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冰冷言应了一声“好”,这才不见了人影。
蒲风还没等到那碗姜茶煮好,小太监们就连忙将蒲风和她身边的那位难兄一同抬出了中左门,干脆就给撂在了大龙槐树下的雪堆里。蒲风正等到了关键的地方却一耳朵话也没听到,心中抱憾不已。
如果方才那小公公说的句句属实,那苏锦近来排斥夏冰和锦衣卫,可他依仗的干爹苏敬忠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景王党;这苏锦若是夺了张全冉在御马监的差事,足以压着夏冰这个北镇抚司的镇抚使一头的。所谓结为政党,也无非是为了利益驱使罢了……这一块香饽饽摆在面前,二狗相争不足为奇。
蒲风躺在风口里强忍着不让自己牙齿打颤,她正琢磨着是时候遁走了,身上忽然落了一件极为厚重的狐皮大氅,四周开始弥漫着淡淡的姜辛味。
“别装了,起来罢。”
单是听那声音里毫不留情的意味,倒是比漱雪的北风更令她心头泛寒。她睁开眼眸一看,果不其然正是段明空。
“既然有人将你托付给我了,今天你便要好好跟着我,记下了?”
李归尘怎么就将自己托付给他了?
蒲风下意识地张望了四周,见御医和其他人果然都不见了,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些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蒲风微微皱着眉打量着面色清冷又带着七分不屑的段明空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我好歹比你官大一级,是你上官……”
“哦?”段明空将姜茶俯身撂在了蒲风身边,毫不在乎地淡淡道,“段某只知道大理寺少卿蒲大人因为哀痛过度得了惊风,已经被送回了家中了,而你只不过是故人托付给我的一个小累赘罢了。”
小累赘?蒲风有些好气又好笑,也不欲和姓段的多费口舌,忍着烫将那一小碗的姜茶一饮而尽了,扶着自己的膝盖晕晕乎乎地爬起了身来,也和段明空不客气道:“也罢,我要你帮我查一个人的身份,一个死人。”
段明空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道:“那也需先随我走一趟。”
他也不想多看蒲风一眼,径直绕开了人多的大道,领着她自那些甬道里兜兜转转竟也是到了皇城脚下的北镇抚司衙门。
蒲风裹着狐裘,一路上连追带跑的,再加上那碗热姜茶催发着,到了衙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出了一层薄汗了。
又道是太医院的御医果然是有两把刷子的,她身上的困乏还有腹痛大抵也好了多半了。
此时北镇抚司里的锦衣卫尽数被分配到了皇城的各门以及殿前等处驻守,北镇抚司里空空荡荡的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
段明空毫无顾忌地将蒲风带进了衙门里面,拽着她的袖子将她拉进了侧门旁的一个小屋子里。
“把衣服换上。”
他也不顾蒲风到底听没听清,便垂眸一转身又将房门掩死了,扶着绣春刀立在门外守着。
蒲风挑了挑眉,也知道是自己的这一身带了补子的公服实在是太打眼儿了,便从柜里翻出了一身灰鼠皮色的锦衣卫便服换上了。
也不知道这衣服是不是段明空的,虽是穿得破旧了一些,好在还算干净。蒲风穿戴好了的时候,只觉得这衣服未免有些太大了,袖子垂下时已能将她的手完完全全遮挡住了,裤腰也是足足提到了胸口那里。
她将那套白袍白帽的丧服又套在了便服外面,才算是看起来稍稍顺眼了些。
蒲风推门出去的时候,段明空单是略略侧目瞥了她一眼,也不说半句话,便上了马与蒲风一道直奔了大理寺衙门钦管的停尸房。那时候验尸的田仵作还没走。
她细细看了田仵作出的验尸单子,这上面说死者“年约三十四五,四肢有锐伤,无挣扎剥脱痕,躯干完好……疑为刀伤出血死。”
田仵作垂首立在蒲风身前,不安地捏着袖角,而蒲风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死者,便瞧见尸体身上的衣物穿得过于妥帖了些,不由得捏着验尸单子问田仵作道:“并非要害的地方受了刀伤,就一定是血竭而死吗?现场的血迹掺了染料,本就是不足为证的。”
田仵作诚惶诚恐答道:“小的不敢欺瞒大人,尸体苍白到了这个程度,且周身完好,的确应该是死于失血的。”
蒲风扫了仵作一眼,将目光落在了尸体上,轻声反问道:“周身完好?你可是猜出来的?”
段明空抱着臂远远地站在门口,难得起了一点兴致,便看着那仵作告罪道:“大人英明,这死者乃是位正七品的大人,就算是给小人几个胆子……小的也不敢私自污了这位大人的名誉,也只能是隔着衣服这么验了……”
蒲风也不顾那仵作,而是自顾地翻看这尸身,解了尸体身上的衣带,又问道:“污了名誉?这执法验尸之事在你看来竟是成了下作之流了?”
