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说你先别急着写。你要做戏做得像,是不是就得一直呆在东宫不出去,‘闭门读书’什么的?这样短了还行,时候长了,你多难受啊?”
屏风之内,书案后面坐着的刘琰笔尖一顿,抬起了头,四君子画屏风上,映着一条纤细的人影,屏风没有人高,那美好的影子还露了一截光洁额头在上面,散碎额发毛毛糙糙的,像她本人一样,不肯服帖却充满活力。
“我不难受,”他望着影子,语气温柔得,好像将要受苦的人是对方一样,“我知道你会陪着我的,在心里。”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但他们之间最多也就十步远,屏风能遮住里面的人,却隔绝不掉声音,这轻得呢喃一般的声音,落入许京华耳中,旋即化作一根鸿毛,在她心上轻而又轻地搔了搔。
那感受奇妙极了,彷佛无穷滋味混杂,却只汇集在小小一点上,让人想细细分辨而不得,只能等着它自己散去。
刘琰说完,顿了顿,没等到她的回答,略有失落。
但这会儿没空失落,他低下头,一边继续写奏表,一边说:“还有娘娘和父皇,只要大家心在一起,我就不难受。你不要担心,冷落也不是完全不能出东宫,主要还是不面圣不听政,你回去请娘娘和父皇商量一下,让我每隔几日去给娘娘问安,然后你掐算着日子,也进宫来,我们不就能见面了吗?”
那股奇妙滋味终于过去,许京华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身靠在旁边柱子上,“好吧。那你觉得,这得多久能奏效?要是两三个月过去了,他们还没有动静呢?”
“父皇会逼他们动的,我猜,父皇现在就在着手了,他对李家和士族早就没了耐心……”刘琰大半心思用在写奏表上,说起话来便比平时直接许多,“之前变法一直对山东网开一面,多有宽限,这次他们激怒父皇,父皇定会将齐鲁两地列为重中之重。”
“这么一会儿,你就把这些事考虑得这么清楚明白了?”许京华有点佩服,“好吧,听你的,我不打扰你了,你慢慢写。”
她走回方才的椅子上坐下,独自发起了呆。
这几天出了太多的事,且都干系重大,让人好像置身于风雷笼罩下的茫茫草原,电闪雷鸣不断,风雨一波连着一波,弄得人身心俱疲,却逃无可逃。
“我知道你会陪着我的,在心里。”
温柔缱绻的话突然浮现,许京华一惊回神,风雨雷电倏忽远去,只剩一点暖意萦绕心头——原来在他心里,她是能够支撑他的人啊!
许京华很开心,还有点小满足小得意,忍不住笑起来。
“想到什么好事了?自个儿偷笑。”
太子殿下的声音突然响起,许京华腾一下站起来,绷紧脸摇头:“没什么,你写好了?”
刘琰笑着走过来:“嗯,等墨干了,杨静就拿出来。”他说完看一眼外面,“到午时了,你饿了吧?可惜我不便留你用膳。”
“没事,我回去陪娘娘吃,现在大公主也在庆寿宫,我得帮着娘娘哄她。”
“是吗?父皇打算怎么处置贵妃?”
方才许京华只讲了事情经过,还没顾上提胡贵妃和真定长公主的现况,“暂时关进上清观和长公主做邻居了。”说到这儿,她压低声音,“皇上想饿长公主几日,但是好像觉得单饿着她不够,又叫多给贵妃娘娘送好吃的,再把两边窗户开着,给长公主闻闻味儿。”
刘琰扑哧笑出来:“贵妃看见长公主的境况,估计也吓得吃不下了。”
“嗯,昨日傍晚,二殿下还跑来庆寿宫,哭着求娘娘,说想去看看他母妃,娘娘说,他要是真为贵妃娘娘着想,这时候就别闹着去见她,惹皇上更生气。”
刘琰听见提起二皇子,脸上笑意淡了一些,“父皇没连他一起罚,已经是网开一面。他们母子安的什么心,打量谁不知道么?”
许京华对胡贵妃那被人告发的阴谋也很恼怒,但是这件事似乎与二皇子没有关系,就说:“二殿下似乎也不知道贵妃干了什么。”
“他也许不知道,但你想过没有,若他们的阴谋成了,你我之间会如何?刘瑜会不会趁虚而入?他去神都苑就一直讨好你,为的是什么?”
