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杨焰翻案的事你竟是至今仍不知吗?”苏锦大笑,“还是沾了你们张公公的光呢。听说翻案的奏折早就递上来了,这不是圣上……反正这一下子算是搁下了,等什么时候都消停了,就更没那么容易给他翻案了,不比咱们张公公福大命大。”
张宝听出来这话里的暗箭,终于是憋不住气了,直白问道:“苏公公此来,是为了找干爹借兵符的罢?”
苏锦一笑,啜了一口香茶点点头道:“你小子算是长了一肚子的心眼儿了,不过这兵符可不是来借的,是冯祖宗叫我来找张公公要兵符的。至于这兵符他老人家要怎么用,我却是不知道了。”他说着,亮出了手里的“东厂提督冯显”牙牌来,又有恃无恐地收回了袖子里。
张宝淡淡冷哼了一声,继而又笑道:“既然是冯公公的意思,张宝我万没有不依的道理。只不过这兵符既是义父的,也该义父首肯了才能作数,再说我哪知道义父将它存放在何处了?”
“你这就是不给了?”苏锦摩挲着自己腰间的一对金铃,这一个少说也得有二两重,一撞脑袋就得出一个血坑儿的。
“义父……”苏锦实在是难办了。
张全冉噏动着苍白干裂的嘴唇半晌也没说出话来,良久后终于是抬起了右手轻轻往外晃了晃手指。
而苏锦捏着兵符揣在怀里正出门的时候,眯着眼回头瞥了瞥身后的张全冉,自己的嘴角上挑出了一个难以捉摸的笑容。
这大内禁军的兵符一半由东厂的御马监掌印太监监管,另一半由京兆府尹和御林军指挥使及锦衣卫指挥使分管。如今这东厂兵符已在他手,京兆府尹和夏冰也尽数是景王的人,哪怕太子能入得了顺天府,也只管叫他“病死”在宫城外。
当然了,太子想要稳稳当当地行到京城已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单凭他从应天府带来的那几百闲散守军,想和景王爷征战西北的神机铁骑之师一较高下,简直是蚍蜉撼大树了。
就算是宣大总督还不是臣服于西景王了,当时就连老皇帝想要剪除王爷的羽翼也是动不了分毫的。
至于冯显,该守庙守庙,该死殉死殉,早就是一只秋后蚂蚱了。
他带着兵符回到殿后的时候,正看到长孙殿下哭成泪人似的问冯显他父王为何还不回来,又说要领着一小队人马去给他父王开路。
冯显皱着眉摇头不止,全无了当年的那种盛气凌人的狠绝劲儿,他似乎在圣上仙去之后一夜白了头发,就连面上的血色也退去了大半了……苏锦收敛好了笑容,与长孙殿下行了礼安慰道:“自南京到咱们顺天的路怎么说也得行个十天半个月的,殿下实在是急不得,再说了,如今太子爷不在,殿下代父给圣上尽孝才是一顶一的的大事,您且是放宽心罢。”
冯显扫了苏锦两眼,眼底已是藏不住厌恶。他自然知道现在形势不妙了,可也万不能跟长孙殿下走漏太多风声。毕竟无论这斗争结果如何,也只能是太子与景王之间的兄弟之争。再说长孙年纪尚小,又不通权术,无论如何也是斗不起他的这个景王叔的。
故而冯显只能想着:既然杨焰不知所踪了,他除了去守护太子之外也不作他想了。甚至是夏冰也未必知道,杨焰此时端的还是罪臣之身,他的耳目却早就已经遍布四海了。杨家自□□之时便是锦衣卫世家,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此前圣上都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杨焰想要翻身自然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但有些什么,但那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一直萦绕在了他的心头。
赤艳艳的斜阳真正地洒落在了宫城的每一片朱红墙垣上,雪色正在无声消融,露出来闪闪发光的琉璃瓦。
不久之后,暮色-降临了。
鸿胪寺一早撰好了九宾来访的礼文,礼部更是操持着明日小敛的诸般礼器、规程事宜,皇子们轮班守夜,后面还有子时哭、烧夜纸……多少人今夜无需入眠了。
蒲风拨了大理寺的三十衙役给张渊,让他去陆家檐上敛了那九口人的尸首回来。为保尸身完好,单是这一件差事就让张渊忙活了入夜。
而蒲风在大理寺中带着数名仵作验完了这九具尸首之后,已经过了二更天了。所有人的身份已经尽数核实了,的确是陆经历的老母妻子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尚在襁褓的小女儿,其余四人是奶妈、两个丫鬟还有书童。
九名死者都是一刀毙命,以一种极窄的近乎锥形的尖刀刺入喉头而死,干净利落。若是杀人之时拿着绢布及时封堵好创口的话,几乎不会在现场留下什么血痕的。这也就解释了陆宅之中为什么几乎看不到什么血痕。
蒲风有些不寒而栗。
依着段明空的话说,凶手至少有三人,且是杀人的老手,看起来极像是锦衣卫出身。
蒲风听他这么一说,蓦然就想到了当时悬而未破的水女案。
