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元说完这话,将她扔在室内,出门继续盘查方才之地的线索,方才留下暗地查探的缇骑回来禀告说一无所获,他气得一刀劈了院里的一根横木,上头挂着的玉米苞顿时哗啦啦滚落一地,这声响令他愈发心烦,抬脚将一个玉米苞踢出去老远,才咬牙道:“这女人居然舍得将自个儿扔入狼窟,就是为着保下这小子,看来这小子的身份果然有问题。”
“找,把靖远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把这小子找出来,就地格杀。”
见人领命去了,一旁候着的人上来问他孟璟那边该如何,他道:“不急。只需等他回去得知这消息,便会变成他掘地三尺来寻我。按兵不发,隐匿踪迹,让他自个儿找过来。”
他想了想,又道:“这女人心思也不简单,怕未必只是单纯想保下张览,张览很大可能就被扣在孟璟手里,如果是这样……”他朗声笑起来,“倒好办了。”
那人领命,又继续问:“里头那人暂且不管了么?”
“管自然是要管的,能在孟璟之前找到张览这小子自然最好,以防到时候孟璟使诈。”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但依我看,她兴许连这一遭都熬不过去,拷问什么的,多半派不上用场,倒省事了。”
他这一走,室内阒无人声,这些时日以来累积下来的疲惫忽地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她包裹其中,一点一滴地吞噬。
她艰难地动了动双手,周遭静谧,滴血之声愈发清晰可闻。
她甚至能感受到自个儿身子里的血被一点点地抽干,逐渐皮肤发皱,兴许不多时便会变成一具容颜无法直视的干尸。
她有些庆幸地想,陈景元待她还算客气了,还知道和她打心理战,想将她逼得心理防线先一步崩溃主动交代,而不是一来便让她受些女人无法承受的侮辱。若当真如此,她还不知之后见着孟璟,她该怎么打消那傻子的自责。
她有些艰难地低头看了眼小腹,唇近乎要抿成一条直线,才生生将这阵剧烈的痛楚忍了过去,尔后抬眼看了眼这盏昏暗烛火,极轻地笑了下。
第85章
这盏烛火燃尽的时候, 孟璟总算回了居所, 得知原本张钦在外围布下好看着他的人马一早便被陈景元全数解决了, 后楚怀婵也被带走, 他猛地咬到唇, 尝到了一丝腥咸味道, 好半晌才问下面人:“留了什么话?”
“没留,只说叫将这消息传给您。”
他半天没能从这消息的巨大冲击里回过神, 毕竟距他演这出被张钦扣下的好戏才三日, 纵是插了翅膀, 陈景元也没办法这般火速率众赶到, 这中间,应该还发生了什么被他遗漏了的事。
他自诩算无遗漏,连当日他二叔那道奏本都在他意料之中,眼下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摁了摁眉心, 好半晌,总算吩咐道:“找。去把张钦给我叫过来, 我要用他的兵找人。”
“动用卫所官兵找人, 阵仗会不会太大?”扶舟试探问,“况且今日设伏之事多半与张钦有关, 此人怕是敌才对。”
“但他不可能和陈景元是友。”孟璟摇头, “再说陈景元不愿直接和我谈条件, 不就是想看我心急如焚自乱阵脚么,顺他意就是。”
扶舟尚在思虑,下面有人引了一名身负重伤的暗卫进来, 暗卫见着孟璟,赶紧跪地认罪:“属下办事不力,累少夫人受罪,还请世子责罚。”
孟璟声儿不大,却比平日添了几分慑人之意:“我走前同你交代的什么?你现在可还活着。”
那人抿唇,艰难回道:“少夫人以身作饵拖住陈景元,这才保下了张览,现下人被我等扣着关在别处。少夫人有先见之明,交代说等时机合适再来向您回禀即可,但属下觉得此事恐耽误不得,故自作主张重返此地,途中果又遇见了陈景元的伏兵,差点没能将此消息带给您。”
他双手平举过头顶,奉上一枚信物,是张览的佩玉。
孟璟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会儿,淡淡道:“我知道了。”
他不明就里地应了一个“是”字,扶舟赶紧伸手去拦,却只拦住了一手鲜血。那人已经手起刀落,结果了自个儿性命。
因随行带的人少,周遭都是当时张钦派过来的仆役,少见这种阵势,且孟璟看起来无动于衷,心下惶惶然,又因认出此玉主人是自家主人,只得大着胆子出言:“孟世子这是将我家公子如何了?”
孟璟将玉抛扔给他:“转告张钦,人在我手里。”
那人握着这块烫手之玉,嘴张了半晌,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孟璟睨他一眼,忽地提脚往外走:“罢了,我自个儿找他去。”
他难得有这般沉不住气的时刻,扶舟怔了下,赶紧一把夺过玉佩,紧跟着追了过去。
孟璟是报的名帖进的行都司衙门,无人敢拦,他等了个把时辰,才见张钦风风火火地赶回来,没忍住嘲讽道:“张大人练兵要练到这个时辰?”