“他为了什么,和我们又没有关系。”许京华才懒得想二皇子为什么,“我倒是好奇,若他们的阴谋真的成了,是我告诉娘娘和皇上此事,你真的会生我的气,再也不想见我了吗?”
两人都没坐下,刘琰站在许京华三步外,看着她的眼睛,露出一丝苦笑:“我只会生自己的气,不想见任何人。”
许京华想起他方才的样子,心里一疼,上前一步待要说话,他先开口接道:“但我说过,无论出什么事,我都不会和你断绝往来,就算你不理我,我也会厚着脸皮给你送芡实糕的。”
这话说得许京华又想笑,又有点鼻酸,“我想好我的暗号了。”
刘琰惊讶:“你上次信里不就……”
“那个不算,那个没意思。”许京华回头看一眼桌上装弓箭的盒子,“你知道鸣镝吧?”
刘琰点点头,许京华接着说:“鸣镝也叫响箭,我的暗号,就是画一个响箭给你。”
响箭,想见,相见。
刘琰心一下火热起来,两天前准备好的话几乎脱口而出,杨静偏在这时捧着奏表出来说:“殿下,已经好了。”
好个屁!刘琰转头瞪了这没眼色的一眼,说:“愣着干什么?去请徐公公。”
杨静也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忙把奏表放到桌上,出去请徐若诚。
刘琰趁这个空儿说:“你记得和娘娘商量好,到时候进宫来……”
“知道啦。外面不用你操心,你记得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读书要在天亮堂的时候,黑了就多点蜡烛,现在外面天儿很好,不出东宫,你也可以出门多走几步散散……”
许京华一口气说完,才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唠叨,不过被唠叨的太子殿下倒没烦,还很受用地连连答应,最后反过来嘱咐:“你也一样,想跑马不用非得等我,你不是说朱姑娘也喜欢骑马吗?秋天容易燥,你记得多喝些清肺去火的汤水……”
徐若诚就是这时候跟着杨静进来的,他前面的话没听见,最后这句倒是听得清清楚楚,一时有些疑惑,难道郡主没同殿下说?不然他怎么还有心情说这些琐事?
刘琰看他进来,自然停了话,把奏表给徐若诚,托他转呈皇上,又让人抱着送给许京华的礼物,送了他们出去。
两人回去庆寿宫,皇上要陪太后用膳,正好也没走。
徐若诚呈上奏表,许京华说起太子的主意,刚说到“将计就计、引蛇出洞”,皇上就斥道:“不成!异想天开!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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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帝王家
许京华想到皇上可能不会同意,但没想到皇上会有点生气,忙替刘琰解释:“殿下说李家一定还有后招,我们不能再姑息养奸……”
太后拦住了她:“先用膳吧。太子不是写了奏表么?用过膳,皇上看过奏表再说。”
太后发话,没人再有异议,用过膳后,太后打发许京华带大公主去院子里玩,自己和皇上说话。
许京华有点忐忑,把大公主交给嬷嬷带,自己蹲在偏殿门口等了好半天,里面也没消息,却把齐王等来了。
“皇上在呢?”齐王等许京华和大公主行过礼,打发大公主继续去玩,低声问许京华。
“嗯。”
齐王就示意许京华跟他去东偏殿,“出什么事了?听说皇上把真定长公主叫进宫,就没放出去?”
原来叔父还什么都不知道,许京华点点头,问:“外面已经传开了吗?”
“传没传开,我不知道,反正我是被姐夫和外甥堵了门了。”
“……驸马去找叔父了?”
“你别光问我,先说说怎么回事,咱们不是说好了一早起来先去白马寺给你爹上香吗?”
许京华一拍脑门:“啊!我都给忘了!”她今天生辰,论理是要先去祭拜父母的,但是昨日出了大事,她进宫后就没回府,早把这事忘到脑后了。
想想这么件大事,也瞒不过齐王,许京华就把整件事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连自己去见刘琰,刘琰想将计就计,皇上却不同意的事都说了。
齐王越听眉毛皱得越紧,到最后几乎打成死结,忍不住骂道:“这些王八蛋,怎么什么破事都想把你扯进来?”又说许京华,“你也是,这种时候你去见太子做什么?”
“……我是觉得,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做错就……”
“那又如何?他亲爹都忍心,你有什么不忍心的?他既然做了太子,就得受着,以后这等事还多着呢!天下哪来那么便宜的事?独占了好处,还要温柔呵护……”
齐王气得要命,却见侄女露出不赞同之色,便冷笑道:“你真以为刘琰有那么软弱?你想想,你在东宫一共呆了多久,他不但想出对策,连奏表都写出来了,这样的太子殿下,用得着你惦记吗?”