或许他们当时推断的也不全对,那案子完全可以从血书案中剥离出来。当时只道是林篆此人一手策划了这些意欲栽赃归尘,可归根结底还是有些牵强的;如今又是这样如出一辙的杀人手法,且一死便是九人的性命,更是肆无忌惮地抛尸……似乎人命在他们眼中完全是不值一提的。
但如果归尘没有说错的话……此案莫不是依旧是林篆策划所为?蒲风心知他是绝对不会因为陆经历是太子的人就派人将陆家灭门的,他必然会将这一件案子扯进了一个更大的圈套中做一根引子,眼花缭乱地迷了人的眼。
可蒲风现在还看不出这个圈套会是什么。她同样不知道,归尘他现在到底如何了。
而他上午跟自己说的是:“物极必反,绝处逢生。”
蒲风可以断定他所谋之事已经有了七成胜券了,可这朝堂里的纷争哪有什么绝对,纵然是一个人行错了一步,最后导致满盘皆输也不是没有的事……、然则她不希望李归尘出什么岔子。
这个时局,这个宫城,包括殿宇楼阁中往来行走的所有人都像是一个个谜团。权势、利益、情爱甚至是生存……这些欲望聚合在了一处,这才驱使着每个人为之而奔走努力,亦或是将内心堆满了阴谋与盘算。
形同蝼蚁。
可她依旧是看不懂,猜不透,就连圣上此前送她的那一本锦册里的内容她亦是看不懂——那只是誊抄的一份《逍遥游》罢了,笔法很稚嫩,甚至还有些许的错字。想来书写者当年的年纪还未及自己,不过倒也看得出是个性情中人,隔着纸背也觉得有些可亲。
只不过,这又算是什么旧案呢?
她一直觉得,当年杀她母亲之人是为了杀那头戴高冠的男子来的,不然也不会先杀了那男的,事后又将自己放了……那墨色的莲花纹……意味着又是西景王所为吗?
于家国,君主之争未明;为己身,母仇难报……如今还冒出来这么一件莫名其妙的灭门案。蒲风坐在大理寺衙门回廊的栏杆上,望着清冷的月光引着晶莹雪色,只觉得灵台中一片混乱。
她的手里,正松松握着一本《茅山术》。
然而远在朝阳门附近胡同的僻静处的雪堆里,有一人正无言地卧在这一片冰雪中。
不远处就有高举着火把巡逻的上百卫兵,可国丧期间,夜间的坊市中无一人穿行。在这个被枯树和断墙遮挡着的角落里,没有人注意得到他的存在。
汩汩的热血将雪原融化出了一条凹陷的小径,殷红的血色向四周缓缓蔓延着。
那人眸子中的晶亮终于是一点一点黯淡了下去,嘴角的浅笑轻轻抽搐着,说不出是欣慰抑或是一种畸形病态的喜悦。
他在最高处身旁守望了这帝国多年,如今便要死在尘埃里了。
他不曾想到。
而此时,蒲风正看到了《茅山术》中讲述“血祭”的那一页,“血为气生,气为血母,以血可养魂气,主损一身以增寿……以日为阳,以月为阴,阴在阳前,是为逆,又主山河动……”
阜成门靠近月坛属阴,朝阳门靠近日坛属阳……这一章中洋洋洒洒上千字,蒲风看着看着,额上忽而冒了冷汗出来。她将那书一卷收尽了袖子里,也顾不得什么往上呈报,点了二十人速去朝阳门。而她自己拽着段明空先行一步,策马飞奔到了朝阳门之时,只见城门紧闭,守军手中的火焰照得这一带明亮恍若白昼,然而的确找不到有什么异象发生。
蒲风有些迟疑,难道是她忘记考虑了时间,也就是说现在凶手还没来得及动手呢?也的确是她太心急了……段明空见她踟蹰不前,便沉着面色无言地在朝阳门附近兜着圈子,而蒲风紧紧跟在他身后。
四处寂静得只剩下了她的心跳声,伴着头脑中传来的巨大轰鸣声。身边黑魆魆的角落里,只有少数几个风餐露宿的乞丐,马蹄在结成了冰面的路上打着滑儿。
也不知道转到了多少圈,已经是过了三更天,蒲风完全不抱希望了,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和段明空说自己推断错了。可他一扬左手,牵起了缰绳忽然将马勒住了。
“怎么了?”蒲风皱起眉来轻轻屏住了呼吸。
段明空略略回眸,月光雕琢出了他线条硬朗的侧颜。
“你可是看到什么了?”蒲风又问道。
“不是。”段明空有些嫌色地回过头去,“这附近洋溢着血腥味。”
蒲风轻轻“啊”了一声,纵然她除了手里灯笼发出的烛火味道外什么也闻不到,可段明空的话里带着无可辩驳的肯定。
他们立身的地方是距朝阳门不足百步远的一条死胡同里。这里面也不知道是那户人家曾经遭了火,烧得就剩下半堵断壁残垣和数根漆黑残破的断梁了。
在那一片荒地中,灯笼微弱的光照出了黑白交错里的大片血红,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人卧在浸满了血的冰雪中,胸口还在微微噏动着。
蒲风跃下了马来快步走到了那人的面前,目光不由得凝滞了起来。
此人和陆经历的遭遇大抵相同,整个人仰面摊成“大”字型,手足裸露在外,筋脉尽数割断了。
他身边有大片的血,新鲜,甚至还冒着淡淡的热气……然而面色苍白只有一息尚存了。
从人正是冯显。
冯公公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东厂提督,本就是太子最有力的支持者,如今……竟然是危在旦夕了?
