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谅自是听得头晕,看蒲风记录得差不多了,喝了一声:“那晚是谁服侍的胡鹏,站过来。”
众人皆是一愣,有的甚至摆手表明自己没见过胡鹏。堂里沉默了一会儿,站在最旁的月璃软着步子走上了前来,有气无力道:“大人,是我。”
何谅上下打量着此人,觉得似乎没那个力气能杀了一个大男人。而蒲风见她口唇面色苍白,额上有微汗,右手轻轻按着小腹,便大抵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她抬手让何捕头先等一会,自己下了座附到月璃耳边道:“你可是来了月事?”
月璃闻此面色涨红,以帕子遮脸点了点头。
蒲风又道:“那夜胡鹏来了,他与你说了何话做了何事可否复述一遍?”
月璃梗着脖子直摇头,只因是入此泥淖不久,脸皮尚还薄得很,再者这事情当着两个大男人的面的确不好说出口。
何捕头有些气急,因他一贯看不起这些卖笑的。而蒲风则抢在他前面说道:“人是死在了这儿的附近,你们在场的所有人都有杀人的嫌疑,尤其是你,月璃。
我自然知道这些事不好言说,但你在这当着我和何捕头二人总比上了衙门大堂对着一屋子男人说要强上几分,更何况那堂下面是谁都可以看的。我听你是本地口音,总不能在外边没有相识之人……”
月璃闻此忽然噗通跪在了地上,涕泪俱下:“我说,我都说。那日大概是过了酉时,天刚就要擦黑,胡鹏便来了。他好像喝了点酒,但不是很醉。我刚来这没半个月,不认识他的,姐姐们跟我说胡大哥很厚道,不是那种作践人的,便让我去陪他。
我看他有个眼圈发青,显然是之前被人打的,便拿了药给他抹,谁知道他也不好好坐着,一把攥住我的手,就要往床上抱……我跟他说,我给他弹个小曲可好,还是我新练会的。毕竟我们主要也是卖艺,可他非要亲我……我自然是怕了,就说自己身子不方便。可我的确是这样啊……但他不依不饶的,将我弄得太疼了,我就随手拔了根簪子扎了他肩膀一下。真的,都没怎么用力,就是破了点皮,但是他一直流血,我就怕了,又赶紧去给他拿药。
可他坐起来看着自己身下有血,就胡乱套上了衣服,还一直骂自己是畜生……”
何捕头疑惑:“他是骂自己‘畜生’?”
月璃缩着脖子点了点头,继续道:“实则,他也的确挺畜生的……之后我就不敢再去理他,就看他独自喝闷酒,大概喝了这样两三壶,然后就醉了,跟我说,他觉得自己媳妇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月璃吓得声音越来越小。
这一下,蒲风和何谅皆是大惊。
“你再说一遍?大点声。”
“胡鹏说,他觉得那孩子不是他的。他说自己看过名医,体质过于阴损,还是阴衰的,可能这辈子都有不了孩子。”月璃垂首道。
第15章 安神
这也难怪胡鹏年近而立,而他妻子马氏才初次有孕。可若是单凭月璃一面之词便判定马氏腹中子并非胡鹏骨血,这就有些草率了。
蒲风停下笔静静看着月璃神色,见她眸里隐隐有泪,下唇亦是有些轻颤,忽然正色道:“把头抬起来。”
月璃惊得一愣,赶紧抬头望向了蒲风,一双眼睛的瞳孔微微收缩,并没有目光的闪避。
蒲风点了点头,又问道:“他来这么一趟,要给多少银子啊。”
何捕头闻言挑眉一瞟蒲风,而月璃则舒了眉头,暗暗瞄了老鸨一眼才低声道:“真的就给了一两银子,抠得很,我都交荷姑了。”
蒲风唇角一挑,她之所以有此一问,意在探一探月璃说谎是个什么神情。
芳芝堂老板、胡府小厮和月璃三人都说过胡鹏为人厚道,而她又讲胡鹏发现自己做了禽兽事十分自责,那么胡鹏走的时候极有可能偷塞些银钱给月璃做补偿。而月璃眉头舒展正意味着在给钱那件事上,她的内心是窃喜的,可碍于老鸨在场又不能讲明,故而眼神躲闪,言辞却是凿凿,正是撒了谎生怕别人不信的样子。
此番蒲风心下已有了七分着落,又问道:“你是说胡鹏与家中不睦?”
月璃皱眉点了点头,又赶紧摇头道:“贫女真的不知,只是他说起家中之事一直叹气,别的也没说太多。那日还没打二更的梆声他就赶紧走了,我问他去哪,他说是要回家。我真的不知道他怎么就死在后门死胡同那里了。”
何捕头面色凝重,“后门平日有谁走动?”