许京华没吭声,心里却觉得正是因为自己在,刘琰才能那么快振作起来、想出对策。
齐王不知道她怎么想,却看出她不服气,接着说:“且不说这个,你觉得皇上为何不同意他的对策?”
“怕有什么差池吧?”
“哪边的差池?”
许京华也说不出具体的,其实她觉得这个计策,除了刘琰要忍受长久的孤独之外,好像没有什么别的不好,所以思来想去,她只能说:“或者皇上不想委屈殿下,觉得没必要……”
齐王笑起来:“傻孩子,是叔父以往错了,只想着将你隔在外头,远离这潭深水就好,却忘了,”他轻轻叹息,“水潭外还有无数野心家,想推你下去垫脚呢!”
许京华听得心惊,“叔父……”
“叔父今日索性同你说个明白,皇上一听这个计策就不同意,缘故只可能是怕最后弄假成真。”
许京华不明白:“成什么真?”
齐王压低声音,细细解释:“李家图谋的是什么,皇上、太子,包括娘娘,都一清二楚,无非是离间他们父子,然后扶持太子逼宫,令皇上退位……”
许京华吓了一大跳:“会、会这么大逆不道么?”
“怎么不会?他们李家又不是没谋过反!”齐王冷哼,“皇上显然是铁了心要推行新法、削弱士族的,李弋一死,他们再无力扭转形势,可又不甘心将手中权势与富贵拱手让人,那么所能走的,也就只有这一条路了。”
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以李家为代表、兴盛了不知道多少代的大家士族。
许京华终于明白叔父说的成真是什么,吓得一颗心扑腾乱跳,却仍忍不住为刘琰辩解:“就算是这样,太子殿下也不是那种人啊!”
“他现在不是,但谁又能担保以后不是?”齐王神色异常冷酷,“你以为坐在太子位上,就能高枕无忧吗?差一步就是天下至尊,谁不想抢?今天有胡贵妃,明天就能有周贵妃裴贵妃。与其每天惶惶不可终日,防着别人来抢,不如更进一步……”
许京华脸色苍白——是啊,刘琰或许真的不是为了登上皇位而不择手段之人,但皇上肯冒这个险吗?放太子去与李家往来,等于让太子接触到李家这些年掌控的权势,万一太子被权势眯了眼,受李家蛊惑,临阵倒戈,就只能父子相残了。
齐王见她吓到,心里也不忍,便缓和语气说:“叔父不是吓唬你,这等事古往今来多的是,唐太宗千古一帝,史书称颂,但他皇位是怎么来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玄武门之变……”许京华声音极低。
“这就是帝王家。”齐王最后又下了一剂猛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固然是有的,但在这些下面,争权夺利也无可避免,就像长公主,要谁说,她也够富贵了,但她仍觉不够,为何?因为皇上看不上他们,除了富贵,别的什么都不给。她的儿子又姓李,皇上绝不可能重用,还是个少年,一生已看得到头,她怎么肯甘心?”
“她还不甘心,让小老百姓怎么活?”
“人就是这样,得陇望蜀、贪心不足,生出无数事端来。”齐王叹口气,“叔父以前不愿你和琰儿多往来,也有这个缘故,他是储君,各路野心家很容易围着他生出旋涡,将与他走得近的人裹挟而入。就像这次一样,胡贵妃没成事,楚询仍要把信送到你手上,将你拉进来,你不觉得冤枉吗?”
冤枉是肯定有的,毕竟是闵烈皇后婚前私事,宋怀信拿着信回来找许京华的时候,就是一脸吃了屎的晦气神色,还声称已经跟那位旧识绝交,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但许京华和刘琰谈过之后,便已经不太介意这事了——楚询也是被逼的没有办法,他这封信不拿出来,后果可能会更加严重。
“这只是个开始。”齐王看出她不太介怀,只得继续往下说,“就算皇上许了,将计就计,李家也不会轻易信任太子,要缔结盟约,少不了联姻,那时他们就会看你格外不顺眼。”
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齐王压低声音,飞快说完:“咱们虽然没什么好怕的,但这些小人总使阴招,难免恶心。我也不是要你和太子断绝往来,君子之交淡如水,只要心里有,危急时刻能帮上忙,已尽够了。”
这话说完,门外也传来通传声:“殿下、郡主,皇上传召二位过去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