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的账本,顾九思和所有人一一清点过来,时至今日才清点清楚,他抱着账本,站在陆永面前,认认真真汇报了结果。
陆永看上去已经年近七十,头发花白,但精神头却是极好。他是范轩手下的能臣,过往在幽州一直主管财税之事几十年,极受范轩信任,如今范轩培养着顾九思,其实就是为了接陆永的班。
这人不仅是顾九思的上司,还面前更要算半个师父,毕竟范轩多次说过,要他“带一带”顾九思。
所谓带一带,便就是该教的都得教到。
但陆永在范轩面前满口应是,回头便仿佛是什么都忘了,和顾九思几乎没什么交流。
顾九思将账目汇报完毕,陆永一页一页翻看过去,最后慢慢道:“点清楚就好,你也累了,先下去吧。”
顾九思愣了愣,账点清楚了,下一步就该拿着这些账目去查库房盘点了,他已经做好准备,没想到陆永就让他回去了?
顾九思有些茫然,抬头看向陆永,疑惑道:“大人不去盘点库房?”
陆永拿着账本,皱了皱眉头,他抬眼看向顾九思,颇有些不满道:“我既没让你查,你多问这些做什么?”
“顾大人果然想的多些,”旁边仓部司郎刘春笑起来,但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只是道,“陆大人都没想起来,倒是顾大人先想到了。顾大人要查仓部,也该提前说一声才是。”
顾九思听着刘春的话,明白刘春这是在找他麻烦。
陆永没想到,他却想到了,这明显是说他的不是了。
他沉默了片刻,慢慢笑起来:“给大人分忧,本来就是下属该做的,难道一定要打一下才动一下,陆大人得多累啊?人毕竟是人,又不是骡子,不骂不动,这不是贱得慌吗?”
“你说谁是骡子?!”
刘春没想到顾九思却是半点颜面都不留,张口就怼,不由得有些气急败坏。顾九思一脸迷茫道:“我说骡子,又不是说你,刘大人你激动什么?”
“你……”
“顾大人这样好的口才,留在户部可惜了。”
陆永终于说了话,他放下账本,抬起眼来,平静看着顾九思,慢慢道:“陛下常夸顾大人天资聪慧,乃可造之材,日后户部栋梁,可我瞧着顾大人在户部不大合适,去御史台倒是极好的,不如我同陛下谏言,让顾大人去御史台吧?”
顾九思听到陆永的话,终于没有出声。
他静静看着陆永,迎着陆永平静的眼神,许久后,顾九思轻笑起来:“劳烦大人费心了。大人确定今日不去库房盘点了?”
“去,”陆永淡道,“但这与顾大人没什么关系,本就是仓部的事,老朽带着刘大人去就行了。”
“下官明白。”
顾九思恭敬道:“那下官告辞了。”
顾九思作揖离开,等他走后,刘春“呸”了一声,朝陆永道:“什么玩意儿,看他那得意样儿,不就是仗着陛下宠爱,你看看他,还把您放眼里吗?”
陆永没说话,他站起身来,淡道:“去盘点库银吧。”
说着,陆永神色里带了几分警告:“都吩咐下去了吗?”
“都准备好了,”刘春低声道,“就等您去查银。”
陆永点点头,领着刘春离开去。
顾九思自己回了自己桌边,低下头去,原本还在看下面传上来需要处理的文书,看了片刻后,他心里愤愤,抓了纸来画了两个大王八,写了陆永和刘春的名字,总算才消气了。
因为画王八的时间长了些,耽搁了他做事儿,等入夜后,他才从户部离开,出门的时候却发现同僚都走了,他不由得询问守门的太监道:“陆大人今日不是盘点库银去了吗,这么快就走了?”
“早回去了。”
守门的太监摆摆手:“就您最晚了。”
顾九思点点头,他始终觉得有些奇怪。
回到家里的时候,柳玉茹也才刚回来。芸芸即将带着花容的人来东都,柳玉茹和叶韵开始寻找店铺、装修,忙得不亦乐乎。
顾九思夜里洗着脚时,和柳玉茹说了这话:“这糟老头,每天来的时候就说自己年纪大体力不济,起的晚些,走的时候又比谁都跑得快。事儿做得最少,话说得最多,这么大把年纪了,不好好养生续命,跑来掺和年轻人的事儿做什么?”
柳玉茹听着他抱怨,给他递了帕子,顾九思擦了脚,感慨道:“不过老头子还是厉害,四千万两库银,一下午就清点完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法子。”
“你说什么?”柳玉茹对钱向来敏感,听到这个数字,不由得惊诧出声,“四千万两一下午就点完了?”
