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如幽州军系复杂,周高朗和地方乡绅关系不好,缺钱少粮,范轩为此一个头比两个大;
又或者范轩如今正在乡下收粮,招募新军;
再或者……
于是短短一个下午,顾九思就把望都的情况摸了个透,他听完之后,将最后一个馒头放下,和所有人告别。小乞儿跟着他道:“大哥,以后有这种事儿,记得还找我。”
顾九思笑了笑:“你叫什么?”
“我叫虎子。”乞儿立刻道,“在望都土生土长,大哥您不是望都本地人吧?总该要有双眼睛有双手帮忙做事儿的。”
顾九思听着这十几岁少年这么熟悉的讨价还价,挑了挑眉,他上下打量了虎子一眼,随后道:“行,日后若我有事儿,哪里找你。”
“城东土地庙,”虎子立刻道,“你给我留个信儿就行了。”
“明白了。”顾九思点点头,给了他一个铜板,“赏你的。”
虎子连连感谢,顾九思回了顾府。到了家里,柳玉茹和江柔已经回来了,两人脸色都不太好,顾九思见了她们,笑着道:“可是被官府为难了?”
“倒不是为难,”江柔叹了口气,“今日我和玉茹聊了聊,如今我们已不是担心官府文书的问题了,而是担心范轩也同王善泉一样……”
江柔话没说完,顾九思便笑了,他抬眼看向柳玉茹,眼里带了几分偷掖:“玉茹聪明啊。”
那眼神里面带了嘲笑,柳玉茹愣了愣便反应过来,今日他不跟着她们去,怕就是想到了这一遭。
她顿时有些恼了,但江柔在顾九思面前,她只能按耐着性子,听顾九思道:“其实玉茹说得是,今天儿子也去街上打听消息了,如今各州自立,其他地方都做了备战准备,幽州难保不会如此。为商之道,还是要同官府密切些,不然空有财无权,也守不住。”
“你说得是,”江柔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你舅舅如何了。”
听到这话,大家一起沉默下去。过了许久,柳玉茹看了看两人脸色,斟酌着道:“不仅舅舅,还有公公他……”
柳玉茹说着,不知道为什么,声音渐渐小下去,竟有些说不下去,然而她知道,若她不说,在场两个人,谁都把这话说不出口。她终于还是道:“人回不来,衣冠冢……也该有一个的。”
在场所有人沉默着,顾九思开了口,正想说话,就听江柔道:“他还没回来。”
顾九思愣了愣,他看见江柔冷漠又镇定的面容道:“一日不见他的尸体,我便不信他去了。”
“娘……”
顾九思声音里带了几分暗哑。
被火葬了的人,哪里还能有什么尸骨?
江柔说这样的话,无非是因为,她不能信他去了。
顾九思低着头,他小声道:“我爹他……”
“这事儿不用提。”江柔打断顾九思,“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都会等着他。你同我说他去了,你见着他去了,还是你见着他的尸体了?若都没有,你怎么肯定他就去了?若等到我去了,他还没有回来,”江柔看着顾九思,颤抖着唇,沙哑着声道,“那你再将他衣冠同我放在一起,一同葬了。”
“娘……”
“九思,”柳玉茹听出江柔语调里的决绝,她抬手拉住顾九思,叹息道,“就这样吧。我们说说接下来怎么办吧。”
顾九思沉默着,江柔巴不得换一个话题,她抬眼看向柳玉茹:“玉茹觉得怎么做?”
“我想,”柳玉茹抿了抿唇,“就在这时候,将家中财产,全捐给官府吧?”
听到这话,江柔豁然抬头,震惊看着柳玉茹。
顾九思不为所动,江柔看向顾九思,又看看柳玉茹,两个年轻人,似是对于全捐家产毫不在意,江柔憋了半天,才道:“玉茹,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婆婆,”柳玉茹轻叹,“这世上最值钱的,永远都是未来。”
用万贯家财,换幽州立足,换一个未来。
江柔没说话。
顾家财产,是她与顾朗华一分一厘挣了大半辈子挣回来了,她没有柳玉茹这样当断就断的决绝。
钱不仅仅只是钱,它代表着物资,代表着选择权。
顾九思知道江柔的想法,他轻叹一声,坐到江柔面前,劝说着道:“娘,其实这些钱,咱们留不住的。咱们顾家不比那些普通商户,我们太惹眼了,在幽州又没有什么根基,这些钱攥在我们手里,别人眼红啊。”
“那也不必都……”
“只捐一部分,他们没钱,就总想着你有。而且他们总觉得你就捐了一点,不会有什么大恩大德的想法。咱们干脆一次性捐出去,不仅要捐,还要找一个人,通过一个人捐。捐完之后我们什么都不能要,要捐得高风亮节,这样才会让人觉得,我们是义士。”
江柔沉默着没有说话,顾九思接着道:“而且,有了靠山,以后我的仕途之路,才会好走一些。”
江柔微微一颤,便就是柳玉茹都抬头看了过来,顾九思平静道:“我想做官。”
“我想当大官,当一个有权有势,有能力影响这天下人的大官。所以,娘,”顾九思看着她,认真道,“只捐一点钱,是可以。可之后的风险我们不一定能够承受。而且,我不仅是想在幽州立足,我还想往上爬。”
“那你打算如何做?”
