟则仍旧跪在院中,直到入夜,孟璟也没传膳,他更是不敢起,在原地端端正正地跪着。直到三更,月上中天,忽有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他右前方,他抬眼望去,见是张览,没忍住开口问道:“怎样?”
  “世子的毒?”张览平静道,“虽因强行动武致中毒颇深,但毒常见,有法可解,不必担忧。”
  扶舟往屋里看去,孟璟未掌灯,室内黑漆漆的一片,他不由得面露担忧之色。
  楚怀婵此前虽被陈景元一连两次踹倒椅子,少不得受了些剧烈震荡,但因倒地时下意识地屈腿护住小腹,没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这问题的答案应该能令他稍微松快些,张览老实对他道:“受了些惊吓,胎象不大稳,但悉心调理,不会有大事。”
  这算不幸中的大幸,扶舟心内微微松了口气,又听他接道:“但夫人受的伤不轻,剧痛难忍,且失血过多,身子太过虚弱,若用药,恐伤胎儿。”
  他垂眸看向身前脊背笔挺的重伤之人,缓缓问道:“师兄……你有好的法子么?”
  扶舟缓缓抬头看他,颇觉世事弄人,笑里带了些苍凉的意味:“还以为你不肯承认。老头呢,死哪儿去了?”
  张览黯然道:“魂归故土,葬在北邙山,拥洛水,全师父生前游遍大好河山之愿。”
  扶舟彻底怔住,不敢置信地看他:“怎么可能?死老头走的时候还活蹦乱跳,我死命追都追不上,这才多少年,他怎么可能就真没了?”
  “当年为我治伤耗尽心血,后来强撑了两年,终于还是油尽灯枯。”
  “两年。”扶舟仰头,状似浑不在意地笑笑,“你果然比我强得多。”
  “滚去治伤。若治不好,世子留不留你命我不知道,我第一个清理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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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舟在院中跪了一夜,孟璟翌日辰时命人来传话叫他赶紧滚,他这才拖着重伤之躯去找了张览,张览帮他治伤之后,师兄弟凑在一块儿,使尽浑身解数,总算开出来一张方子,煎了药叫人送进去。
  楚怀婵此前因身在魔窟神经紧绷尚且能勉强保持一丝神智,眼下因被孟璟接回,放下心来,竟然彻底睡了过去。这一睡便是整整七日,孟璟服了张览的解药,毒清之后便衣不解带地守在一旁,整整守了七日,药与流食亲手喂进,换药擦身悉数亲为,半点不肯经旁人的手。
  第七日晚间,楚怀婵仍旧未醒,但气色看着总算比此前好上许多,孟璟喂完药,走至中庭里,仰头望了一眼天际那轮将近月满的上弦月。
  六月十二。
  他第一次同她相见,便是去年今日,翠微观啊。
  扶舟候在一旁,借着月光打量了他一眼,从前整洁不见一丝褶皱的直裰已经皱得不成样,人则满脸倦色,添了一层胡茬不说,眼底的红血丝更是清晰可辨。短短七日,从前那个养尊处优处处挑剔的世家公子竟似变了个人似的,落魄百倍不止。
  他迟疑了下,试探问:“主子,泡个澡休息会儿吧?”
  孟璟没应声,他只好继续劝道:“若少夫人醒来见到您这副样子,想必也会心疼,更会自责。”
  这招果然奏效,他点了下头。
  热水冲走诸多思绪,他难得将脑袋完全放空,真正正正泡了一回澡。只是偶尔,水汽氤氲间,他也会想起些旧事,譬如当日翠微观初见,她心内明明有恐惧却还强撑着装作镇定自若的要强模样,又或者刚进门时,她将他推开到千里之外的冷清模样;再到后来,阅微堂里,她在他面前落下第一滴珍贵的泪,医馆后院,她仰面笑开,同他说“我想试试,在深渊前拽住你”。
  水底捞月,别后欢愉,送他出征,因为一封家书而头一回同他闹脾气……
  他从前喜欢泡澡,是因为这时候经络舒缓,既能缓他膝上的疼,又能梳理清楚很多事情,是以阅微堂里甚至还特地建了汤泉池子。但这一次,他不管怎么摒弃杂念,脑海内浮现的,都是楚怀婵的各式模样,或不卑不亢,或温婉大气,更多的,还是后来,她慢慢也肯在他跟前展现的一个小姑娘该有的娇羞模样,开心便笑,委屈便哭,有脾气便闹……
  他极轻地笑了下。
  他洗去一身疲倦,换了身灵鹤望月纹的江绸,微微润湿的发以发带松松散散地束在脑后,重新回了中庭,命人搬了桌椅,自个儿亲自添了一盏莲花灯,提笔入墨。
  墨是乌玉玦墨,笔是彤管羊毫,纸是燕子笺,熏香是甘松,一切都是她的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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