那仵作磕头如啄米,一时说不出半句话来。
“也罢,回了大理寺自去领罚罢。”蒲风叹了口气,一层一层地解开了死者的衣带,望着对面隔岸观火之人道,“段大人就不能过来搭把手吗?”
而段明空微微蹙了眉头,支走了那仵作,依旧是抱着臂站在了尸体边上根本就没有下手的打算。他无言望着尸面,过了良久终于淡淡道:“此人是通政司的陆经历。”
蒲风无奈段明空死也不帮忙,检看好了外周之后,只好将死者胸前的衣物草草扒到了一旁,挑眉道:“你可确定?通政司的经历岂非是接收检审外地奏疏和申诉上报的?”
段明空望着蒲风的粗鲁举止揉了揉眉头,轻叹道:“一点也不错。”
尸体只剩下薄薄一层中衣了,然而蒲风的手中并没有一刻的停留,“通政司经历?你又为何这般确信一定是他?”
段明空沉默了一瞬,如实道:“此人官品虽低,手中实权却大,且是太子的党羽。各地弹劾太子的奏疏自他手中先要筛掉一多半,否则南京未必会像现在这般太平。”
“弹劾太子的官员这么多吗?”
段明空有些哑口无言,扶额正色道:“这不是重点。”
蒲风摇了摇头,终于是将死者上身的所有衣物尽数剥尽了,可她的一双杏眼蓦然睁大了不少。
若非是方才得见死者衣物完好,气仵作敷衍了事,她才亲自动手的话,未必会意识到这个问题……死者平坦苍白的胸膛腹部之上满是黍子大小的黯红出血点,密密麻麻遍布在整块胸腹上,成千上万计,有的地方已经结成了片。
段明空垂眸道:“尸斑?”
“看着不像……再者,血竭而死的尸体一般都没什么尸斑的,”蒲风翻了翻死者的眼睑,又捏开了尸口看了舌头齿龈的颜色,终于轻叹道,“内里大概也是有出血的,只不过是头面的血点太少了,我早上竟是检查不周了。”
段明空只是点了点头,而蒲风一早就心道这死者若是四肢受了这样的刀砍伤,怎么会没有挣扎的痕迹——除非在受这个伤的时候,他已经没有意识了。蓝道人说的设“锁魂”阵法之事,现在看来未必就是子虚乌有了。至少,这也合该是一个幌子。
只是这出血……即便是没有受到外伤的地方,也会这么源源不断出血的话,更休论四肢上那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了。
这出血的毛病到底是这陆经历自带的,亦或是他中了什么毒、服食了什么药物?她或许也能从这尸体上看出一二的。
蒲风顿在那里想了想,此时虽然只是将近正午,她却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了。蒲风逼着段明空搭手将尸体抬了起来,先将上身的衣物除尽了,又把尸体翻了个身。
这死者以仰面之姿躺在停尸房怎么说也有两个时辰了,按理来说尸斑会从胸腹面转移到了背部臀部这些地方,可死者的后背平整苍白,除了少数几个血点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或淡粉或殷红的尸斑出现迹象,这就意味着死者血竭不假,更是否定了胸腹上的那些红点是尸斑的可能性。
而尽去了衣裤,便可见下窍魄-门红肿隐隐有血出,断定乃是中毒无疑。
很难考虑清楚的一点是,凶手到底是为了放血故而给死者下了毒;还是说,凶手作案之时其实不知道死者已经身中剧毒了?
砍伤的确是可以致死的,故而这种多此一举的杀人手法的确是不常见的。尤其是将尸体这么明目张胆地暴露在他们面前,这中毒之事极有可能会成为一个破绽。
蒲风满怀疑窦地离了停尸房,与段明空马不停蹄地又去了通政司及陆经历的宅中。然而陆行此人的所有手稿书信乃至于他书房桌上待办的公文书碟尽数消失无踪了。
更令蒲风觉得毛骨悚然的是,陆宅之内的家具陈列安然无恙,但阖府上下却寻不到半个人影儿,甚至大门都没有上闩,似乎一大家子人就这么平白无故地被人从世间抹去了……段明空立在堂中,手中的绣春刀随时将要出鞘。
忽而,阴冷的风穿堂而过,带着一丝令人难以捕捉的森幽血腥气息。
院里的大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快乐~ ⊙▽⊙
晚上还有一更捏~ 12点左右
第71章 血月(修) [VIP]
院子里的雪平静无痕, 除了他们进来之时的脚印外, 再寻不见半个足迹。
段明空闭目凝神了良久, 那双眼尾细长的眸子忽而轻启了。他望着蒲风与她冷色道:“是杀气。”
那丝丝缕缕的寒风游弋着穿透了蒲风的衣衫, 她的心跳蓦然乱了一拍。纵然她不知道“杀气”这种东西到底是怎么感受到的。
难道说, 早在昨夜陆经历出事的时候,陆家人已经尽数蒙难了?那行凶之地正是此处吗?尸体又去哪里了?
