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看了此人好一阵,故人面容半分不见,说话更带着正宗的当地口音,对他的态度更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长时间的沉默令张钦颇为不安,未等他回答便继续出言劝道:“圣命难违,还请世子见谅。”
这态度比方才强硬得多,孟璟轻嗤了声:“这是我乐意也得同意,不乐意也得同意的意思?”
“是。”张钦态度恭敬,神色却肃穆得紧,“请世子并夫人配合,我来安排大夫问诊,后日准时启程入京。”
孟璟没忍住笑了声:“大人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拒绝不成,恭敬不如从命。”
孟璟倒还真不是忽悠他,连着在路上奔波了两月,就楚怀婵那身子,不折腾出病来才叫不正常,每日腰酸背痛兼吐得要死不活,他都怀疑这呆子会不会真把命交代在这一趟里,每日连碰都不敢碰她一点,就怕将一把脆骨碰碎了。这几日来,她愈发不舒服,扶舟使出浑身解数都徒劳无功,令他瞧着都胆战心惊,就怕万一真出点什么毛病,当日他答应带她一起过来岂不是当真罪过,这才想着答应张钦叫其他大夫过来看看,兴许误打误撞有奇效也是幸事。
张钦办事效率颇高,晌午过后便请了几位大夫过来替楚怀婵诊治。
帷幔厚实,衬得楚怀婵斜伸出来的那只手肤色愈发苍白,孟璟在一旁看着,时不时盯扶舟一眼,大意是这些人都比你有本事,你就等着自个儿走回宣府去吧。上次东流的教训还在眼前,如今东流回了卫所常驻大营,替他挡刀的人没了,孟璟这些时日又被楚怀婵这脆弱身子惹得越发暴躁,惯常被教训的人自然变成了他,他现下风声鹤唳,一见着这不大和善的眼神,顿时躲到了孟璟身后,强行将这要吃人的目光避了开去。
孟璟就这么看着每一个前来问诊的大夫,颇有几分若不靠谱就要把人生吞活剥了的架势,边看边摇头,惹得大夫们各个心惊胆战,可惜说来说去终究也只有那么一句,身子底子原本就不大好,连日舟车劳顿,太过疲惫以至于抱恙。
后边进来一名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孟璟眼角没来由地抽了下,年纪轻点的大夫少见靠谱之人,况前有扶舟这种典型废物,他实在是不大相信眼前这人,可当这人挽袖搭手诊脉的时候,他身后的扶舟忽地紧张起来,连气息都明显变重了几分,他微微侧头往后看了一眼,又默默转回头来,凝神看向眼前这人。
少年面容,却有一分少年人少见的沉稳,同他当年年轻气盛时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
少年客客气气地同他见礼:“孟世子不必忧心,夫人之病症并不严重,开剂药服上两日即可恢复七八成。”
“你倒很是自信。”
少年也并不解释,只是冲他微微抿出一个笑,恭谨道礼:“事实如此,在下并未胡乱承诺。”
他利落写好方子交给下面人,扶舟伸手将人拦下,将方子接过细细阅过两三遍,这才叫人去抓药。
大户人家规矩多再正常不过,不放心外人更没什么大不了的,少年没怎么在意,孟璟看着扶舟这动作,眉头却微微蹙起,思忖了好一阵,忽地屈指一弹,几上瓜果盘里的一颗脆李破空而去,少年没能避开,这枚鲜果暗器重重击在他膝上,他却生生忍下,淡淡朝孟璟回了个礼:“谢世子考验。”
他只用了两三层力道,但这人不是装的,的确不会功夫,孟璟冲他微微颔首:“气度不错。”
扶舟再度看过来,就孟璟这嘴,他跟在身侧这么多年,几乎很少听到他说谁一句好话。
孟璟笑了声:“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少年没说恭维话,施然行礼退下,毕恭毕敬,却又无半分谄媚自轻之态。
孟璟这才向张钦道谢:“谢同知大人挂心。”
“世子可别折煞我了,按理说,世子既然对靖远风光有几分兴致,携夫人远道而来,我自然当尽地主之谊好生招待,但皇命难违,时间紧急,不得不催世子启程,还请世子见谅。”
孟璟颔首:“后日启程。”
得他首肯,张钦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恭谨道:“委屈世子在此歇息两日,后日我派卫队护送世子启程入京。”
他说完这话,不待孟璟应声便径直告退,孟璟一直目送着他走到门口,才淡淡出声:“张钦大人,我可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张钦怔了一下,看向帷幔,似乎能看到其后的病弱美人似的,半晌没应声。
孟璟也不继续点破,室内陷入沉默。
良久过后,张钦总算开口:“敢问世子为何而来,若有我出得上力的,还请世子明示。”
孟璟觑了眼窗棂之外的晃眼日光,再看了眼窗外掩映住了大半日光的榆树枝叶,吩咐将帘子放下,又叫人去取些冰进来。
一旁的丫鬟下去取冰,室内只剩四人,孟璟这才抬眸看向他,极缓慢地问道:“我为什么而来,张钦大人心里不清楚么?”