柳玉茹出声,她瞧着他:“是直接找到官府,将钱都给他们吗?”
“不,”顾九思出声,平静道,“我想让周烨替我引荐周高朗,将钱私下全数给他。”
柳玉茹愣了愣,和江柔对视一眼。
“这是为何?”
江柔有些疑惑:“你与其给周高朗,为何不直接找范轩?”
毕竟如今的节度使是范轩,周高朗只是一个将军,如果要讨好,那自然是范轩更好。
顾九思笑了笑:“如今要讨好范轩的,肯定不止一个人,我们过去,出了十分的力,怕范大人只能记得七八分的好。可周将军不一样,一来和本就和周烨关系好一些,目的性显得没那么强。二来我听说他的军队正缺钱少粮,我将钱全给他,他必然十分感激。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强。”
江柔没说话,她沉吟许久后,终于道:“此事兹事体大,你容我想想。”
“母亲认真考虑。”顾九思认真道,“我与玉茹毕竟年轻,许多事儿思虑不周,您多想想,再做决议。”
说完这些,江柔也有些累了,顾九思就领着柳玉茹回房去,两人走到走廊上,柳玉茹就伸手去拧他的腰,怒道:“心里都想清楚了,还让我和娘去跑一趟,你看我笑话呢?”
“哎哟哎哟,”顾九思故作痛苦不堪的样子道,“夫人轻些,疼疼疼!”
柳玉茹见他的模样,也分不清真假,勉强收了手,顾九思赶忙赔笑:“我哪儿有这么神机妙算,就是心里有个想法,反正你也要出门的,这不是分散出去到处走走看看,打听打听消息吗?”
说着,顾九思抬起袖子,给她扇着风,讨好道:“别气别气,消消火。”
柳玉茹板着脸,本想伪装一下,但瞧着他讨好的样子,她又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顾九思见她笑了,便道:“唉,哄夫人一笑着实太过不容易了。”
“还不容易呐?”柳玉茹笑着瞧他,“我都没同你要什么,你就花言巧语说几句话,我便笑了,这怕是没有比我更好哄的女人了。”
“那你要什么?”
顾九思突然出声,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瞧着她,倒也没有玩笑,温和道:“我似乎也没送过你什么东西,做丈夫哪有这么吝啬的?”
柳玉茹听到这话,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耳垂有些发烫,她转过头去,轻摇着手中团扇,有些不自在道:“我要有的都有了,也没什么想要的,你想什么就送,哪里还有问我的道理?”
顾九思听着,看见前方女子有些不自在扶了扶头上的发簪,他忍不住在后面笑出声,柳玉茹有些羞恼,回头道:“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顾九思道,“娘子冰雪聪慧,就连提要求都展现得如此与众不同,在下佩服。”
“顾九思!”柳玉茹怒了,“你自个儿过一辈子吧你!”
说完,她气呼呼走了,顾九思愣了愣,随后赶忙追上去:“哎哎哎,我错了,我给你买簪子。”
“买什么簪子!谁要簪子!”
“好好好,我送你,我想送你。”顾九思拉扯着她的袖子,柳玉茹不断推着甩开,顾九思忍不住了,见她就是抗拒着,他一把将人抓在怀里,用手困住了她整个人,两人面对面,柳玉茹整个人都愣了,顾九思却是完全不觉,只是抱着她,笑着道:“好啦,我错了,我不该笑你,等我找份差事,我自个儿赚到第一笔钱,就给你买簪子,好不好?”
