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王厚纯转过头去,压低了声道,“您看,是不是……”
他抬起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王厚纯低笑:“人家可是正三品户部尚书。”
“吓唬吓唬他,”王厚纯冷笑起来,“一个毛孩子,我看有多大的能耐。”
“别直接动粗。”
王思远慢慢道:“多给他找点事做,自然就垮了。”
王厚纯想了想,便明白了王思远的意思,他笑起来,恭敬道:“明白了。”
于是顾九思就发现事情多起来。
河堤上,只要他离开一会儿,就会有人出事。要么是有官兵用鞭子抽了河工,要么是饭菜出了问题。
按着规定,遇到这种事,也就只能是对那些人按律责罚。可那些人对责罚似乎完全不怕,顾九思才罚了一个人,只要他不在,便会有第二次发生。
他没有办法,只能跟着耗在河堤上,早上天没亮就要起来,等到深夜了才回来。
他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柳玉茹一面督促着仓库的建立,一面关心着顾九思这边的事儿。但她几乎见不到顾九思,好几次她去的时候,都看见顾九思在河堤上。他就穿一件粗布长衫,带着一个斗笠,甚至还光着脚,手里拿着一根竹仗,在河堤上和监工一起说话。
偶尔的时候,他甚至还会去搭把手,上百斤沙袋扛在身上,鼓舞着所有人一起干。
每次他下去干活儿,大家都会很激动,鼓足了干劲做事儿,于是最初河堤上的人都叫顾九思“顾大人”“顾尚书”,后来有一些年轻人就大着胆子,叫上“顾九哥”。
所有人见着他,都永远精力旺盛,如朝阳升在当空,永远绚烂。
然而柳玉茹却是清楚知道,他每天晚上回家,有时候只是等一等她洗脸的功夫,就趴在床上睡了。每天晚上他洗澡,都是迷糊着的。等上了床来,往床上一倒,就昏昏睡过去。
她会在夜里端望他的眉眼,她觉得也很是奇怪。
顾九思的眉目长得越发硬挺,失了几分精致,多了几分刀刻一般的硬朗,她却觉得,无论怎么看,他都十分英俊。
她趴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声,她就觉得世界特别安稳。
她觉得她像一只安雀,他如撑天大树,他为她撑起一片天地,让她安然入睡。
这是少年顾九思不能给予的安全感,她在心跳声中,感觉这个男人真正作为男人的沉稳。
她这么静静趴着,顾九思迷迷糊糊醒过来。他抬手放在她的背上,低喃道:“玉茹,对不起。”
“嗯?”
柳玉茹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然后她就听他道:“没时间陪你,让你担心了。”
“没事。”柳玉茹笑起来,但她想了想,还是道,“不过,你也不能这么一直熬着,总得适当放一放。”
“不能放啊。”
顾九思叹息出声:“那天有个老伯和我说,多亏我在,才让他们有几天好日子。我一走,他们背对着我不知道又做些什么。”
“可总也不是事儿,”柳玉茹低声道,“修整黄河还有一年时间,这么熬,你怕是两个月都撑不住。”
然而话说完,顾九思没有回应,柳玉茹抬头看看,竟是睡过去了。
柳玉茹有些无奈,她叹了口气,等到第二天,顾九思照样上了工地。当天下了雨,顾九思和所有人一起挤在棚子里躲雨,一个少年走过来,同顾九思道:“顾大人……”
顾九思回过头,也就是那瞬间,刀光猛地刺了过来!
顾九思反应得快,一把抓住了那少年的手,沈明同时按住了那少年,将他一脚踹到了地上,也就是这片刻,十几个杀手从人群中涌了出来,人群大乱,顾九思立刻出声叫人,然而周边侍卫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剩下几个影卫跟着他。然而周边都是人,影卫和顾九思被人群隔开,顾九思的人怕伤着普通百姓,艰难靠近顾九思。人群慌乱之中,只有沈明护在顾九思身边。
当时柳玉茹坐在马车上,她见下了大雨,正想去接顾九思。她还在大路上,就远远看见河堤上的人群乱起来,她从上方往下看得清晰,顾九思和沈明在人群和十几个人纠缠,柳玉茹惊得立刻出声:“去救人!”
