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风看着那仅存的另一只鹫鸟,并不伤人,反而因为他们进来了躲在了角落。
“的确是中了毒……”
蒲风刚说半句,李归尘忽然咳了一声,将她吓了一跳。她尚没说完,李归尘便拉着她的腕子躬身从笼子里出了身去。
“蒲书吏,天底下还有这般巧事,你看我今天从案子死者身上发现的羽毛跟那神鹫的岂非一个样子?”李归尘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方帕子,里面便是一根沾满了血污的翎羽。
蒲风茅塞顿开状:“是啊,你不说……”李归尘一攥她的手,蒲风的话又咽了回去。
苏公公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瞟了一眼那根翎羽,朝着翠青啐道:“你也出来吧。此事如此便作罢,我自会向王爷禀明,但毕竟要些证据,不然,咱们也救不了你。条凳板子可都备好了,阖府的下人们都等着受聆训呢。”
所谓聆训,便是看翠青被活活打死。
翠青自也是十分机敏,拜哭道:“求书吏大人救奴婢一命,将那翎羽给了苏公公吧。大人的大恩大德,奴婢……”
李归尘一口应了,但居然提了个条件。
蒲风心道这家伙不是一向自称胆小鬼,现下看来却是胆大包天了。
而他要的不是别的,正是十两银子……
蒲风暗自掐了一把李归尘的大腿,可他倒吸了口凉气还是梗着脖子要银子。
苏公公上下扫了他一眼,看着他破破烂烂的袖子,歪嘴一笑,拿过了随从递上来的钱袋将金豆撒在了地上,“这点儿出息。捡吧,捡到多少都归你。不过可得给我记住了,管好脸上的豁口儿,不然今儿拿了多少改日叫你咽下去多少。”
李归尘忙蹲下身来从砖缝里扣金豆,唯唯称是。
蒲风臊红了一张脸,看着李归尘那副样子恨不得踢上他一脚。
之后苏公公甩袖子走了,只叫那小公公一会儿便将他二人撵出去,务必从小门走。
而蒲风和李归尘自西景王府出来时,火烧云已炽炽烈烈铺满了半个西天,将世间物罩上了一层嫣红。
路上几乎没有了行人。
蒲风快步走在前面不想和身后那个狗腿子搭半句话。
“你这是生气了?”李归尘笑道。
半晌蒲风仍不理他,他便绕到了她身前将她拦住,垂眸低声道:“你怎样想我都好,但这钱是一定要拿的。”
蒲风白眼,“少骗我,贪财尚要冠冕堂皇一番。”
李归尘笑着轻叹了一声,自袖子里掏出了鼓鼓一小袋金豆摇了摇,又揣回了怀里:“说罢,想吃什么?”
蒲风自不理他,拔脚就走。
于是乎晚上李归尘烧鸡就酒,而蒲风看着面前饭碗上油汪汪的一只大鸡腿,还挂着金黄色的沁满汤汁的鸡皮,只是咽了咽口水。
“你不吃的话,我便不给你留了,剩了挺浪费的。”
蒲风依旧不理他,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声算是作了答复。
她这一天是粒米未进,不饿昏在外边算是不错了。可蒲风撅嘴道:“我不饿。”
李归尘笑着摇头:“是吗。”他自然不能说,若是不找苏敬忠要了那钱,他二人是否能从西景王府走出门来尚且是个问题。聪明外露便是引火烧身,反而贪图小利目光短浅的人是最令人掉以轻心的。
证物嘛,本来这东西牵扯到西景王就麻烦得很,再者他又不是罪魁,也只得如此作罢。
“那你说说从西边大院里都看出了什么?”
蒲风看着李归尘大嚼特嚼,哼声道:“我想姓苏的去了张渊大人那,想必是正为了那鹫鸟,怕那大鸟跑出去误伤了人告到了衙门,想让张渊压一压。张大人是大理寺左寺丞,京城之中的一切大小案子都得经他手,且他官衔不大好压制,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自然找他最为合适。
而之所以要这么在乎,一来怕御史得知参王……参西大人一本暴虐乡里,这事儿可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为此削藩也是有的;再者,西大人现在若是真的住在京中暂时不打算走了,自然要格外低调避避风头。毕竟这可是逾矩的。”
“聪明。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何飞走的只是一只鹰鹫,苏会如此急于奔走?”
蒲风一顿,这个事儿她还真没想过。听李归尘说胡鹏尸首乃是被鸟所啄食的时候,只根据一根羽毛,那时她觉得简直是天方夜谭,现在仔细一想不由得有点手心冒汗,“你是说,那鹰鹫吃人?”