蒲风在这一片屋子里转了个大概, 她正想着有没有可能是陆家人连夜躲去避难了, 忽而就听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声响——“吧嗒”。
就像是叶子上的一滴清露落进了池洼里。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 雪停了。蒲风立在堂前才意识到檐上的积雪化了, 雪水顺着瓦楞下的晶莹冰锥一颗一颗滴落了下来,在门前的雪层里滴出了一排整齐的漆黑孔洞。
蒲风立在了院子里, 下意识地走了几步回首往檐上张望着,然而除了半边白得刺眼的房檐积雪, 她什么也看不到。
有一滴猩红的血水忽而自檐上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滴在了那个小小的孔里。
蒲风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她恍然间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就在这么会子的工夫儿里, 太阳忽然从云层中显露了出来, 皑皑白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异常耀眼。
她便眼见着檐下的那根细长的冰棱亦是随之慢慢变成了剔透的血红色, 妖娆绝伦。
“段大人……”蒲风一时有些失语。
暖阳扫尽了风雪的冷涩,蒲风就这么立在原地看着面前的数根冰棱次第染成了赤-裸裸的红,恍然间还要误以为是什么宝窟的瑰丽晶石。
就在她发愣的时候,段明空踩着偏屋的窗檐已经三步一跃上了檐去。
蒲风不知道段大人看到了怎样的景象, 总之他在檐上逗留了良久, 跃下来的时候面色亦是十分沉重。
“多少人?”她木讷地开口了。
“算上襁褓里的婴孩,一共九口。”
“哦。”她喉头有些哽住了, 只好点了点头。
蒲风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陆家的。暖而无暇的金色艳阳融化了积雪的同时,也化解了那些浸满了赤血的坚冰。
如果一直没人发现这些,他们一家人还会继续交叠着静卧在一起看着云朵,晒着月光,终有一日腐朽成相见难识的样子……雪花掩住了血色,似乎一切都还是原本平静和美的样子。
仿佛不曾生过,亦未尝死过。
…………
东厂,张全冉卧房中。
烧檀的香气亦是盖不住辛涩的药味。
床上的厚重棉被之下静卧着一瘦削苍白之人,他两颊的颧骨突了出来,更显得发青的眼窝深深凹陷了进去,就像是活死人一般。
大概若是不指名道姓的话,谁也认不出这便是此前号称“玉蛟”的东厂御马监掌印太监张全冉来。
他面上一层虚汗,头上扎了白布抹额,双眸半开半闭着,闪着幽幽的神彩。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显然是有人来了。可屋里人还远远瞧不见那人的身影,就听着他腰间配的金铃十分聒噪地喧闹着。
张全冉身边的义子张宝忽而皱着眉站起了身来,而张全冉微微眨了眨眼睛,依旧是纹丝不动地躺在远处。
那人的声音实在是清亮得很:“听说张公公病了,晚辈特来拜访。”
此人笑容可掬,弯眉圆脸的看着似乎没什么特点,唯有两目时时含笑,乍一看倒像是什么和蔼忠厚之人。只不过他身上的那对鹌鹑蛋大小的金铃不断相撞作响着,十分恼人。
张全冉并不说话,他义子张宝只好赔笑道:“殿里的事还得劳苏公公操心呢,不知道什么风把您吹我们这儿来了。”
“倒也没工夫儿跟你扯旁的,”苏锦一撩白袍做在了离张全冉最近的椅子,止了笑正色道,“张公公虽是病着,可御马监还是要人统领的。我虽只是御马监的提督太监,端得也是要给咱们东厂争口气儿的。说句不好听的,咱们都是没子没孙的绝种户,这大内就是咱的家了,如今正朔爷乘鹤去了,咱们怎么能看着锦衣卫御林军那帮子外人来管家呢。”
张宝自也不是个吃素的,“听您这话儿,锦衣卫又冒尖儿了?连姓骆的都凉透了,锦衣卫没个领头羊我看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苏锦笑了笑:“皇后娘娘刚刚召见了夏冰,那小国舅要想在锦衣卫里过得有滋有味儿的,还不得上头有人罩着。这夏镇抚要升指挥使的事儿,板上钉钉的。此人果决狠戾,就算是冯祖宗也忌惮他三分的。再说了,无论是这上头的宝座谁来坐,咱们不还得讨口饭吃。”
张全冉一直静静听着,也不知道是在假寐还是真的意识不清了,反正是连动也不动的。苏锦见他这幅德行,心道是天牢里的那帮小家伙儿们还是忌惮着他掌印太监的身份没敢下狠手,不然只怕是他一根骨头断四截也是不够的。
张宝苦笑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干爹这一病,估计是要到入了秋才能好得七七八八了,左右冯祖宗在那镇着,十个夏冰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不过说来,听闻杨焰此人竟是没死,还成了个亲军都尉在圣上面前走动过?都说是此人当年担得起‘杨阎王’这名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