“原来曾有姑娘……从那溜走,所以后门就锁死了。护院常在后院守着,没人从后门出得去。”老鸨摇着扇,接着似是警告姑娘们道,“前门更是看得紧,想跑出去怕是不要命了。”
这样一来,醉烟馆的姑娘们便没有机会出来提刀杀人。而胡鹏在这儿并没有和哪位宾客发生口角,自然也不太可能是嫖客动的手。
再论中毒之事,若说胡鹏被人下了毒,那醉烟馆的众人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嫌疑,因为胡鹏死了对她们并没有半点好处,反而会惹上天大的是非;而依着月璃所言,若是马氏的确不忠于胡鹏怀了野种,那胡鹏一死此事便无人得知,便能保全了她和孩子的性命。
依本朝律法,若是女子与外人通奸可是重罪,是要人生不如死的,为此铤而走险倒还说得通。
可蒲风回想当日见马氏之情景,她在得知胡鹏已死的时候那种悲痛并非是装出来的,再者大户人家的深宅大院里发生那种事谈何容易,不说别的,拌个嘴也有十几双眼睛盯着,且流言蜚语又是传得极快的。
蒲风忽然想起来她在香雪阁初见胡鹏那次,他骂那女子水性杨花,而那女子哭喊的不是饶命之类,而是……他又犯了什么疯病?
是否还得再走一趟香雪阁?
而两个时辰前胡鹏尚有心思去妓馆一番云雨,何以到了子时前后便倒毙在了死胡同里,又是中了毒,又是身下受重伤的,这期间发生了何事?
是以蒲风随着何捕头自榴花胡同出来,满脑子还充斥着疑惑。路上别了何谅,她心下似乎有些不放心李归尘,便又匆匆回了家中。
而此时已接近午时,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隐约还听得到剁菜的声音,有妇人站在门口喊自家孩子回来吃饭。
蒲风也有些饥肠辘辘,进了院子却意外没看到李归尘喂鸡做饭的身影,她想着今天也没有集,不该是出门了,便敲了敲他的房门,没有人回应。
“先生,你回来了?”
蒲风有些微微心悸,又看到早上她留下的半碗粥一片馒头根本没动,心下更是生出了几分不祥之感。
“李归尘,你在家吗?”
耳所闻及的只有鸡鸭伴着知了一起聒噪。
她皱了眉,将那新糊的窗户纸戳了一个洞,便看到李归尘床边合着厚厚的窗幔,一只手自幔子里伸了出来垂在床边。
蒲风不知怎地胸口一阵闷痛,忙不迭踹开门冲进了房里,却见被褥凌乱,李归尘攥着胸口蜷在床上,杯盏在床边碎了一地。
她一时顾不得太多,拿手背拍着李归尘的脸连声唤着他的名字。便是此般他依旧是没醒,且眼下唇色发青,将蒲风吓坏了。
莫不是病重了?
她的手抖得有些止不住,轻轻探到了他的鼻下……气息微弱……
蒲风哪里看得出李归尘这是怎么了,抹了抹眼角的泪花便跑出了门去。裴大夫,她要去找裴彦修。
七月正午的炽热阳光烧灼着土地。
蒲风拍开医馆大门时,将空青吓得呆住,“蒲风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蒲风累得歪倒在了门槛上,”快去,快去喊你师父……李归尘……”
她尚还没说完李归尘到底是怎么了,空青便是面色一白连忙跑回了院里。
少顷便看到黑着脸的裴彦修挎着医箱踏出了门来,与蒲风急切道:“快请带路!”
蒲风已是满头大汗,嘴唇都暴起了皮,却也顾不上讨口水喝,又急走回了家中。
两人一路上也顾不得说话,但裴大夫似乎已明白了十之七八。
到了李归尘屋里,却见窗幔以枕头压着撩开了一半,他已坐起了身来,朝着眉头打结的裴彦修微笑道:“早知道就该拦住蒲风的,这么热的天……劳烦彦修兄白跑一趟真是……”
语气虽轻松,却尽是些气音。
蒲风嗔怪,“你怎么还坐起来了,可知自己刚才都快没气儿了。”
“小孩子家,说话就是夸张。哪有这回事……”
裴大夫冷哼了一声,便将那药箱重重撂在了桌上,蒲风颇有眼力件儿地在他床前放了圆凳,裴彦修则一把抓过来了他的腕子,按在膝上凝神切脉。
“裴兄总该卖我个面子,蒲风还在这儿看着呢。”
“你他妈命都不要了,要什么面子!”
蒲风闻言一惊,便看到李归尘无奈笑着摇了摇头,顺着床头又缓缓躺了下去。
“蒲小兄弟也先避一避,麻烦你跑一趟了。”
蒲风无法,只得应了,又将门关好退了出去。她独自坐在树下的竹椅上,想着李归尘是不是曾得了什么大病未愈,还是说与那梦魇有关?莫不是得了离魂症?