她随身带着十几个侍卫,侍卫当即冲了下去,柳玉茹不敢出马车,她没有什么武艺,她若出现,难免不会成为靶子被用来要挟顾九思,她坐在马车里,咬紧牙关,看着那混乱的人群。
一批人不断在阻拦影卫靠近顾九思,那些人很多,看上去都是些老百姓,影卫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正是如此,靠近顾九思就变得十分艰难。柳玉茹捏着马车的车帘,心里忽地觉得有些悲哀。
顾九思和沈明武艺高强,对方明显是没想到顾九思有这样的身手的,拖延了这么一段时间,等柳玉茹的侍卫到了,顾九思反而主动出击去抓那些刺客。
那些刺客算不上专业,他们四处逃窜,顾九思和沈明带着人将人一圈抓住,柳玉茹见情况已经了了,她走下马车来,这时候,她方才看见洛子商的马车也在旁边。
他不知道是看了多久,周边侍卫队列整齐,柳玉茹冷着脸,眼睛有些发红,她走到洛子商身边,低声道:“洛大人。”
洛子商坐在马车里,车帘敞开,他本从窗口看着河堤上的事,听到柳玉茹的话,他转过头来,看见站在面前的柳玉茹。
天下着小雨,姑娘外面披了披风,神色平静立在他面前,她看似虽然镇定,眼睛却有些发红,洛子商静默了片刻,随后才道:“柳老板。”
“可否借几个人一用?”
柳玉茹冷静开口。洛子商点了点头:“可。”
柳玉茹说了句:“多谢。”,随后便转过身去,招呼了洛子商的人跟着她下去。洛子商见她往下走去,提了声道:“柳老板。”
柳玉茹回过头,洛子商犹豫了片刻,终于道:“人本也自私,无需为此伤心。”
柳玉茹听到这话,她愣了片刻后,却是笑起来。
“多谢。”
这一次多谢,她说得格外真挚。
说完之后,她领着洛子商的人一路疾行下了河堤,顾九思已经将刺客制住,之前不在的士兵也回来了,他们把河堤围了起来,不让人离开。
柳玉茹进了人群,顾九思转过头来,看见柳玉茹,有些不安道:“玉茹,你怎么来了?这里脏……”
“这个,这个,这个……”
柳玉茹开始迅速点人,她一连点了几十个人,在所有人一片茫然中,直接道:“全都抓起来。”
这一声令下,侍卫立刻动手去抓人。
她点的人都是一群百姓,那些百姓立刻哀嚎起来,忙道:“冤枉,冤枉啊,不管我们的事……”
“不关你们的事?”柳玉茹冷笑出声,“不关你们的事,你们方才拦着我们的侍卫去救顾大人做什么?”
“冤枉,”那些人大喊着道,“我们没有啊,我们只是在逃命,没有拦谁!”
“带走送到府衙去,由沈大人亲自审问。”
柳玉茹冷着脸道:“搞清楚是谁让他们做的。”
“玉茹……”
“闭嘴!”
顾九思才开口,柳玉茹就厉喝出声:“看看你护着的是一群什么人!为了钱什么事做不出来?你别想着开口求情,明日开始,你也无需再来河堤半步,这里有河监有荥阳的官府,你一个户部尚书天天在这里混迹成什么事?!”
顾九思没敢再说话,旁边侍卫按着人就开始往外走,柳玉茹扭过头去,昂首往前。
顾九思站在原地,他不敢动弹,柳玉茹走了两步,她回过头来,看着顾九思还站在原地,她伸出手去,冷声道:“还不走?”
顾九思抬眼看见柳玉茹伸出来的手,他高兴起来,赶紧往前跟过去。他走到柳玉茹面前,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手脏……”
话还没说完,柳玉茹就伸手拉住了他。
他的手上还都是泥土和血,她的手干净又柔软。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她却牢牢拉住了他,似是怕他跑了一般。
顾九思有些不好意思,他低着头,小声道:“都把你的手弄脏了。”
柳玉茹不说话,顾九思同她一起爬了坡,走上大路,她脚上鞋子沾了泥,顾九思蹲下身来,用袖子给她擦。
他已经在泥土里滚了一天,也不在意这一点。柳玉茹看着顾九思蹲在地上,认认真真给她擦着鞋,她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啪嗒啪嗒落下来了。
眼泪滴到顾九思的袖子上,顾九思看着那落下来的眼泪,他愣了愣,随后道:“怎么哭了呀?给你擦个鞋,就感动成这样了?”
“顾九思,”柳玉茹低哑着声音,“那些百姓,肯定是他们拿钱雇了,今天故意用来隔开你和侍卫的。我在上面看得清楚,他们就是故意的。”
“哦,”顾九思低着头,从旁边捡了竹片,替她刮着泥土,“我知道,看出来了。”
“你本不该来河堤的。”
顾九思没说话,柳玉茹继续道:“他们吃不饱也好、过不好也好、钱拿不到也好,那都是荥阳官府的事,只要他们不闹事,把河堤修完了,那就与你无关。你熬在这里,把自己放在险地,你图个什么?”