“啊,对,”顾九思点点头,“你这是什么神色?”
“不可能,”柳玉茹皱起眉来,“就算把你们整个户部的人加上,也不可能一下午清点完四千万,他这是忽悠别人没盘点过银子呢。”
顾九思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他停住了动作,抬头道:“你确定?”
“绝对不可能。”柳玉茹翻了个白眼,“你不知道那时候我从扬州装钱上船,清点了多久。”
顾九思没说话,他皱眉想着什么,柳玉茹低头折着东西,一面折一面同他唠叨些琐事。
顾九思怀揣着事儿,等第二日,他早早去了户部,便去找了陆永。
陆永见他没什么好脸色,进屋道:“顾侍郎有何贵干?”
“大人,”顾九思笑着道,“昨日盘点可还顺利?”
“嗯。”陆永应声,“顺利,顾侍郎有事?”
“库银四千万呢。”顾九思提醒道,“就昨日一天时间,下官怕您没盘点完,想问今日可有什么能效劳的?”
“没有。”陆永果断道,“回去做事儿吧。”
顾九思笑着退下,等出了门,他就冷下脸来。
等到下午,范轩便单独召见了陆永,询问此次户部查账之事,等陆永回来之后,顾九思左思右想,下午回家时,便同叶世安道:“世安,你不是经常见着陛下吗?”
叶世安在中书门下,因为文采出众,时不时还会帮着范轩起草一些文书。
叶世安听到顾九思的话,皱眉道:“你打算做什么?”
“你找个机会,帮我问问,”顾九思看了看周边,“咱们国库还有多少银子。”
“这你不最清楚吗?”
叶世安笑起来,顾九思也不答,只是道:“帮我问问,谢了。”
叶世安虽然没答应,却也放在了心上,他知道顾九思不会无缘无故就来问这些话,第二日便同范轩说起来。范轩淡道:“咱们国库还剩三千万两白银,得省着些花了。”
叶世安将数报给了顾九思,顾九思皱起眉头,他没说什么,只是等到回家时,他也没走,就在户部来回晃悠。看着大家都走了之后,他趁着夜色,赶紧绕到了国库门口。
顾九思本想,依照着他的身手,进入国库看看,岂不是易如反掌?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甚至还带上了沈明好和叶世安,三个人一路小跑攀爬躲避守门的人,冲到国库旁边。
他让沈明去吸引了守门人的注意,随后就一路狂奔,即将冲到国库门口时,突然就被两个冲出来的壮汉一左一右抓住手架了起来。
“顾大人,”其中一个壮汉道,“您这是要做什么?”
顾九思被两个人架在半空,挤出一个笑容,勉强道:“我,溜达溜达。”
说着,顾九思推开了两个人,陪笑道:“二位好好看守,在下先走一步了。”
顾九思一面退一面说,见两人没有反应,他便赶紧回去了。
回了家里,他一直惦记着这事儿,同柳玉茹一面抱怨,一面嘀咕道:“他们肯定有猫腻,但陆永是皇帝面前的宠臣,我得拿着证据。”
柳玉茹看着他志在必得的模样,不由得笑了:“你这是在报复他说你?”
“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顾九思果断开口,他甩着悬在腰间的玉佩,琢磨着道,“我只是觉得,这个案子若要查,我舅舅,自然就是关键了。”
“如何说?”
“我舅舅是从户部调入吏部的。原户部尚书人已经从城楼上跳下去了,就我舅舅对库房最清楚。”
顾九思思索着,突然想起什么来:“你明日是不是参加公主宴会?”
“是啊。”
柳玉茹随口应声,顾九思猛地拍掌,高兴道:“我明白了,明日你去和陆夫人聊聊。。”
第91章
于是这场宴会便带着任务了。
柳玉茹让人准备好了礼物,第二日便领着人去了宴席。
她是随意让人驾了马车过去的, 宴席设在城郊, 那里有一片当年皇帝御赐给云裳公主的园林, 柳玉茹出城时, 便已经注意到城门口陆陆续续有华贵马车往城外而去,平日东都鲜少有这样的马车出行,马车镶金嵌玉,又或是做了特殊的浮雕设计,看上去又大又平稳,带着主人姓氏的木牌在车头悬着,每个木牌都有着独特的设计, 线条流畅漂亮, 似乎也是一种无声的比拼。
到了宴席地点门口, 便都是这样的马车排着队了, 柳玉茹的马车普普通通, 看上去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也就是比平民人家的马车大上一圈, 夹在这些马车里, 便显得有些寒酸了。
旁人早早就看见这辆马车,许多夫人小姐被搀扶着从马车上下来时,也会不由自主看过去, 小声询问一句:“这是哪户人家?”