李归尘摆手:“我可没说。前朝贵族乃是蒙古游牧,他们有种习俗名为“天葬”。就是人死后暴尸于野以喂鸟兽,而藏地此风俗似乎更普遍些,更是会将人肢解了暴露内脏。我想那神鹫大概就是专食尸体腐肉的秃鹫罢。”
蒲风看着鸡腿忽然有点恶心,“也就是说那日西大人家的秃鹫跑出去了,意外见到了路旁有一具尸首……所以就吃了?”
李归尘不说话又喝了一杯米酒,“再有呢?”
“再有……鹰鹫……”蒲风一拍桌子,“你是说秃鹫专食腐肉,粪便混杂的还能干净到哪里去,那就不应该是翠青说的吃坏了什么东西。它若是中毒了,便能说明胡鹏可能也是中毒而死。一般中毒而死会面部紫黯,口唇青紫起泡,其下或九窍出血……”她看着李归尘正在吃着鸡屁股,有点说不下去。
“你自说你的。”
“那什么就会红肿突出,泻下黑血……可验尸之时,死者面部身下已残损,所以未曾看出。可那银针明明没有变黑呀。”
李归尘笑着看了她一眼:“《洗冤集录》倒是背得不错,可谁又告诉你死者中了毒银针一定会变黑?那指的是砒-霜一类。”
“可秃鹫为何偏要吃……面上和那里……”蒲风羞红了一张脸,吞吞吐吐说不清楚。
李归尘淡淡看着他,眸色沉静得很,“因为死者穿着衣服,再有便是习性。中毒是一说,你可莫要忘了地上还有一滩血。”
蒲风看着他的目光,忽然感觉自己被摄了魂魄,她有些失神道:“谁下的毒?又是谁挥的刀?”
她想喝口茶,随手抄起的竟是李归尘的杯子。
米酒甜润,后劲却有些辣喉。
作者有话要说:
从这章往后就是日更啦~
或许这文不适合在吃饭的时候看?托腮沉思
除更新外别的章节有时候可能捉虫,尽量不伪更,千万别理蠢作者~
第14章 醉烟馆
是夜。
李归尘有些微醺,静静躺在床板上听着屋外聒噪的蝉鸣。
“哥哥,知了到了秋天为什么就不叫了?”
“因为天冷了,知了爬到树洞里去了。”
“那到了明年夏天它还会再出来吗?”
“当然会了,应儿乖,好好睡觉。等到了明年入夏,应儿长高了,哥哥驮着你去粘知了。”
“哥哥可不许骗我,应儿最乖最乖了,比大姐姐乖多了。”
“哥哥何时骗过你……”
诚然,他是个骗子,彻头彻底。
知了到了秋天便僵死了,落在了土里,尸体被蚂蚁吃掉了。而那个夏天,便是他守着应儿的最后一段日子……他阖着眸子,以为干涸已久的眼底却蕴满了泪,恣意流淌。
梦里,她永远还是梳着丫髻在院子里跑跳嬉戏的样子,母亲在海棠树下缝着衣服,说她没有一点姑娘家的样子,以后可要怎么嫁人,要在家做一辈子老姑娘的……他没家了。
杨焰死了,他叫李归尘。
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只有活着,才有资格去寻找如儿应儿,而什么洗刷冤屈已不作想了。
可活着如此艰难;死,太容易了。
李归尘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有拍门的声音。
“先生!先生!你没事儿吧?”是蒲风在外边听到屋子里有不止的低声痛呼。
他的嗓子哑了,鼻子也堵了,说话带着厚重的鼻音:“没事。”
“你是不是哪里不大舒服?我去给你请大夫。我知道裴大夫住哪。”
李归尘默不作声地长长叹了口气,嘶哑道:“许是我醉了,梦魇了。”
蒲风立在门外,抬头望了望夜空,她当然知道李归尘并没有醉,而他这梦魇的毛病,自她住到这儿来几乎就是天天地犯,只不过他今天喊出了声来。
若非她夜里写话本子常跑到院子里透气,该是没人知道这些罢。
蒲风苦笑,捏了个轻松的语气道:“那便好,接着歇息吧。”
李归尘一夜无眠。
翌日,蒲风天一亮便收拾了东西背着挎袋出了门,她今天得和何捕头再去一趟榴花胡同。临出门前,她望了望李归尘的屋子,没有动静,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去田里了。再看灶台边还留着一海碗棒渣粥伴着一小碟腌白萝卜,两大片煎得油汪汪金黄酥脆的馒头片,一摸还是温热的。
她吃了一半留了一半,这才紧赶慢赶去了顺天府衙门。
说起丁霖大人,可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按理说昨日验尸他应在场的,因着场面过于血腥他遁了便罢了。可这无脸尸案毕竟落在了顺天府衙门头上而非大理寺,他依旧是不甚过问,蒲风也是没有办法。