他重音咬在“张钦”二字上,张钦闻名,心里“咯噔”了下,半晌没出声,最后赔笑道:“世子说笑了,您从宣府远道而来,连皇上都被惊动,连下几道圣谕命您迅速入京。在此风口浪尖上,世子此等举动,我长年身在边地,不知朝中动向,如何能得知其中要义。”
孟璟只是看着他,并不出声。
他心里莫名浮起一阵恐慌,赶紧行礼告退:“世子若无其他事,我便先告退了。”
“稍待。”
孟璟见他回头,漫不经心地问道:“方才那位大夫是你什么人?”
“能治病的便是好大夫,从前倒未听闻世子是这般斤斤计较的人。”
孟璟目光落在窗外的那片树影里,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扶手上,好一阵子,终于轻轻地笑了下:“我是怎样的人,大人不清楚么?”
张钦注视了他许久,终是道:“犬子技拙,既入不了世子的眼,倒也不强求。”
冰盘呈进来,室内温度陡然降下去,楚怀婵心底的那股子烦闷顿时消下去不少,安安分分地往里躺了些,孟璟隔着帷幔隐隐辨出她的动作,心中烦躁总算消了几分,这才仔细打量了张钦一眼,淡淡道:“从前竟不知道你有个这么厉害的儿子。”
他笑笑,接道:“今日一见,倒和某位故人之子颇有几分相像。”
作者有话要说: 张钦指路37章,应该都忘得差不多了,随缘叭。
顺带说一下,最近确实非常忙,完结阶段又惯例卡文,之前几天实在抱歉,追过连载的朋友应该知道我之前更新频率还是可以的,确实是三次元换了新环境所致,不是无故这样,非常抱歉。当初说月中完结,会说到做到趁这个中秋假期彻底完结的,放心。可以养到下周一来看结局,如果还没完结,留言全退订阅。
第83章
一股寒意顺着脊柱往上, 张钦身子短暂地僵硬了下, 随即笑笑, 神色自若地道:“世子说笑, 我与孟世子此前并不认识, 何来共同故旧之说。”
孟璟但笑不言。
张钦不欲多费口舌, 再次拱手道礼告退,孟璟这次并未阻止, 只是在他出门的瞬间, 补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单名览字。”
他答完话便疾步离去, 留下孟璟看着这个陌生背影发了好一会子怔。
扶舟候在一旁, 同样半天没出声,没阻止他失神。
良久,孟璟终于回过神来,侧头看他一眼, 问:“怎么?终于不敢狂妄自大说自个儿医术无人可比肩了?”
扶舟凝神思忖了好一会子,却没理这句挤兑, 反而恭谨请命道:“这人奇怪得很, 主子,我想去跟跟。”
孟璟没问缘由, 颔首同意。
等人都退下了, 孟璟回到榻前, 揭开帷幔往床沿一坐,探手摸了摸她脑门,轻声问:“还难受得厉害么?”
楚怀婵看着他, 轻轻笑起来,边笑边摇头。
孟璟失笑:“就这么喜欢赖着我?撑不住也非要跟着,才到怀仁便说要送你回去,怎么劝都不肯,一早答应便不是没这些事了。”
“某些人话里话外嫌弃得很,实际上心里不知多得意呢。”楚怀婵打下他手。
孟璟呛住,没接话。
她眸中神色忽地黯了一瞬:“总怕你一走就会扔下我,不放心。”
“不会。”
“孟璟。”她拖长了声音唤他。
“怎么?”
她却又并不说话了。
他凑上去在她颊上亲了亲,低声道:“这次回去好生歇上一段,等身子养好了,带你回趟应天府探亲。”
她眼睛亮了下,重重地点了下头,却无比懂事地道:“先等你事情忙完。”
毕竟此前孙俞二人之事后,他便提过一次要来靖远,偏被薛敬仪从中作梗只得作罢,后来更为了她而进京,此后一连串事情下来,愈发耽误了这些时日,如今旧事重提,这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自然还是他的大事更为重要。
“也行。”他边说边接过丫鬟奉上来的药碗,见还微烫,自个儿先尝了一口,没见有什么问题,这才低头缓缓搅拌均匀,等微凉后,单手将人扶起来坐好,楚怀婵伸手来接药碗,他微微侧身避开,再自然不过地喂到她嘴边,“别瞎折腾。”
她迟疑了下,总算是探头凑上去,乖乖咽下了这口适温的汤药。
他喂完这碗汤药,将药碗往旁一放,又探手试了试她的体温,见还烫着,赶紧催她躺下,她却不肯,左手握住他衣袂摇了摇,右手则指了指外间尚未被帘子遮完全的摇曳树影,冲他撒娇:“想吹吹风。”
他眉头蹙起,最终还是将人抱起,搬了把椅子到门口,自个儿先一步坐下,将人横放在膝上,单手撑着她,帮她半固定了身形,尔后垂眸静静看着她。
她整个人都安安分分地蜷在他怀里,长长的眼睫微微垂下,显出一种格外宁静的柔和气质来。
他将她鬓边垂散的青丝握住一绺,在指间一圈又一圈地绕着玩。
“孟璟。”
她如今喜欢拖长调子唤他,听多了便能听出几分依赖性过重的撒娇意味来。
“嗯。”他淡淡应声。
她声音压得低:“我来拖你后腿了?”