然后看见车头木牌上的“顾”字之后,露出了然的神情来,抿唇笑笑, 却也不多说。
柳玉茹刚到马车队伍里,便察觉到了问题,她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拿着团扇有一搭没一搭扇着风,掀了车帘看着外面。
印红后知后觉察觉的情况不对,等接近门口时,印红小声道:“夫人,咱们今日来,是不是寒酸了些?”
柳玉茹摇着扇子,平静道:“别慌,假作什么事都没有就是了。”
印红应了声,见柳玉茹镇定,心里便安定了些。
其实柳玉茹也是有些不安的,但是大风大浪也过来了,这样的场面,只需少说话、少做事,静静坐上一日,便可回去了。
但她却也观察起这些东都女子的衣着打扮来。
这些贵族女性,她们时间多、钱多,恰好是东都最优质的一批客户,只是她们又不大出门,少有接触她们的机会,柳玉茹又怎会放过?
想到这些人的银子,先前那份不安突然就消失了,转而是心中一种难以言说的跃跃欲试。
马车到了大门口,柳玉茹掀了帘子,从车里走了出来。许多人都挑了帘子探出头来,想看看这马车里的主人是谁。
柳玉茹穿着浅蓝色的春衫,仪态从容,倒是半点没得挑,但所有女子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全身上下,却是没有半件值钱的东西,于是哪怕容貌姣好、仪态端方,在众人眼里,也就成了小门小户费尽心机养出来的姑娘了。
再加上那原本马车上的名字,少不了就多了句“幽州那地界来的,果然还是登不上台面。”
柳玉茹从马车上下来,由侍女领着往院子里走去,坐到了宴席上。宴席的位置是按照这次来的女子身份所安排的,顾九思作为户部侍郎,位置算不得低,于是柳玉茹的位置也就在前面些。柳玉茹让印红给了侍女二两银子,侍女这才笑起来,朝柳玉茹福了福身子道:“夫人有事可以唤奴,奴婢思雨,在宴席上当值,。”
柳玉茹笑了笑:“今个儿得劳烦您了。”
思雨现下心情似是极好,恭恭敬敬和柳玉茹说了几句,这才下去。
等思雨走后,印红给柳玉茹到着酒,小声道;“这东都的奴才,都见钱眼开。”
柳玉茹用团扇敲了一下印红的头:“休要胡说这些。”
印红撇了撇嘴,柳玉茹扫了一眼周边,便看见了周夫人。周高朗如今在朝中任枢密使,掌全国军权,周夫人的位置,自然是在最前排。周夫人身边还有一批幽州来的高官家眷,柳玉茹便站起身去,先问候了周夫人。
周夫人看见柳玉茹,笑了笑道:“玉茹也来了?今日公主这宴席,人却是齐全了。”
柳玉茹笑着应了声,被周夫人招呼着坐过去。
她在幽州时,原本就同这些夫人关系好,这些夫人见她来,便同她又聊起花容新出的香膏来。柳玉茹给她们介绍了花容新的产品后,又道:“花容很快就要在东都开店了,这次我请了些师傅,还做了些饰品,今日我带了了些,等走的时候,我让人来都给夫人送一些。”
这些夫人听得这话,大多喜笑颜开,随后道:“玉茹做生意也不容易,哪里有白白送的。”
“能被送给夫人,为夫人所用,我都恨不得去当盒香膏了,这是福气。”
这话让所有人笑起来,吹捧自然是让人舒坦的。柳玉茹坐了一会儿,见人来多了,便起身来,同周夫人告退下去。
印红有些疑惑:“您不再聊一会儿?”
柳玉茹笑了笑:“咱们毕竟是在东都生活的。”
“嗯?”
印红有些不明白。
柳玉茹摇着扇子:“一个人若是固定了圈子,圈子外的人自然就会主动远离,觉得你排斥他。同周夫人在一起久了固然好,但也就融不进东都了。”
印红有些懂了。
两人说着话,人越坐越多。
没多久后,一个身材丰满的女子就坐到柳玉茹身边位置来,一面坐下,一面和旁边侍女抱怨着道:“这位置怎么安排的,我要和张夫人坐一块儿。”
柳玉茹转过头去,看见那女子似是神色不耐,柳玉茹笑了笑,朝那女子道:“夫人可是有熟悉的朋友?”
“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