蒲风撕了自己麻布白袍想包住冯显的伤口,可热血不消转眼的工夫儿便能将布带浸透了。
段明空一直负手立在一旁观望着蒲风,看她一边哭着,一边有些张皇失措地包扎着冯显的四肢,只是与她平静道:“没用的,放弃罢。”
“你闭嘴!”
段明空摇头请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这个女人疯了。
冯显已经神志不清了,因着蒲风一直拍着他的脸,居然微微睁开了眼,对上了她焦灼的目光。
“告诉我,是谁干的……是景王?是林篆?”
冯显微微摇了摇头,气息只如游丝一般,他苍白的嘴唇缓缓噏动着。蒲风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只好将耳朵附了过去。
“端……怀王……端……王……”
“是端怀王干的?”蒲风睁大了眼睛望着冯显,可他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任何光芒了。
转眼间,他的气息,就连同四肢伤口上汩汩流淌的热血也逐渐停滞了下来。
这期间大概有一盏茶的时间,可蒲风凝视着他一点一点死去,似乎经历了漫长的一冬。
而当段明空看到蒲风满身是血地站在他面前时,他还在思忖着要不要说几句敷衍的话安慰安慰她。
可蒲风的眼底里除了凉薄的月色,还有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决绝,绝非是她这个年龄所该拥有的迷茫脆弱。
就在那一瞬,段明空终于是理解了,为什么他的杨焰哥哥会喜欢一个看起来冒冒失失又不大灵光的假小子。
他还没见过哪一个女子会如蒲风这样——她一直想的是要守护别人,而非是依傍在谁的翅膀下。
她这个样子比当时一身嫁衣凤冠霞帔的时候,还要美。
然而她要守护的人,也就只有杨焰了,段明空轻轻叹了口气,他不明白自己是欣慰,还是有一点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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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通河外是一片幽深的密林,月光明澈映雪,有扑簌簌的雪团自光秃的枝头滑落了下来,惊飞了林中的夜枭。
“咕咕……咕咕……”
远远瞧着,似乎有人正坐在林间的巨石上,一身白衣沐血。他身旁的白脚杆墨色马正嗤嗤地大口喘息着,自鼻孔冒出一阵阵乳白色的水汽来。
他的手冻得有些微红,指甲的边缘半数剥裂了,黯红的血污凝结在了指端。此人正垂眸端详着手里的那一方玉印,漆黑的眸子里是叫人看不透的深渊。
自此处距皇城的路大概还需半日左右,城中满是守军,若是想浑水摸鱼进入皇宫未必容易,却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可想入城中未必就要自城门而入,当年父亲还在南镇抚司的时候监督修造了一段地道,本是为了应对鞑靼兵围京城时暗送军情所用,那时知道此事的人很少。如今那一辈人去了,这地道想来早已荒废了。
哪会有人想到,这条通往镇抚司衙门的暗道现在会派上这个用场。
若是家还在,父亲的手稿还在,他断然不会像现在这般寻找得如此辛苦。只不过到底还是找到了。
李归尘无言遥望着月色,又想着蒲风这时候大概已经睡下了罢。他的目光莫名地柔和了下来,念着也不知道她的肚子还疼不疼了,有没有和段明空一直拌嘴。
明天晚上她大概会很担心罢,然而越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更断断不能去见她的。好歹忍过了这一遭,再往后就真的是风平浪静再无波澜了。
李归尘想到这里,顺了顺袜子的脖颈,长长出了口气。
这一路上阻拦截杀太子的既有扮成浪人流寇的官兵,亦有不少所谓的江湖高手,不过他们本是干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法子,景王党嚣张至极,又哪里意识到了这些。
所幸太子身边还有南京锦衣卫所里的都指挥使一直暗中相护,不然这入京之路的确是难于上青天的。
算起来,这一直以来,西景王改变不了圣上的决断,便只好有意离间群臣与太子的关系。诚然景王骁勇善战,但能以屠杀无辜百姓官员的法子来踩踏太子期求爬上皇权宝座之人,谈何爱民如子?