“边境不大太平,世子身在宣府,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到底做什么去了,张大人自个儿心里有数。”扶舟将那块玉佩抛扔给他,不屑地道。
张钦下意识地接过,这才垂眸打量了此物一眼,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抬头看向孟璟,语气愈发不客气起来:“孟世子,勿行小人之事。”
“小人之事?”孟璟抿出一个笑来,“那我也得劝张大人一句,别做亏心事,否则会遭天谴。”
张钦站在他跟前许久,沉默良久,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他着江绸,缎料铺开在他身上,衬得人周身沉静,却又显出一分不容忽视的杀气来。
“张大人,为急着赶我出靖远,不惜冒险把令公子推出来问诊,却又被我看出了几分端倪,所以派人假冒令公子出城引我去追,见我果真打其主意,设伏将我困了好几个时辰,好让人趁机当真将令公子送出城。”他甚至还轻笑了下,“张大人,你犯了三大错误。”
张钦抬头看向他,听他淡淡道:“其一,昨日不该抱侥幸心理,叫令公子出来问诊。你不会不知我到底为何而来,居然还敢存侥幸心思,我都不知你胆子是不是太大了。”
张钦没出声。
“其二,今日不该心软,你该将我斩杀在五禽峡,而不是单纯困住不肯痛下杀手,让我越发确认心内猜想。”他垂眸看向从张钦紧握的手中垂下的玉穗,“若是大人心狠手辣些,不会有此刻受人威胁之事。”
张钦嘴唇微微动了动,终究还是没出声。
他也浑不在意,继续道:“其三,我也犯了同样的错误,算漏了陈景元。”
张钦怔住,他没想过要取孟璟性命,今日之局自然要设出非他所为的假象,是以一早便去了靖虏卫大营练兵,且派出的伏兵也非靖虏卫精锐,原本以为捱到这个时辰回来,便能同时听到孟璟脱困与张览平安出城的消息,哪知却收到了张览被孟璟扣下的噩耗。更重要的是,中间还横插.进来一个陈景元。
“张大人,陈景元都寻到靖远来了,你确定还要和我继续玩心计么?”
他余光瞥到腕上念珠,青金石在灯光之下晃得人微微眩晕,那呆子如今胆子越来越大,一开始连同他大声说话都不敢,后来也敢迫他将这念珠取下来给她当小玩意儿绕着玩打发时间,其中尤爱这颗作装饰用的青金石。
他几乎还可以想起,她抚在这颗青金石上的手指肌肤有多细嫩,他一把便可捏断的弱骨头,如今落到陈景元这等酷吏手里,他几乎不敢往下想。
他反客为主,走至冰盘前,将手放进冰盘浸凉,借着这股外力,才总算将心里那股隐隐烧着的火摁灭了。
张钦沉默不言,良久,总算道:“陈景元既然寻到了靖远,必然不会留我父子性命,既然如此……我任世子差遣,但求世子饶犬子一命。”
“你是该求我留你儿子一命,若非为保他,”孟璟探手折过桌上的一枝冬青,生生将枝叶一并碾碎,“内人也不会落到陈景元手里。”
张钦怔住,他方才听孟璟说扣下了人,顿时急火攻心,眼下倒是慢慢平复了下来,孟璟此次千里迢迢来靖远找他,想来没安好心,多半是窥出了什么端倪,既然如此,人在孟璟手里反而不会有事,只是没想到,和张览迎上的人竟然是陈景元,而保下张览的,居然是孟璟这个柔柔弱弱的妻子。
他抬眼看向孟璟,孟璟却只是浑不在意地笑笑:“若叫陈景元寻到机会,想必连你的性命都不会留。皇上既然不愿声张想暗中料理这事,自然不会卸你兵权,你身为行都司掌印,手下精兵不会少,陈景元得手的机会虽然不大,但也不是没有,张大人最近出门,可务必多带些精兵。”
张钦抬眸看向他,他却已经不愿继续东一榔头西一棒地闲扯了,冷声道:“立刻派兵找人,一命换一命,人若找不回来,我要你儿子替他救命恩人陪葬。”
“当然,你也可以派人顺便找找你儿子,这在你的地盘上,你总归比我有本事些。”
张钦迟疑了下,道了声“不敢”便行礼告退,半点不敢耽误,立刻召靖虏卫出发,挨家挨户盘查。
见人走远,孟璟这才缓缓落了座,手抚上黄花梨木扶手椅,生生将扶手攥出了一道凹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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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燃尽后,没有人进来添过灯,楚怀婵便这么一直在这可怖的黑暗里,听着自个儿血一滴滴流干的声音。
静寂环境愈发放大轻微声响,到最后,她几乎已经接受了,顶多天明时分,她便会命陨此地。只是,她到底从没想过,会死得这般难堪,这比当年葬身大江被江鱼啃食,还要更让人难堪些。