而屋内,李归尘看着微微飘摇的青布幔有些失神,只觉得自己那残破不堪的性命似乎正在被裴彦修撵按的指端轻轻触动。
他长叹道:“你又何苦来。”
裴彦修自不理他,只嫌弃道:“里三层外三层的,都给我脱了。”
“裴兄现在说话可是越发露骨了……莫不是要吓坏病人。”
“你少废话,有这点贫嘴的气力还不如给我好生存着。”裴彦修一皱眉,径直伸手探入领子里将他一条膀子剥了出来,随即李归尘便感到臂上传来一阵酥麻酸痛,手指不受控地轻颤着。
银针落了下来。
“早知你是这般能作践自己的,我就不该从乱葬岗将你捞回来。”裴彦修低头看着他,长叹了口气,“不过说来,若非是你这个宁种,怎么会想出……”
李归尘难得出言打断道:“旧事莫要再提了。”
“押不芦、闹羊花,”裴彦修苦笑,“裴某这辈子的医德差点折在你小子手里。”
“无论如何都过去了。”
“过去了?到底过没过去你自己心里明白。不过,我看那丫头为人倒是不错,好好的姑娘你可莫要耽误了人家。”
李归尘看着身上颤抖的银针,眸子里似乎含了什么,“李某何德何能。若是她哪日和我说这样日日查案不是她想过的日子,我自会找张渊帮她推了差事。可她毕竟年少,若是喜欢便多历练一番也未必是坏事。”
裴彦修摇头道,“谁问你那个,我是说你可有想过男女大防。”
李归尘揉了揉额头,良久方缓缓道:“如果她一日喜欢上了何人,我就为她筹一份厚重嫁妆;若是她不嫌这样的日子,我便日日去肉铺子里给她买肉吃……”
“我的爷,你可是脑子自那时起便坏掉了?左一个如果,右一个如果,这话说得酸不酸裴某就不多说什么了。”
裴彦修起了针,又自药箱里掏了两服药,自顾自写着方子,“还是那个毛病。上回你走了,我寻思着就这么放你跑了少点什么,便随手捡了几味卖不出去的药给你包着了,没想到跟你小子劝了什么全给我当耳旁风,就先放着别吃了。
现在写的方子一会儿便让蒲风去抓,每日早晚各一剂,吃上两日,我再来复诊。你虽不听我还是得劝,少劳心吧,多想些高兴事,不然吃再多酸枣仁远志朱砂也没用。”
裴彦修唠唠叨叨啰嗦着,没了半点来时的凶神恶煞,他刚说完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急忙改口道:“还是你直接去我那吧,来这一趟可是不近。“李归尘已坐起身来穿好了衣服,微笑着连连称好,待到裴彦修收拾好了东西要走时,他忽然迎上了躬身一长拜将裴大夫吓得不轻。
“裴某哪里受得起。”
李归尘仍不起身,裴彦修便高声道:“蒲兄弟,你房东可又晕了,裴某架不住你快来扶他……”
李归尘却被雷劈似的忽然站起身来,晶亮着眼睛问他:“若是朱砂中毒了呢?”
裴大夫一脸茫然啊了一声,看了看同样呆若木鸡的蒲风。
“莫非毁尸案的折点便在此处?”李归尘嗫嚅着。
作者有话要说:
此处可跳,胡子瞎啰嗦啰嗦~
注:①押不芦、闹羊花为有剧毒的烈药。押不芦又称曼陀罗花,“能迷人,食多杀人”,含东莨菪碱、阿托品等,过量摄入可使人休克、心动过缓、呼吸衰竭。
然而李归尘之所以能脱身并不是因为“假死药”……那东西忒神乎其神了。
②酸枣仁远志朱砂等皆为安神良药。朱砂即为汞的化合物,后文继续说。
③提问月璃涉及到了一点提问技巧,检验对方有没有说谎需要一个刺激源,而刺激问题包括:无关无压、无关有压、有关无压、有关有压。
比如问月璃“挣多少钱啊一宿?”就算是无关有压,而若是直接问她“胡鹏是不是你杀的?”就是有关有压。
比较其中的微妙差别便可从中看出一些端倪,借以用于司法询问。
三言两语必然说不清楚,不过看出来其中的小门道还是蛮有意思的。
此处内容参考书目 姜振宇/《微反应 姜振宇教你察言观色》 感兴趣的可以找来看看。
然而这些大概就是笔者更新晚的主要借口。 (大雾)开一篇医药种田是胡子的执念→_→
第16章 朱砂
“你当时去胡宅问话,可有听说胡鹏近日有服食何种药物?”
蒲风摇头,从怀里翻出了记载案情的簿子,“那日我和何捕头刚刚问了几句,胡鹏妻子就晕过去了,人家怀着八-九个月的孩子,我们也不好再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