好在她嘴严得很,见到了何捕头半句闲话没有,径直去了城南榴花胡同。
这地方的大门和寻常大户人家的没什么太大区别,只是门槛格外矮了些,怕醉酒的客人出门绊了跟头。且门前两个大红灯笼整年挂着,除非是赶上国丧才会摘了去。
此时已到了辰时末,街上往来行人不少。大家却是绕着榴花胡同走。
常去此处的放浪文人给这儿起了个别致雅号,唤作“醉烟馆”,偏叫人误做是诗社一类,才好显出自己虽流连风月之地却是高雅不俗,实在有趣。
何捕头没穿公服,长刀刀柄握在手心,“咣咣”拍着大门。而蒲风站在何捕头身后看着周边景致,无意中发现路上之人皆侧眼瞟着他们,似乎看到了异类。
蒲风有些不明就里,少顷有个抹得艳丽的中年女子开了门,团扇掩面一手扯着何捕头袖子便将他拉了进去。蒲风皱了眉头,自也跟上,之后大门便吱嘎合上。
“先生这般好兴致,一早便来了。姑娘们刚睡醒,一会儿就梳洗好了,二位先稍稍坐着喝杯茶。”说话的女人想必正是老鸨。
蒲风听到那“先生”二字,只觉得有些脑仁疼,讪笑道:“你们这儿倒是不叫大爷了。”
那老鸨转过身来贴在蒲风身边,拿手指刮了一下她的脸蛋道:“小公子可还未及弱冠,怎地这般熟悉这风月场?生得这般俊俏,少不得姑娘们往你怀里扎呢。”
蒲风周身一阵恶寒,便听何捕头咳了一声掏出腰牌道:“少来这套,官府查案。麻利儿地把你们这的姑娘们通通叫出来站到这屋,一个也不许少。”
老鸨一看到顺天府衙门的腰牌顿时变了脸色,赶紧称了是跑到院子里扯着嗓子喊她们过来。
这点子功夫儿里,何谅笑着上下打量了蒲风,耳语道:“还真没看出来蒲书吏有这爱好,平时看你文文气气的还以为你是个雏呢。”
蒲风一听,额角欢快地跳了起来,粗人啊粗人,可惜解释断然无用,只得陪笑道:“何大哥少拿我打趣,只去过一趟还是陪朋友,真的,你莫要不信我。”
何捕头笑着摇了摇头:“贤弟啊,你这是小看了何某的本事。”
说话的这阵子,近十个貌美女子已排成一排站在了二人面前。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出来得这么急,好几个衣服还没穿好,松松垮垮露着胸前大团白肉,看得蒲风眼晕。
“到齐了吗?”何捕头往地上一戳带着刀鞘的长刀,将叽叽喳喳的众人吓得愣住。
“月璃说她不舒服,下不了床了,这阵子还躺着呢。”一粉衣女子道。
“叫她过来,不然,本差亲自请她来。”何谅肃声。
“女孩子的事,你一个……”
“嗯?”何捕头一皱眉,那女子赶紧退了出去,少顷便拉来了一名黄衣女子,正是月璃。
“本差问你们什么,你们便给老子老实地答!这位是蒲书吏,大理寺来的,你们说的一字一句可都记录在案,自己掂量掂量作伪供是个什么下场。”
原本还散漫倦怠的一圈人顿时个个噤若寒蝉。
“你们可知自家后院出了人命案?七月十五那天晚上。”
老鸨赶紧愁眉苦脸道:“是啊,大人。实不相瞒,若不是前天晚上出了命案,我们这怎么可能这么冷清,整整一天了,一个人都没有,再这样下去要没饭吃了……”
何捕头一拍桌子,将老鸨吓了一个激灵,“问你什么说什么!你们几个,前天晚上有谁接客的,都给我站出来。”
蒲风叼着笔杆子,心道何捕头这算是什么问话本事,不就是吓吗。
而那一众女子面面相觑,却是没有一个动的。
“怎么,偏要老子将你们押到衙门里才好说话?”
还是方才顶嘴的那个粉衣女子道:“岂敢啊,大人。只因那夜我们都有接客,故而没动。”
蒲风看着何捕头的面色,一时忍笑不住差点呛到。
“罢了罢了,你们那夜可有见到一高而瘦的,穿着一身鸭蛋青色;还有一稍稍矮胖些的,穿着一身正青色的绸缎料子,可知道都叫什么。”
粉衣女子道:“您还真别说,这两人倒是都见过。因着昨天也没有客来,断断混不了。那穿正青织锦的喝多了,张狂得很,便什么都往外抖了,说是自己叫张白鹤,他爹是锦衣卫哪个卫所里的一个千户,自己日后等着老子没了就能顶上缺,要钱有钱,有权有权……”
何谅敲了敲桌子:“捡重点!”
“总之那人喝得有点太多了,却非说是不敢夜不归宿,也不管是不是鬼节就赶紧走了。那个穿鸭蛋青的也是常来,叫胡鹏,倒腾药材的,常给我们带些首乌桂圆一类的,那天好像也没什么动静……大人,死的可是那张白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