漫长的黑暗与静寂中,她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八岁那年,她随父亲入蜀赴任,途经饶安,遇流寇作乱被俘,兄长舍命带她离开魔窟,中涉大江,周有江鱼环伺,于晨光熹微中,涉水而来,冲她伸手的那位将领,变成了孟璟。
少年面容,清隽朝气,豪气干云。
她试探着伸过手去,将要触及到他手掌时,江鱼伺机而动,将她往下拽,整个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向江底坠去,被无边黑水所包围吞噬。
她猛地惊醒过来。
烛火重新亮起,她微微闭眼适应了会儿,闻着冲天的血腥味儿重新睁开双眼,还未看清身前之人,便被陈景元一觉踹在椅子脚上,她整个人随椅子一起往后仰倒,撞翻铜盆,鲜血淋漓一地,她手被压在椅下,被迫感知了这粘稠,尔后便感受到已经结痂的伤口因重压再度开裂,鲜血随即汨汨而下。
陈景元抬手示意,有人将椅子扶正,给了她最后一分体面,但她一身衣衫终归已经沾上了血污,令人作呕。
他沉声开口:“楚小姐,我再问你一遍,张览在哪儿。”
楚怀婵嘲讽地笑出声:“陈佥事不是觉得拿我就可以逼他就范么?那张览在他手里,再附带一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现在这么着急,是因为你也没有十足把握,一定能在他手下讨到便宜吧?”
他忽地蹲身,新的一颗银钉便刺入了她右手食指。
这次力道重上许多,她几乎可以清晰听到锐器刺穿皮肉的声音,痛呼声都已到嘴边了,又生生咬住下唇,将所有声响一并咽了回去。
陈景元手下加了几分力道,将钉帽往下按,她整个食指都快被贯穿,额上冷汗涔涔,面色煞白得愈发可怕。
陈景元用力摊开她因受疼而本能蜷曲成一团的五指,一一将尖钉钉入她十指,缓缓道:“楚小姐说得对,这世间能有几个人敢大言不惭说在孟世子跟前不会吃亏,有能不冒险的法子,我自然也会趋利避害。再提醒你一句,我的耐心可不比你那位脾气不大好的夫君好多少,况你爹一直和我不大对付,有些下三滥的法子,若逼急了,我也不介意对你使使。”
舟车劳顿两月多下来,楚怀婵身子本就虚乏得很,昨日服了张览的药,刚见了好转,便被陈景元强押到了此地,久未进食,又受了些皮肉之苦,眼下整个人都虚弱得不行,闻得他这句威胁,也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是淡淡笑了声,艰难接道:“陈佥事请便,我是真不知。”
“愚不可及!”陈景元猛地踹在凳脚上,径直唤人进来,“衣服扒了。”
椅子侧翻,她整个人再度倒地,脸色不可遏制地再白了一成,不敢置信地抬眼看向他:“陈佥事,纵然皇上容不得他,但家父好歹暂掌内阁,别的便罢了,这……哪怕是死后的体面,你也得给我吧。”
陈景元颔首:“楚小姐说得对,死后再给体面也无不可。”
他正要再唤人动作,忽有人急急进来寻他,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顿时笑起来:“楚小姐,世子果然很在意你啊,这么快便寻到了此处,可比我想象中快多了。”
她怔了下,陈景元手起刀落,将缚住她的绳子割断,她身子便如一滩烂泥般从椅上滑落,彻底瘫在了地上,连抬手看下伤势的力气都没有。
陈景元出得门来,午间日头正好,这方农家小院落处在空旷地带,周遭无法设伏,但他仍是环视了四周一遍,这才看向来人。
孟璟立在稻草搭成的院门下,眉目间都染了几分煞气。
他实在是没忍住笑出声:“小侯爷好本事,靖远可不小,哪怕调动整个靖虏卫,但能这般快便寻到此处来,这速度旁人也难以企及。”
孟璟盯他一眼,开门见山地问道:“人呢?”
陈景元朗笑出声:“要见人,张钦父子的脑袋先交过来。”
包围着院落的靖虏卫纷纷将目光投过来,孟璟垂眸看向地面,淡淡道:“我既然能寻过来,你有几成把握能活着走出靖远?”
“我从未想过,这趟过来,还能活着走出靖远。”
陈景元抬头直视他,几近一字一句地说到。
孟璟微微怔住,指尖轻颤了下。
“两颗脑袋换一个美人,世子不亏。”
“想必不只两颗脑袋吧,我脖子上的你不要?”
陈景元笑起来:“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要,当然要。但问题是,小侯爷怎么选。”
孟璟好一阵子没出声,最后道:“我要见人再说。”
陈景元没动,他冷声接道:“你知道我也是说一不二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