他将手举至鼻尖,轻轻闻了闻她发间芬芳,轻声道:“没有。是我说要带你来的,你也没求过我。”
“那这位张大人……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呆子,”他没忍住笑了声,“你再这么聪明,我以后可不好再这么唤你了。”
他很好耐性地陪着她在门口坐了好一阵子,这姑娘瞧着瘦弱得不行,但坐了这般久下来,他腿还是有些发麻,他在她腰上虚虚掐了把,笑着问:“还舍得下来吗?”
楚怀婵瞪他一眼,自个儿缓缓蹭下来,回了榻上躺着,好在张览这剂药服下去,她心底那股时不时犯的恶心感还真消了下去,到第二日晨起已经可以下地,晌午过后更是已经可以和往常一样同孟璟打闹,孟璟连着阴了十来日的脸色总算舒缓了些许,惹得同行的两名随从对这个头次谋面的再世华佗感恩戴德。
但好景不长,傍晚时分,孟璟正传了膳,准备陪好些时日没怎么认真进食的楚怀婵好好用上一顿饭,哪知饭菜刚呈上,立时有人进来回禀说扶舟传话事情有变,请孟璟立刻去一趟。
孟璟看了眼刚执起的筷子,还在犹豫,楚怀婵已经夺了他筷子,搡了他一把,笑道:“怎么跟个小孩似的,见着美味佳肴便挪不动步子了。快去快回,我等你回来再用。”
她说到做到,既然都这般说了,自然会等他,他起身出门,只带了五六人一并出发,将暗中护卫的三十余人一并留下,吩咐领头的人:“若事情有变,别的一概可以不管,但必须把人给我护好了。”
见人领命,他这才率人往城外去,同扶舟会合,扶舟见他过来,也顾不得许多,径直道:“张钦使诈,慌忙将他儿子送走,恐心内有鬼。”
孟璟神色一凛,立即率人追了上去,扶舟赶紧跟上去,道:“他们人太多,主子,我们这点人怕拦不下,要不还是回去再带点人再过来?”
“等过了临山,纵有千军万马也难找到人。”
孟璟半点不容置疑地继续往前追,等行至五禽峡时,峡谷前端埋伏忽显,几百人杀至,将他们几人的前路截断,扶舟远远望着护送张览离开的车队激起的尘烟,试探问:“张钦今日不是去靖虏卫练兵了?原是障眼法,主子,咱们撤吗?”
“撤得动么?”
扶舟闻言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后有追兵,啐了口:“张钦个老狐狸,果然没安好心!”
他话音刚落,前方之人已经动了手,势力悬殊,要突破重围,必得恶战一场。
兴许是当真惦记得紧,楚怀婵原本在躺椅上眠过去了,但那边混战起来的时候,她忽然一阵揪心,迷迷糊糊间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看了眼漏壶,见这个时辰了人还没回来,心下不安,到后门往外探看了下。院落太小并不起眼,暗卫也并未拦她,由着她在门口立了好一会儿。
只是,她这一眼,便看见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她心顿时跳快了几分。别的她一概没看清,但那人腰间的佩刀,她见过的次数实在是不少,正是绣春刀。
她赶紧往回退,迅疾将门往外一阖,只剩一条门缝未关严实时,她又见着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背影,她迟疑不过一瞬,出声唤住了那人:“进来。”
那人应声回头,正是张览。
他迟疑了下,捂着右肩进来,恭谨地行了个礼:“叨扰夫人。”
楚怀婵让他先进,随即将后门掩上,命人将门堵死,这才引他入内。他急着要走,她本犹豫要不要拦,但一见到他右脚踝上的伤,抿了抿唇,弃了这想法,不容置疑地道:“先治伤。”
“叨扰夫人多有不便,我还是先行离开更为合适。”
“等等。”楚怀婵拦住他,“我不是帮你,也不会放你走。”
张览微怔。
她很平静地接道:“他去找你了。”
他微微颔首:“总归还是要多谢夫人相助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