柳玉茹没说话,她感觉这人的手环在她腰上,带着不属于女子的灼热,她红了脸,扭过头去,小声道:“随你。”
顾九思见她松了口,放下心来。然而这时候,他才察觉这个姿势有多么暧昧。
他整个人顿时僵了,他觉得突然松开显得有些尴尬,可这么抱下去更尴尬。
柳玉茹察觉到他的僵持,用团扇轻轻敲了敲他的手,红着脸低声道:“还不放开。”
顾九思忙放了手,柳玉茹转过身去,小声说了句:“孟浪。”
过去她常这样说,他也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还能嘻嘻哈哈以此为荣。
然而这一次他站在原地,感觉姑娘柔软的腰肢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掌间。他扭过头去,觉得空气都多了几分燥热。那软绵绵的话语仿佛是带了勾子,柔软又缠绵的划在他心上,勾得他整个人心里酥酥痒痒。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做的事儿,当真孟浪。
第42章
第二天两人醒来,便被江柔叫到了屋中, 江柔似乎是想了一夜, 她叹了口气, 同顾九思道:“我想了一夜, 你说得对。咱们生意人,便都是赌徒,你既然想押周高朗,那咱们就押周高朗。我这就让人去找周公子,咱们今日开始清点家中财务,等周公子回来。”
“好。”顾九思点点头。江柔继续道:“我想过了,你私下去找周高朗, 周高朗不可能瞒着范轩, 但他会明白你的心意。到时候他会找范轩上报, 然后自己想办法把咱们家财产弄到自己的军中。你记得什么都别要, 但依照着周高朗的性子, 他不可能什么都不给咱们留, 他给什么, 你就往最少的要。”
“我明白。”顾九思应声。
“咱们家的宅子是一套都不能留的, 你要全数交给他。他若要赐给你宅子,你绝不能要我们自家的。”
“为何?”顾九思有些茫然,江柔叹了口气, “傻孩子,你要给他全部,就得让他放心。你把宅子交给他, 他全部搜过了,才能确信你没有偷藏大量现银。银票他们可以控制来处,所以只要保证你没有大量现银,就能确定你是真的把该给的都差不多给了。”
“他们不会真的把所有的东西要得干干净净,但也绝不可能留太多给咱们。咱们家是扬州的首富,能给出多少来,他们心里都有数。但是再走这么一道过场,他们也更放心一些。”
“其实婆婆也不用太过忧心。”
柳玉茹在旁边开口:“对于范轩而言,最重要并不是咱们有没有藏私,最重要的是要有个人做表率。只要咱们姿态做足了,范轩也就够了。只是为了九思以后仕途,咱们要做干净些,私下藏着点,也没什么。”
所有人听得明白柳玉茹的意思。幽州银票管控严格,而大笔银子又难私藏,如果要冒险藏钱,后续势必要涉及如何洗钱一系列操作。而顾九思如果是以倾尽家财捐款博得名声,后续若被人查出半点蛛丝马迹,那都是顾九思未来的把柄。
于是江柔点点头,应声道:“的确如此。”
三人定下来,柳玉茹陪着江柔清账,顾九思就坐在家里看书。
过了几日,周烨回来,他半路得了消息,一回到望都,就赶到了顾九思家中。他急急忙忙进了顾九思家里,进去的时候顾九思正在看书,庭院里青竹婆娑,顾九思一身白衣,头发用布带半挽,同周边青竹融在一起,呈现出一种闲云流水式的从容优雅。
周烨愣了愣,骤然发现面前这位公子和当初扬州那个人相比,似乎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变化。
不能说这样的变化不好,可是当顾九思挽袖举杯,抬头看过来时,周烨还是带了一种说不出的怅然。
顾九思瞧见他,颇有些惊讶道:“周兄?”
周烨笑着走进来,顾九思点了点自己对面,放下书来,给周烨倒了酒,笑着开口:“周兄何时回来,怎不让人提前说一声?”
“我刚回来就赶过来了,我听人同我带话说,说你打算将家产全捐给我父亲?”
“嗯。”顾九思面色不动,举了杯,随口道,“喝一杯?”
“你可知你这是做什么?”周烨有些着急,“你家乃扬州首富,这么多钱……”
“又如何?”
顾九思抬眼轻笑:“万贯家财,护不住又如何?”
周烨愣了愣,顾九思抿了口酒,平淡道:“周兄,我本就是一掷千金的人,如今历经生死,对钱财一事,我看得透彻。这些钱我拿着也是护不住,倒不如求个人护着。”
“你若是怕扬州之事再演,那大可不必担心,”周烨急急出声,“我在幽州,保你无虞。”
顾九思动作顿了顿,他说不出话,一时有些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