顾九思低着头,有些高兴道:“好了,都弄干净了。”
说着,他蹲着身子,扬起头来,朝着柳玉茹露出笑容,高兴道:“坏人也就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很好的。这都是小事,我不放在心上。”
他笑得很灿烂,在这乌压压的一片世界里,明朗如晨曦。
他看着柳玉茹:“大家各自有各自的难处,他们拦我,也有他们的理由。我当官的,让百姓过得好,让我定的规矩执行下去,本也是我的职责,这事儿很正常,我想得开。你别难过了,你鞋子弄脏了,我陪你去买双新的吧?别哭了,嗯?”
柳玉茹没说话,她含着眼泪,看着面前仰头看着她的青年。
她爱极了这人的笑容,因为爱极了,所以这一刻,才心疼极了。
“我不难过,”她低哑声开口,“我是为你委屈,顾九思,你知不知道?”
她这辈子,委屈她忍得过,苦难她吃得了,她自个儿的事,狂风暴雨,她都能冷静自若。可唯独遇到这个人,哪怕是看着这个人有一点点委屈,遇到半分不公,她都觉得疼。
因为这个人放在心尖尖上,稍做触碰,那就是万箭穿心。
顾九思愣愣看着柳玉茹,柳玉茹蹲下身来,哭着抱紧了他。
“顾九思,”她抽噎着出声,“你能不能对你自己好一点?”
顾九思愣着说不出话,柳玉茹哭着道:“你没心没肺,可我替你委屈啊。”
你给了世界多少爱,我便希望世界给你多少。
没有半点不公,没有半分委屈。这个世界所有温柔,都理当给这么美好的你。
顾九思听着柳玉茹哭,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回抱住了柳玉茹。
“你这姑娘啊,”顾九思叹气道,“怎么还没明白呢?”
“上天把你给了我,已经是这世上最大的不公了。我这辈子,也无需其他的公平。”
第132章
柳玉茹听着这话,不由得愣了。
顾九思扶着她起身, 温和道:“别傻呆着了, 你看看, 你这么一抱, 自个儿身上都是泥土了。我陪你回去,把身上洗干净了。”
说着,他扶着柳玉茹上了马车,上马车前,顾九思回过头去,看见洛子商坐在马车里,静静看着他们。
看见顾九思回过头来, 洛子商朝着他们点了点头, 没有再多说什么。
顾九思抬起手来, 却是恭敬道了声:“多谢。”
说完之后, 他才进了马车。他没坐位置上, 就往地上一坐, 将双手放在位置上, 下巴枕在手上, 仰头看着柳玉茹道:“玉茹,我发现你真的很爱哭呀。”
柳玉茹擦着眼睛,似嗔似怒瞧了他一眼, 斥道:“起来,别坐地上。”
“别把垫子坐脏了。”
顾九思笑得有些傻气:“地上椅子上都一样的,而且我这么瞧你, 觉得你更好看了。这叫什么,拜倒在你石榴裙下?”
柳玉茹知道他在逗她,她静静瞧他,叹了口气,她抬起手来,附上他的面容,柔声道:“我真是怕了你了。”
“我知道的。”顾九思抬手捂住她的手,“我会处理好,你别担心。”
柳玉茹没有多说,两人一起回去,顾九思去洗了澡。
之前在马车上不觉得,如今彻底放松下来,顾九思顿时感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感涌了上来,浑身都感觉有些疼。
他受了伤,把浴桶都洗成了血水,他匆匆洗了洗,便起身走出来,一穿单衫,血就透了出来。柳玉茹低骂了一声:“胡闹!”
便赶忙让人去请了大夫,然后自己坐在一边给他上药。
“受了伤怎么不说?”
柳玉茹不满道:“还去洗澡?不怕伤口感染是不是?”
“身上都是泥,”顾九思解释道,“都不好意思碰你,一些小伤,还是洗洗。”
柳玉茹抬眼瞪他,正要说什么,沈明就走了进来。他来得很急,进来大声道:“九哥,出事了……”
话没说完,他就看见柳玉茹坐在一边,沈明犹豫了片刻,柳玉茹绑着纱布直接道:“说。”
沈明看了顾九思一眼,确认没有问题后,终于道:“九哥,人没了。”
“什么叫没了?”顾九思皱起眉头,沈明赶紧解释,“押回去的路上,有几个百姓挣脱了链子跑了,人一跑就乱了,然后出来另一批杀手,把我们扣下来的杀手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